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猶豫,屋裡突然發出砰的一聲響,象是有重物落在了地上,隨後智明的誦經聲陡然增大,屋裡又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響,彷彿是什麼在地上摩擦着。
此時,寺院裡鐘聲傳來,正是丑時,晨課開始了。
傅玉瓏終是忍不住把臉貼上窗戶看進去,乍一看,她頓時驚得張大了雙眼,隨即眼前一陣模糊,淚水傾盆如雨。
司徒靖及時地握住了她撐在牆角的手,用了幾分力拽住她。
她腦子裡一閃念,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又想不太明確,終究還是意識尚存,抑制住了要衝進去的衝動,只是擡手捂住了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從這個窗口的角度正好看到室內的另一個角落,牀上的人滾到了地上,手腳被縛着,在地上翻滾摩擦,他表情猙獰醜惡,嘴裡勒着塊布條,劇烈地喘着氣,吼聲被壓在咽喉裡,嘴角翻出白沫,然後他躬起身頭抵在地上連磕了幾下,又扭曲着倒下去,看上去如同一隻在污泥裡垂死掙扎的困獸。
傅玉瓏的心象是被一隻手攥住狠命地往下扯,一陣陣的抽痛,如同剝骨抽筋一樣地痛,她整個人無力地順着牆滑坐下來,軟在地上。
她縮在窗臺邊,捂着嘴無聲地抽搐,房中的聲音持續着,沒有間斷。
雷問和雲拂轉過來的時候,看見這一幕大吃了一驚,不敢聲張,只能默默地站在一邊,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裡面爺的情況肯定不好,不然夫人不會這樣的反應。
良久,雲拂咬了咬牙,終於走上前去準備拍門,門卻從裡面吱呀一聲打開來,智明和尚站在門口,皺着眉,神情不善:“幾位施主,怎麼在這裡?”
沒等雲拂回答,傅玉瓏已經站起身來,走到門前,對智明和尚道:“請讓我進去,我是他的夫人。”
智明和尚驚訝地看着面前的人,這才知道這個弱病公子原來是個女人。
“請讓我進去。”
“女施主,按寺規此時不應該出現在寺裡……”
“佛法慈悲,普渡衆生,難道會因爲玉瓏是個女人,便不憐憫玉瓏想見夫婿的心意嗎?”她臉上淚痕未乾,神情冷靜,話說得客氣有理,讓人很難拒絕。
智明和尚怔了半晌,輕嘆了一聲,讓開來:“夫人,請吧。”
雲拂和雷問趕緊一起進了屋,一眼看見趙離被縛了手腳,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已經昏厥過去了。
傅玉瓏走到他身邊,把他的頭扶起來,用手解開他嘴上的布帶,用衣袖細細地擦乾淨他臉上的口水涕淚和額頭上的血污,然後轉頭對兩個人道:“來,把繩子解開,幫我把他擡到牀上。”
雲拂忍着淚點頭,見雷問還紅着眼睛發愣,用胳膊撞了他一下:“小雷!”
雷問這纔回過神來,吸了吸鼻子,走過去和雲拂一起,解開繩子,擡了趙離的手腳,三個人一起把人擡到了牀上。
傅玉瓏把已經翻在地上的竹枕撿起來,拍乾淨,然後託着趙離的頭給他把枕頭枕上。
這纔在牀邊坐下來,呆呆地看着他出神。
雲拂蹲在榻前給趙離搭脈,眉頭越鎖越緊。
雷問緊張之極,忍不住在邊上問:“怎麼樣了?爺到底怎麼了?”
雲拂搖了搖頭道:“沒什麼,爺的身體很正常,只是剛纔耗了氣力,所以昏過去了。”
“正常?”雷問根本不相信,“都成這樣了,你還說正常,你到底有沒有診斷清楚?”
這時智明和尚走到面前,對衆人道:“公子的傷已經好了,體內瘴氣的毒也已經清除,他這樣只是食了忘憂,成了癮症,是以如此。”
“忘憂?”雲拂恍然大悟,“聽說明疆的忘憂能令人神明開朗,飄然欲仙,如登極樂……其實是最能致人上癮,沉淪喪失之物。”
智明點頭道:“是,公子來寺裡近十日,已經好了許多,之前一夜會發作兩次,現在已減少到一次,今晚稍微加重了一些,是因爲原本每天公子會帶一枝天符草來,發作時一邊燃上天符,小僧一邊誦經,效果會好一些。”
“天符草?”傅玉瓏稍微怔了一下,輕聲道,“請問師父,天符草是在寧古島上嗎?”
“沒錯,因爲天符清神怡氣,常生在蓄有瘴氣沼氣之處,這裡的確只有寧古島上纔有。”
原來,他去寧古島是要取天符草來的,可是卻被自己耽誤了,他大概是真的並不太關心明疆王的死活,他只是擔心自己……
她心裡又添一層難過,怪不得他要故意裝作認不得自己,自己的確也是隻會添亂的那個吧,只會害他受更多的苦。
“夫人,”雷問突然出聲道,“屬下有錯。”
傅玉瓏擡眼看他,帶淚輕笑:“我就應該想到,一開始,他就讓你來說謊騙我,對吧?”
“是,”雷問低頭道,“當時,爺說要跟夫人開個玩笑,逗個樂,屬下沒想到原來爺是因爲這個……”
他若是知道,爺是因爲中了無憂,不想讓夫人看見他狼狽出醜的樣子,早就告訴夫人真情了,他當然相信,無論爺樣子多難看,夫人絕對不會在意的。
“不要說了,這不怪你。你們先出去吧,我在這裡等他醒過來。等他醒了,”傅玉瓏轉頭看了一眼智明,抱歉地道,“等他醒了,我們就帶他下山,多謝師父恩德。”
智明和尚微笑道:“我和公子年少相交,相知也可謂深。這一回與其說是他需要我誦經解困,莫如說,他需要一個地方更確切。他想從忘憂中解脫,不想被無憂所操控,若是在光華寺外,恐怕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安心。至於解除忘憂,最大之力,還是全憑公子自己的意志堅決,小僧也不得不敬佩。”
“多謝。”傅玉瓏仍是起身行禮。
智明又道:“不過,夫人進了光華寺,的確與寺規有違,所以若是公子醒了,不得請各位還是即刻下山吧。”
“是,師父請放心。”
等衆人離開,屋裡只剩下兩個人,傅玉瓏坐在牀邊低頭看着尚在沉睡中的人。
他眉頭緊鎖,額頭磕破了皮,還有些未擦乾淨的血污泥漬,怎麼看都顯得有些狼狽,她心疼不已,擡手輕輕去擦那一點污漬,剛碰到,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緊緊地握住,力氣極大捏得她發痛,彷彿擔心一鬆手她就逃走一樣。
她驚了一下,他眼睛未睜,長嘆了一口氣,語氣很是懊喪:“你總是不聽話。”
“這下子,最醜的樣子都被你看見了。”
她又哭又笑,伏下身去臉貼着他的胸口道:“有什麼關係,我最醜的樣子,你不是也早就看見過了。”
趙離“呵”的一笑,捏了捏她的手沒有再說話。
兩個人靜靜地這樣呆了一會兒,傅玉瓏轉過頭看他:“你既然醒了,那我們就離開這裡吧。”
“先別急着走,再呆一會兒。”趙離擡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漬,“再說一會兒話。”
傅玉瓏道:“可是我跟智明師父說了,你醒了我們立刻就走。”
趙離輕輕一笑:“他又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醒的,我們說話小聲些就成了。”
“你……”傅玉瓏十分無語,這個人,有時候實在有些無賴厚臉皮,半點信用也沒。
“他既然都讓你進來了,早一個時辰,晚一個時辰離開,有什麼區別。”趙離可沒半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又道,“我纔剛醒,頭還暈着呢,再躺躺。”
“你就成天蒙人坑人,居然還騙我!”傅玉瓏想起來就不免生氣,看着他道,“如果不是我堅持要進光華寺,你想騙我到什麼時候?”
趙離沒答話,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好一會兒嘴角輕輕勾起:“我原本是就不想讓你看見我太難看的樣子,想着等我這幾日熬過去,然後再回袞州去,沒想到你卻來了……後來,小雷他們來找我,我聽他們說的事,就想,一直以來都是我將就着師姐,哄着師姐,我就想試試師姐將就我是什麼樣的……”
傅玉瓏一下子想起這幾天自己一直跟着他,一直對他的那些話,頓時羞得臉通紅,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把頭轉到了一邊。
趙離看她嬌羞的樣子,不由得心猿意馬,神思飄蕩,嘴裡又說:“可是我總是不忍心看師姐你難過,所以難免就露了馬腳,師姐這才起疑了吧?”
傅玉瓏點了點頭,的確,若不是他偶爾奇怪的表現和說的讓人生疑的話,她也不會這麼堅持要到光華寺來看個究竟,也自然不會看到他這樣落魄的樣子。
“一看見你要哭的樣子,我就心疼……想騙你都不忍心,真是沒用。”他自嘲了一句,又心滿意足地道,“不過雖然只有這麼兩天也足夠了。”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傅玉瓏紅着臉瞪他。
“那天,師姐問我喜歡什麼樣的女子……”趙離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把我嚇得差點都切到手了。”
“呸!”他這一句話更讓傅玉瓏大羞,原本就已經通紅的臉幾欲滴血,又羞又急,一下子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就要起身。
趙離自然不會讓她走掉,一翻手又拉住她,稍一用力,她腳步未穩,一下子就倒在了他身上。
傅玉瓏低低驚呼了一聲,想要起身卻被他雙手摟得緊緊的,擡頭的時候,他的臉近咫尺,眼中笑意盎然:“師姐現在不想知道我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了麼?”
她咬着脣不答,掙了幾下根本無濟於事,趙離笑笑地看着她:“師姐不想聽麼?”
她想明白他就是故意在逗弄自己,自己越窘他就越得樂子,這麼一想,心倒平了下來,挑着眉看他:“你說啊,我聽聽。”
趙離愣了一下,自己哪裡真想過要怎麼回答她這個問題,不過是逗着她玩,她這麼大方地表示洗耳恭聽,讓他一時竟答不出來。
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反客爲主,佔了上風……
“說不出來?”傅玉瓏得寸進尺地逼問,一臉得意洋洋的表情。
趙離忽的笑了一聲,低下頭來脣角觸在了她的臉側,熱熱的氣息撲在她的耳邊:“師姐英明,我是真的說不出來。”
他聲音低低的,如同呢喃:“我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樣的,我只喜歡師姐一個人。”
傅玉瓏心猛地一跳,瞬間停滯立刻又狂跳着象要衝破胸膛。
果然,這樣的對話,她永遠都是一敗塗地的那一個。
趙離看着她連露出衣領外的雪白頸項都泛起緋色,心中一蕩,低頭就想要親下去。
傅玉瓏猛然把他一推,坐直了身體,紅着臉正色道:“你不要胡來,這裡佛門淨地。”
趙離有些無奈:“親一下也不行麼?”
“你莊重些。”傅玉瓏又道。
“那我們這就走吧。”趙離翻身坐了起來。
傅玉瓏故作驚訝:“你不是頭暈嗎?”
“已經好了,走吧。”趙離面不改色地擡腳下牀,“現在就走。”
“小雷。”
雷問應聲進來:“爺?”
“準備一下,我們這就下山。”
“爺,現在天還未亮,不如我們等到卯時再走?”
“不用,既然夫人已顯露了身份,我們也不要讓智明師父爲難,還是即刻離開吧。”趙離一臉鄭重其事,說得十分冠冕堂皇。
傅玉瓏站在趙離身後微微抿脣,說得比唱得好聽。
但是她並沒有反對,畢竟自己女子的身份已明,也應該早些離開。
一行人告別智明和尚,離開了光華寺下山。
因爲趙離是步行上山的,所以下山時與傅玉瓏同乘一騎。
絕影看見趙離分外親熱,趙離拍拍馬背,先將傅玉瓏扶上去,然後自己也翻身上馬,然後轉頭對雷問幾人道:“走吧。”
他話音剛落,司徒靖一馬當先衝到了最前面。
趙離看着司徒靖的背影,輕聲嘀咕:“今天被這小子也看到了吧,真是丟人丟大了。”
傅玉瓏抿脣:“雲拂和小雷也看到了呢。”
“他們我纔不擔心,我更慘的時候他們都看到過。”他又嘆了口氣,“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天還未明,雲邊一彎新月,照在山間,由光華寺下山的山道還算通暢易行,趙離也未急着趕路,幾匹馬慢悠悠地行進在山道上。
絕影走在前面,雲拂和雷問遠遠地騎馬跟在後面,一路上趙離和傅玉瓏悄悄地說話。
“你是誤服了無憂還是……因爲傷重?”也許是因爲傷勢太重,疼痛難忍,所以才服了無憂。
趙離說道:“我從寒冰潭出來的時候,傷勢很重,被安樂郡主救起後,她給我服用的藥中有無憂。明疆的許多貴族常用服用無憂,她應該也是無心之舉吧。”
“爲什麼是安樂郡主救的你?我還以爲是……紫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