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輔國出了署衙大門後,直接騎上馬帶着親衛返回自己的駐地,左衛屬官也跟着離去;張潤達和孫作旺二人本想與他商議一番,看着劉輔國揚長而去,張、孫二人暗罵不已,只能各自與一衆屬下回了衛所。
劉輔國回到衛所駐地,覺得每一個路上遇到的軍戶看他的眼神彷彿都是在嘲諷他,每一個人都在幸災樂禍,這讓他更加憤怒,直接打馬回到自家宅子,翻身下馬後進了院子。管家劉成趕忙迎上前去,見自家主子臉色難看,小心翼翼陪着笑臉問道:“老爺回來了?剛剛下人採買了新鮮的黃河大鯉魚,還活蹦亂跳的呢,小的吩咐片成魚片,一會老爺就能吃上鮮嫩的魚片了!”
劉輔國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向書房走去,吩咐道:“去把師爺喊來,書房外五十步內不準任何人進入,快去!”
劉成忙不迭的答應,吩咐下人給老爺準備茶水,然後從側門進到裡面的一座小巧院落,這裡是劉輔國聘請的師爺楊明盛的居所,
來到院內後,只見楊明盛揹負雙手面對着牆角的一片竹子發呆,不知在考慮什麼。
劉成咳嗽一聲,楊明盛緩緩轉過身來,看向劉成。
他三旬左右年紀,面色微黑,鼻樑高挺,眼睛狹長,嘴脣緊抿,身材瘦削挺拔。
他是延安府宜川縣生員,家有一妻一女,妻子是本縣一名老童生之女,溫婉賢淑,二十餘歲方得一女,兩口子視若掌上明珠。
楊明盛雖然二十歲就中生員,但隨後屢試不第,爲了養家餬口,後在一家當地士紳家裡做了西席先生。主家待他頗爲優容,一家三口雖不是大富大貴,但靠着他每月三兩的束脩,日子過得倒也很是不錯。
但是一切的美好在半年前被打破了,賊寇闖將李自成率衆從河南經隨州迴歸陝西,然後兵鋒向北準備回老家綏德招兵。一路攻破所經州縣,宜川恰在李自成掃蕩範圍之內,縣城裡只有幾百民壯,哪經得住過萬反賊的攻打,只守了一個時辰便被攻破,知縣縣丞主簿舉家自盡殉國。
賊兵入城後大肆奸銀搶掠,楊明盛的東家未能倖免,全家被屠,楊明盛因女兒生病,當天並未去上課,僥倖逃過一劫,帶着妻小趁賊兵劫掠錢財,無暇顧及之餘逃出縣城,然後隨着逃難的人羣一路向西安府而來。
路上數次被小股流賊搶掠,妻子被弓箭射中要害身亡。楊明盛揹着五歲的女兒,歷經千辛萬苦終於逃到西安府境內。楊明盛又恐西安北面不太安全,又向西南走了數日,方來到西安左衛轄內。
父女二人已是衣衫襤褸,飢寒交迫,倒在孫傳庭上次私訪左衛時居住的隆福客棧門口。掌櫃的是個好心人,忙讓夥計將二人擡入店內救治,並提供一個小院供二人居住。
楊明盛父女幾日後恢復過來,對掌櫃的言明身份及遭遇,掌櫃的也是深表同情。知道楊明盛是讀書人後分外敬重,按時供給餐飲,並慨然應諾讓其父女長期居住。楊明盛作爲一個讀書人,自尊心也是非常強,心下雖然感激異常,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身體徹底復原後就打算離開此地。
掌櫃的問其要去哪裡,楊明盛心下茫然,此時方知,大明雖大,竟無自己安身之所。
掌櫃的勸他女兒還小,經不起再次奔波驚嚇,還是在此地安身幾年,待女兒長大後再做打算,楊明盛無奈只得留了下來。掌櫃的通過衛所擔任僉事的表親得知,指揮使劉輔國家缺一位處理文案的先生,正在四處打聽招人。但本身衛所幾戶沒有讀書人,附近府縣的讀書人哪肯去一個武夫家中就職,所以一直沒有找到。
楊明盛正發愁不想再寄人籬下,掌櫃的回來一說,他當即答應,去劉輔國家應聘。劉輔國大字不識幾個,原先衛所的文案是他聘請了一個興平縣一個落魄的老童生幫其處理。上月老童生以年老體衰爲由辭職迴轉老家,他的手下全是文盲,面對上峰傳來的各種命令,朝廷下達的各種指令沒一個看明白的。
衛所兵卒雖然名存實亡,但名義上還有幾千人馬,向朝廷上書討要餉銀,某個職位出缺也要向朝廷上報候選之人等等,都需要識文斷字之人來處理。
楊明盛的到來讓劉輔國非常高興,親自出面考校,並暗中觀察。
楊明盛雖然屢試不中,但才具十分出衆,對從沒經手過的文案,只需拿出前任遺留的文稿觀詳一遍後,立刻知道該如何處置,其才思的敏捷,思路的開闊讓劉輔國這等大老粗佩服不已。
楊明盛就職兩月以來,對各種往來書函,與衛所有關的朝廷政令處理的井井有條,劉輔國大感滿意。
聽聞楊明盛父女住在本所的客棧後,劉輔國慷慨的從家中撥出一所院落,讓楊明盛父女二人直接住了進來。楊明盛作爲讀書人,雖然對武夫從骨子裡瞧不起,但對劉輔國如此厚待還是感激不盡。自此,父女二人終於算是有了一個暫時屬於自己的家。
見楊明盛轉過身來,劉成趕忙拱手行禮道:“師爺,老爺從省府回來了,讓師爺您趕緊去書房,有要事相商!”
楊明盛眉頭微微一皺,問道:“你知道所爲何事嗎?”
“小人不知爲何,只是看到老爺臉色很不好看,十分生氣的樣子!”,劉成答道。
“嗯,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說罷,楊明盛舉步向書房行去,劉成自去忙其他事物。
來到書房外面,只聽裡面一聲脆響,好像是茶杯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響,楊明盛心中疑惑邁入屋內,只見劉輔國正揹負雙手來回走動,嘴裡不停的咒罵,地上一片水漬,一隻青瓷茶杯依然碎成幾瓣。
楊明盛拱手道:“東翁,何事如此動怒?”
劉輔國猛然回身,幾步來到楊明盛近前,抓起他的雙手急切的道:“先生,你可來了,這回出大事了!這次搞不好劉家就要破家了!”
楊明盛不動聲色抽出雙手,順勢拱手道:“東翁,何事如此慌急?咱們坐下慢慢敘談如何?”
劉輔國一拍腦門,說道:“是是是,是某失態了!來來來,先生請坐,某把事情告訴給先生,還請先生聽完後給某出個主意。讀書人點子多,不瞞先生說,某現在已經覺得走投無路了!”
二人就坐後,劉輔國把今天孫傳庭所言完完整整的敘說一遍,他雖然不識字,但記性甚好,把孫傳庭的話基本原封不動的講了出來,甚至連場上諸人的反應都描述的一清二楚。
楊明盛聽完他的敘述後,皺眉不已,捋須沉思起來,劉輔國不敢打擾他思考,只是緊張的注視着他。
半晌之後,楊明盛嘆了口氣,開口道:“東翁,本人覺得,此事極爲棘手,說句不好聽的,西安三衛此次在劫難逃,某一時尚未相處應對之策!”
劉輔國聞言後臉上滿是失望之情,嘆道:“連先生這樣的大才都想不出辦法來,難道劉家數代積累,現在就要葬送在我劉某手裡不成?那我將來去了地下,有何顏面見到列祖列宗?唉!”
楊明盛開口勸道:“東翁,此次巡撫大人挾皇命而來,這是大義所在,師出有名;初來月餘便遣將數百里,襲殺山陽巨寇整齊王,此舉爲的就是震懾心懷不軌,陽奉陰違之輩,這是立威;衛所腐朽,軍戶苦不堪言,巡撫大人藉機整頓,挽軍戶與水火之中,此爲民心所向,誰要阻撓此事,不僅是巡撫大人所代表的的朝廷,還有手下強悍之官軍,就連衛所軍戶也絕不會答應!巡撫大人這是堂而皇之地陽謀,根本沒有計策應對,除非。。。”
劉輔國越聽越心煩,聽到最後一句,頓時精神一振,急忙問道:“先生,除非什麼?”
楊明盛搖頭不語。
劉輔國氣道:“楊先生雖然來我這裡時日不長,但劉某人待你如何,先生想必心中有數,現在我劉家眼看萬劫不復,如果照着那狗巡撫的章程,我劉家偌大的家業將所剩無幾,上百口人以後吃甚喝甚?楊先生,你有話直說就行,都這個時候了,還藏着掖着作甚?”
楊明盛嘆了一口氣,緩緩開口道:“東翁,此話出自我口,入你之耳,除了此門我概不承認,並且我要說的乃是大逆不道之言,東翁做與不做與我無干!”
劉輔國遲疑了一下,一狠心說道:“請先生直說,如何取捨與先生無關,一切後果由劉某自負!”
楊明盛看着神色堅定的劉輔國,心下有些不忍,畢竟劉輔國對他父女有恩,但是考慮到自己和女兒的將來,他還是下定了決心。
他開口道:“其實剛纔在下也考慮過走官場的門路,用上官壓制住巡撫,逼其收回整頓衛所之話語,那樣是最好的辦法。但自我到東翁處幾個月來,便覽東翁幾乎所有來往信函,從其中可以得知,東翁雖然家資豪富,但畢竟只是衛所長官,不文不武,積累之財物多靠本所軍戶,與文武官員交往甚少;在下所知,東翁所能交通最高級別的文官就是陝西兵備道,這是因爲其手中掌握朝廷下撥衛所的錢糧之故,東翁才與之交好,算是東翁的頂頭上司;兵備道在陝西官場也算實權人物,但與奉天命巡撫陝西的孫大人相比,實在不值一提,所以這條門路已經堵死!”
劉輔國知他所言爲實,所以並未辯解,只是靜靜傾聽。
楊明盛又嘆了一口氣,接着道:“除非東翁按照巡撫大人之言全盤照做,否則如若想讓劉家久盛不衰,那就只有將之除去,唯有此一圖纔可保住劉家的現在和將來!”
話音一落,劉輔國猛地跳了起來,滿臉驚恐之色,戟指楊明盛,顫抖着說道:“殺了巡撫?那不就是造反嗎?你這是出的什麼主意!安得什麼心!你這是要讓我劉家滿門抄斬啊!”
楊明盛鎮定的看着他,開口道:“東翁稍安勿躁,殺官不等於造反,剛纔在下已經說過,不管我如何講,做與不做在於東翁自己的取捨,與我無干。我還沒講完,東翁便如此驚慌失措,那在下言盡於此,此事就此爲止!”
劉輔國回過神來後,回到座位緩緩坐下,眼睛盯着門口,冷冷的開口道:“好吧,既然如此,你還是把話講透,我倒要聽聽,如何殺了一省封疆,竟不算造反!”
楊明盛見他態度如此,知道要不能把話說清楚,恐怕自己今天斷難善了。
“大人,殺官不等於造反,要看是誰殺。學生並非讓大人親自出馬行此惡事,如若是假手他人將巡撫除去,到時巡撫另換他人,依照學生對大明官場的瞭解,接任之人恐怕不會再行前任之事,整頓衛所一事八成會不了了之。不過學生對於孫大人還是由衷的敬佩,觀其行事,確實是爲大明江山社稷着想,如果學生不是受了大人收留我父女的大恩,學生絕不會出此計策去害孫大人!”楊明盛說道。
劉輔國聽到這裡,態度有所改變,開口道:“假手他人?先生此計到底怎麼施爲?快快講來!”
楊明盛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此事最關鍵處是大人的決心,如何行事倒是次要的。學生之計其實很簡單,現下大人就要做充足準備。等快到巡撫所定期限之時,大人假口屬下衆將官不願按照巡撫所定之章程行事,聚衆鬧事,自己已經彈壓不住,請巡撫大人親來,以便懾服餘衆。不出意外的話,爲了自己的權威不被蔑視,巡撫大人肯定會來。大人組織好手下親信,人越多越好,造成局面的混亂,到時假戲真做,圍攻巡撫,不過巡撫大人的標營彪悍異常,不可力敵。大人此時挺身而出,假意掩護,將巡撫帶入自家宅院後關閉院門,以此把巡撫與其親衛分割開,這時候巡撫身邊即便還有護衛,也不會很多,大人事先在宅院之內備好精銳家丁,一舉將其擊殺後趁機打開院門,放一衆鬧事之人進宅,大人手下家丁趁亂走掉,大人也應受傷倒地昏迷,就算巡撫親衛殺淨其他人等,也於事無補了。況且大人爲護衛巡撫身受重傷,以後就算朝廷追究起來,也與大人無干了。何況依照我朝的慣例,遇事拖延推諉,朝廷真要派員調查,也會耗費大量時日,結果也往往是不了了之。還有就是,西安前衛和後衛有關人等是否也要參與,那就是大人自己的事了,在下心中所想已全盤講出,算是報答大人收留我父女之恩,以後的事便於在下無關了,在下先告辭了,小女午睡怕已醒來了。”說罷,拱手告辭而出。
劉輔國已被楊明盛所言所震驚,並未留意楊明盛的離去,內心陷入糾結茫然之中,沉思良久之後終於下定決心,此時方知楊明盛已經離開,他起身大步走出書房,來到前院後,嚴令兩名家丁嚴密監視楊明盛,不準其離開衛所駐地,嚴禁其與外人接觸。派人前往西安前衛與後衛,說是他請兩位指揮使來左衛相聚。安排好這兩件事後,劉輔國纔去內院用餐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