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這頓喜慶的酒宴,直到暮色西沉才盡數散去。
“姑娘,不能再喝了,我們是時候護送姑娘回宮了。”
如果在酉時三刻之前,不能將姑娘完好無損的送回皇宮,他們這一干人等,怕是要受到皇上責罰了。
大塊頭突然收斂起方纔的豪邁,語氣變得低沉而恭敬。
葉無雙握着手中的玉瓷壺,傾斜着身子半晌也沒倒出一滴酒來,片刻之後,她才傻傻的意識到,壺中已無美酒。擡起頭來,迷離的水眸泛起一抹醉人的霧氣,率真而憨厚的盯着大塊頭惋惜嘆道:“是嗎?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該回去了……”真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 如今日這般開懷,這般放鬆了。
她的語氣隱含着難以割捨的眷戀,以及不得已而爲之的妥協。大塊頭聽着這略帶醉意且柔和的埋怨,心中莫明有些憐惜,明知不該,但還是不受控制的朝她望去。
飲了酒的她嬌顏酡紅,臉上那原本很是猙獰的傷疤,此刻也不再醜陋,粉粉的擰在一起兒,看起來,別有一股韻味。尤其是她的眼睛,明明飽經風霜世故,卻依然明豔動人,她幽幽的看着遠處,就像一股清泉般,讓人心生悸動。
感受到胸口一陣一陣的發燙,大塊頭忙把頭垂了下來,心虛的盯着地面道:“姑娘,走吧!”
原本想安慰什麼的他,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用什麼身份說出來,最終,只能硬僵的吐出這樣一句話。
葉無雙明白,她有今天的歡暢日子,已經是懾驚天格外開恩了。她不奢求太多,因此,飄搖的站起身來,怔怔的盯着天際的落日,水眸漸染紅芒,良久才抿脣一笑:“走吧!”
這邊,王宅的新房裡,紅燭妖嬈,大紅雙喜的字樣,隨時可灼傷人的雙目。繡有鴛鴦戲水的枕頭被褥,更是鋪得整整齊齊。
桌案上擺放的蓮子,桂圓,棗子,更是象徵了一對“新人”的所有美好與開端。
然,雕刻着祥雲紋絡的架子牀畔,披着紅蓋頭的新娘,已然石化般的坐立在那裡幾個時辰了。
此時她並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只知道,自己坐了好久好久,雙腿都快要麻痹了。
可好幾次,她都想起身走走,可是又怕不吉利,最終只能忍耐下來。眼下,她除了等待,就不住祈禱然哥哥能早些入這新房來,這樣,自己也可以早點“解脫”,不受這活罪。
一分,一秒,在紅燭“滋滋——”的燃燒中殆盡。
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個時辰。
終於,門外響起了一陣喧鬧聲,大家似乎推攘着新郎,讓他快些進來。不一會兒,閣門被人“吱嘎——”一聲推開了。很快,又響起了栓門的聲音。
接下來,屋內又陷入先前的死寂中,隱約,只能聽到新郎那邁來的沉重步伐。
是然哥哥嗎?交疊裙袂上的雙手,不由緊張的握在了一起。蓋頭下的紅脣,更是不安的輕咬着。
隨着新郎的每一次邁步,九丫都感覺自己的心快要炸開了。她真的是然哥哥的妻子了嗎?這,一切,還像是夢一般,那麼的虛無縹緲,不切事實。
突然,新郎的步伐戛然而止。按她心中的估計,他應該就停留在離自己五步之遙的地方。
九丫的心沉得更厲害了,不知不覺,連手心都冒起汗來了。
然哥哥……你快用喜秤挑開我的蓋頭看看我呀……她又羞又急的期盼着,卻又不能出聲。
就在他備受煎熬的時候,對方卻“吱——”的一聲,坐到了椅子上去。感覺到對方並沒有急着要靠近自己,九丫更加顯得不知所措了,絞着裙袂的手,開始用指甲掐起了腿背來。
這樣沉默,又不知過了多久……
九丫感覺在這樣下去,自己就要緊張到窒息了。就在她準備不顧一切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對方卻冰冷的開口了:“李小姐是否覺得在下冷落了你,所以你在爲此感到不滿嗎?”
九丫不語,只是收斂起了剛纔有些狂燥不安的氣息。
望着紅蓋頭下的人兒變得平靜且安穩了幾分,新郎官毅然斂去了眼中的憤怒與難受。是啊……她也是無辜之人,自己又何必因爲另一個得不到的人兒,而遷怒於她呢?這不
是大丈夫所爲。
輕嘆一聲,他上前一步,握起手中的喜枰,微微閉起眸子,似下着什麼重大的決心,將秤桿輕輕的挑了上去。
他不想直視,只因閉着眼睛他還可以幻想着,蓋頭下的人兒,會是另一張他所期盼的容顏。這樣,他備受折磨的心裡,方能好受一些。
蓋頭在掀開的那一刻,九丫無不歡喜的擡起頭來,她衝他嬌羞一笑,那剎那的絕美風情,只願呈給這個她心中唯一的男人。是的,她要看到他驚喜交加,不可抑制的一面。這樣,倒也不負,這些日子來,彼此留給對方快要發狂的思念。
只可惜,她一切算盡,卻唯獨那人不肯睜眼。
冷毅的眉目下,滿是他挑撥現實的不甘與鬱結,緊閉的眼,微抿的脣,都說明了這個男人內心的煎熬。
“嗯?”
她歪着頭,輕哼一聲,不明白,到了這個時候,他爲何不願看一眼自己的新娘。難不成,外界把李小姐的模樣,傳得很不堪嗎?否則,然哥哥怎麼要閉着眼睛來掀蓋頭呢?
聽到那“嗯”的一聲嬌哼,那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溫暖與嬌媚,正如一個月前,她站在桃樹下,滿心期盼的等着他的出現。那時他以爲,她會在那裡等自己一輩子,可殊不知,短短的幾天,她便要嫁作他人。
滿心悲痛似要斷腸的他,最終將眸子睜開,入眸,是那張訴不盡相思的臉,是那雙,道不出柔情的眼。
紅燭的映襯下,她的臉就似三月桃花,帶着屬於她的嬌羞,正嫣然綻放。
是夢嗎?還是說,對她的想念,他已經病入膏肓?否則,怎麼會真的把李小姐的臉,看成了她呢?不敢相信的他,微微屏住了呼吸,溫柔的探出大掌,用指腹輕輕在她粉色的嬌顏上面來回摩挲。
九丫癡癡的看着對方,從未見然哥哥流露出這樣溫柔深情的一面,儘管她很好奇然哥哥爲什麼沒有驚呼蓋頭下的人是自己,但她還是捨不得打破眼前這份難得的寧靜與溫馨。
“是你嗎?”
他輕聲呢喃,帶着入骨的相思,用指尖從她的眉心,慢慢劃至她的下巴,只願眼前這一刻,永遠不要改變,哪怕是自己病入膏肓,他也百般願意。
九丫點點頭,伸手去握住他的手,中途卻被他緊張的打斷了。
他說:“別動。”
不錯,他害怕她一動,眼前的幻影就消失了,她又會變成另一個女的模樣,再也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一般。
她聽他的話,沒有動,任由他輕撫着自己的臉,望着那雙深到了極致的眼,她不由嬌羞的紅了紅臉。
在如此溫情旖旎之際,時間又不知道流逝了多少。
他久久的凝望着眼前人兒,彷彿看一生也看不夠。
雖然九丫也願意被他這樣一直看着,可是,她的身子卻受不住了,痠痛而發麻的下體,快讓她感覺不是自己的了。
想了想,她還是有些難受且撒嬌的喊了聲:“然哥哥……我……好累……”
一聲“然哥哥”,似乎讓神遊着的人兒,猛然驚醒。
一直不敢眨眼的他,終於眨了眨眼,然後發現眼前人兒模樣沒變,他才帶着顫音握住對方的香肩,一臉不可思議道:“你喚我什麼?”
“然哥哥啊……然哥哥,你不認識我了嗎?”
九丫羞澀的問着,水眸瞥了瞥他明朗的臉,然後又飛速的埋了下去。
“你……是九丫頭?”
“嗯!”
看着震驚的他,她微微點頭,心忖,都看了自己這麼久了,難道他現在才緩過神嗎?那方纔,他在想什麼呢?思及這裡,九丫不由有點失落。
“你真的是九丫頭?”
他帶着不確定的因子,和突如其來的狂喜,瘋狂的將她搖晃得快要暈過去。
“然哥哥,是我啊,你快鬆開我,我快散架了。”
九丫終於從他手裡掙脫,然後怒瞪了他一眼,作勢要起身。
可剛一站起來,整個身子就不受控制的往前一栽,該死,雙腿發麻,根本就沒力氣走動。
好在新郎官眼疾手快,一把就將她摟入了懷中。
感受到他懷裡溫熱而結實的氣息,九丫臉
一紅,忘了自己與他成婚的事實,便要掙脫。
“然哥哥,你放開我……”
“不放,放開了你,你就成了別人的,我不放。”
一直認爲這一切只是幻境的某人,豈能甘願罷手,只見他將她越抱越緊,那渾厚的力道,就像要把她吞下去似的。
九丫被勒得有些不舒服了,於是討饒道:“然哥哥,你再不放開,我就要死在你懷裡了。”
聽了這話,某人戀戀不捨的將她鬆開,然後又捧起九丫的臉,上下打量一番,看見她沒變成別人的模樣,這才深深吸了口氣道:“還好,沒變。”
“然哥哥,你在說什麼呀。”
“九丫頭,不要離開好嗎?一直在我身邊。”
那帶着哀求的話語,讓九丫再次臉紅到了極點,半晌,她才咕嚷一聲:“我當然不會離開你,我現在是你的妻子了,要一輩子跟着你。”
“妻子?”
他語氣輕顫,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太過震驚,還是太過驚喜,他才恍然醒悟道:“對,你是我的妻子。”說吧,又一次將她攬入了厚實的胸膛中。
就這樣,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將心中的相思之苦訴盡,新郎官這才從巨大的驚喜中明白過來。眼前的人,真的是九丫頭,而不是自己腦海裡編出的幻像。
“丫頭,告訴我,你不是說你是宮中一位妃子的殿前的守殿宮女嗎?爲何會成了李大人家的千金?”
“這個說來話長,不過我們能有今天,要謝謝我的姐姐。”
“姐姐?”
他握起她的手,百般不解。他好似沒聽說李大人,還有別的女兒啊。
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九丫草草的跟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新郎官聽後可謂百感交集,最後滿懷愛意的將嬌妻往懷中一摟道:“原來是這樣。你的姐姐,想必就是後宮那位傳得沸沸揚揚的毀容宮女吧?聽說她備受皇恩,會巫妖之術,專門迷惑聖心。”
“胡說,我姐姐纔不是那樣的人呢,皇上和姐姐是兩情相悅。”
九丫一惱,立馬將新郎推開,嘟起的紅脣,在紅燭的照耀下頗爲可愛。
新郎恨不得立馬撲上去親一口,可眼下知道不是時機,只能忍了忍道:“我相信你姐姐不是壞人,只是後宮關於她有太多流言蜚語,如今她又這般幫了我們,我只怕她會有危險。”
“不會,皇上可在意姐姐的安危,只要皇上在一天,姐姐就會無恙。”
聽着九丫那信誓旦旦的話,儘管不忍,新郎還是輕吐一句:“以你姐姐如今的模樣,你覺得能長盛不衰嗎?萬一哪天皇上厭棄……”
“你什麼意思?皇上對姐姐是真愛,並非只注重容貌。真的相愛,就是一生一世,不會在意一個人的衰老與變醜。然哥哥,你是不是就覺得男人都喜歡年輕美貌的女人?你是不是……”
“不是!”
見嬌妻越說越激,新郎官立馬打住,又哄着補充一句道:“我的心,日月可鑑,我這輩子只愛你。無論將來你老了,還是變醜了,我的心都只有你。”
聽着這般深情款款的告白,孩子心性的九丫,終究將方纔的怒氣拋置腦後,羞着臉,不滿的問道:“既然心裡只有我,爲何還要娶李家千金?”
“丫頭,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娶李家千金是迫於無奈,一是聖旨在前,二是想到你要嫁給別人,我也沒了期盼,這才妥協。你可不知,這陣子見不到你,我魂都像丟了一樣。”
“你不正經了,以往就不見你會說這些好聽的。”
九丫扭過身子,俏臉紅通通的。
“以往不說,那是因爲我沒償到失去的痛苦。如今能夠得到,是我三生有幸,我豈能不加倍珍視?”
“算你會說,不過以後,你可不許詆譭姐姐,她是我們的恩人。”
“是,我豈會詆譭她,若是將來她有難,我寧可付出生命,也要幫助她。”
“嗯!”
佳人這才滿意的點點頭,眼中盡顯羞意。
見嬌妻開懷了,某人才敢得寸進尺的湊過紅脣,在她眉心輕輕一吻。
紅燭下,佳人的模樣,再次變得俏麗動人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