就在胡亭路與宋思章商議對策的當日下午,程芳與汪甫、梁贊等人聯袂來到胡亭路府中,同時也把不好的消息帶了過來。
據程芳說,幾人共拿出兩萬兩的黃金遣人趕赴南京,其中一萬五千兩是給張彝憲的,另外五千兩給忻城伯趙之龍。
雖說張彝憲和趙之龍聽到有重金送到後,都是親自出面接見了程府的管事,但聞聽淮安一事是由錦衣衛操辦,二人的反應完全一致,就是立刻趕人出府,卸下來的金子也被重新裝車一併趕了出來。
開什玩笑,只有皇帝能指使的了錦衣衛。二人的身份一爲皇家奴僕,二爲與國同休的勳貴,誰會爲了外人與皇帝對着幹?看在多年孝敬的份上回去告訴你家主人,切莫自誤,積攢了偌大一份家業不易,還是見好就收爲妙。
胡亭路聽罷程芳之言,臉色血色頓失,變得蠟黃一片,雙眼無神,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程芳與幾人互看一眼後,輕聲開口道:“胡公,接下來該如何處置?此事要是應對不當,後果不堪設想啊!”
胡亭路口中喃喃自語道:“這該如何是好,莫非老夫此次在劫難逃不成?該當如何?該當如何啊?”
程芳幾人雖是暗中鄙視他,但現下必須儘快拿出一個章程來才行,胡亭路雖然貪婪無能,但終究是官面上的人,有些事還需他在前頭撐着。
要是錦衣衛單獨拿問胡亭路,程芳他們也沒打算捨身相救。但這次人家是醉溫之意不在酒,直接奔着兩淮鹽利來的,胡亭路和宋思章不過是池魚之殃罷了。救胡亭路等於救自己,眼下這檔口必須讓他振作起來。
想到這裡,程芳開口勸慰道:“胡公,切勿動輒失措,事情也許未到胡公所思之絕境,只要操作得當,或許另有轉機也未可知!”
胡亭路聞言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一般,急忙坐正身子連聲問道:“程賢弟有何妙計?何以教我?快快講來!”
程芳正色道:“胡公,現下局勢鄙人不再多言,私鹽背後之人也已明瞭,我等要是還要親自出面抗爭,那純屬自尋死路!唯今之計唯有將水攪渾,把事情做大,使參與者更衆,我等方有機可乘!但此事需要胡公下決斷!”
胡亭路頹喪的靠在椅背上,自嘲的笑了笑,語氣低沉的說道:“老夫思慮良久,事到如今,唯有壯士斷臂了!胡某身爲朝廷命官,並非無路可走,只要本官主動獻上歷年所得,然後自請致仕,相信朝廷自能網開一面,不會至某於死地!而你等只要如張公公所言見好就收,言明退出兩淮鹽事,朝廷也不會趕盡殺絕!程賢弟言外之意本官知曉一二,真要生出一番事端的話,倘若事有不諧,我等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程芳、汪甫、梁贊三人聞言都是驚詫不已。
沒想到胡亭路平日看上去毫無主見的樣子,關鍵時刻竟能有如此思慮和決斷,能混到三品高位之人,果然沒有一個庸人啊。
程芳斷然搖頭道:“胡公之言不說我等,便是胡公自己也是不信!在任五年,胡公家資累積堪比公侯,胡公真能捨得不成?自朝廷開中以來,我等祖輩爲九邊運糧無數,竭盡所能,耗盡家財以資邊事,方換得今日之成就!誰知今日朝廷不念舊情,悍然反目,我等豈能坐以待斃!難道就如此輕易將祖宗留下的大業棄之?那將來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胡亭路低頭不語。
剛纔他那番話,一半真心一半不捨。
五年來他通過各種手段攫取了大量財富,到底多少他自己都也沒數。估計五十萬兩銀子以上應該是有的,還不算這所美輪美奐的宅子以及字畫古玩。不說全部交出去,就算留下一半,他都會萬分不捨。
但要是不交,那就只能坐等錦衣上門,結果自不用說,自家性命保的保不住是個問題,家人怕是也受到連累。
程芳的剛纔所講雖然並不徹底,但胡亭路大致能猜到他的意思。
無非是以朝廷與民爭利爲名煽動竈戶圍堵官府,造成民變之像,給朝廷施加壓力,逼迫皇帝妥協,自己和宋思章也會安然度過這道坎。
在文風大盛,民風開明的江南,因私利被侵害而聚衆對抗朝廷之事發生過不少。蘇州府每年都會鬧一兩次抗糧民變之事,小商販、工坊做工的工人、大商人、社會上的混混、甚至青樓女子都會參與,抗議糧價漲幅過大,使普通民戶的生存壓力無形中增大。
最後都是當地官府在各方施壓之下,打開糧倉,降價糶米來平息衆怒。
這些所謂民變的組織者,都是生員或者士紳。
部分生員也參與其中,藉機表達對朝廷控制江南科舉人數的不滿。而士紳羣體,向來在當今社會負有“公義之責”,這兩個羣體在江南被公認爲是良心的代表。
遠在萬曆二十九年,蘇州織工爆發了大規模反礦稅使的民變,史稱“織傭之變”。
這年水災,物價很高,織造太監孫隆把稅加到織戶頭上,每機一張,稅銀三錢。於是,先是傭工徐元、顧元等集衆二千餘人抗議。織工從葑門開始,見到稅官就毆殺。投靠過稅監的鄉紳和富戶,也在所難免,最後朝廷雖然未撤織造太監,但也未用武力鎮壓民變。
近處更有官紳蠱惑百姓聚衆,逼迫崇禎裁撤各地礦監稅監,最終導致魏忠賢自盡,閹黨垮臺一事。
這條計策要是最終實施,結果很可能使以朝廷再次妥協收尾。
尤其是在局勢動盪的當下,朝廷還要指望江南爲北方提供大量的賦稅,以保障鉅額的官軍糧餉開支,而穩定是朝廷當前的第一要務。所以按常理估算,程芳他們的計策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可萬一要是朝廷強硬以對呢,那該如何收場?別忘了這次可是錦衣衛出頭,結局不是官府所能左右的。
胡亭路不敢想下去。
看到胡亭路半晌沒有迴應,年紀稍長的汪甫忍不住開口問道:“程賢弟言下之意胡公想是已經瞭然,那胡公到底是何態度,能否讓我等得知?我等與胡公相處數年,平日引爲知己,胡公難道怕我等會害你不成?此事大有可爲,之前已有無數例證!緊要關頭還在瞻前顧後,非大丈夫所爲!如何抉擇,還請胡公速做決斷!”
胡亭路內心掙扎半天,終於狠下心來道:“既然諸位已有萬全之策,那本官就搏一把!唯有我等精誠團結,方能渡過這道難關!”
程芳拍掌笑道:“這纔是胡公本色!我等早已計議妥當,只等胡公定論!此事最終十九能成!我等這就回去着人準備,胡公且靜等佳音即可!”
胡亭路站起身來,沉聲道:“本官自不會坐享其成,本官這就前往南京,與相熟官員聯絡,待揚州、淮安事起,便以事涉江南安定之由一同上奏,向朝廷施壓,迫其收回成命!”
程芳幾人齊聲贊好,然後幾人告辭回府,開始遣人四處奔走,準備發起一場大規模的民變。
胡亭路送走幾人,立刻命人備轎,他換上一身青色便服,坐上轎子直奔運河碼頭而去。
因爲淮鹽一事尚未終結,還不知在江南要待多少時日,淮安提舉司的部分財務還需看管,於是樑琦便命手下在贓銀庫房不遠處包下一座中等規制的客棧,他與十名屬下住了下來。
庫房有鳳陽衛士卒看守,十名緹騎輪流帶班值哨,樑琦閒來無事,於是便花了五百兩銀子,從城中青樓買下兩名粉頭,整日窩在他單獨居住的小院中胡天胡地。
九月的江南雖暖意猶在,但白晝卻是短了不少,酉時過半,天色便黑了下來。
正在房中與兩名粉頭飲酒調笑的樑琦瘦了不少,自詡身體精壯的他也吃不消夜夜歡娛。向來只有累壞的牛,哪有耕壞的地,色是刮骨鋼刀可是經過無數驗證的。
就在三人藉着酒意又到情熱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樑琦被擾了興致,心裡很是不耐,遂放下酒杯側身衝着門外喝道:“某交代過,不是上峰有令不得攪擾!這個時辰何事敲門?!”
門外傳來一名緹騎的聲音:“稟大人,外間有人尋來,口稱有關淮鹽要事稟告!卑職特來報於大人知!”
一身青衣的胡亭路隱在院門外的黑影中,心中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他以去南京聯絡他人的名義上了官船後,在船隻駛出碼頭行了十餘里,確認無人跟蹤後,便命船伕調轉船頭往北直奔淮安而去。
他思慮再三後得出一個結論,這次自己幾乎是在劫難逃了。就算程芳等人策動民變成功,皇帝迫於壓力,不對鹽商和淮鹽動手,但也絕對不會放過他和轉運使司上下,也包括宋思章。
淮安提舉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錦衣衛雖會撤回去,但臨走時肯定不會放過轉運使司。
轉運使司官吏被拿治,對於百姓來講那是朝廷的事,與淮鹽一事毫無關聯。
民變發生過若干次,但沒有一次是因爲某位官員被逮治而發起的,朝廷自有法度,難道逮一個官員就要引起一次民間風波不成?
何況他又不是以清廉愛民著稱的名臣,他被逮治的結果不過是成爲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
既然知道這次事件的背後之人就是皇帝,那所有的反抗最後都是徒勞的,尤其是朝廷官員,你有天大的本事能玩的過皇帝?又不是手握重兵,讓皇帝和朝廷忌憚的大將。
程芳他們也早就看清這一切,之所以拉上他,不過是想多一份助力而已。
雖然平日裡衆人稱兄道弟,相交莫逆,但緊要關頭,只有利益纔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扯淡。
自己想要從這件事中全身而退,那平日裡的知己便是最好的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