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雪已停,皇宮之中依舊是銀妝素裹的世界,殿外叢叢林木積着指餘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瓊林一般,在豔紅燈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仿若琉璃世界。
是夜,盈月照雪。
御花園之中,紅白二色梅花開得極繁盛,暗香浮動撲面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與殷紅欲燃的紅梅相互輝映,更在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風姿。
一雙珠履秀鞋在積雪之上留下了兩道蜿蜒的深淺不一的足印,駐足停在了梅花樹前,身後的繪春嬤嬤緊緊跟隨着。
伸出鵝黃色金線絹衣一臂,玉手輕折,幾支白梅與幾支紅梅,便輕巧落入手中,再抖去些許積雪,梅瀾影徐徐轉身朝御書房蓮步而去。
雪路難行,她走得極是小心。寒夜裡,只覺得她羅衣緊裹,纖纖嬌軀散出陣陣梅花的清馨,使人癡罔欲醉。
“咿呀”一聲,丈高的朱漆金殿門徐徐打開,似一聲嘶啞而悠長的嘆息。亦是驚動了殿中之人。
一瞬間,彷彿有剪剪冷風貫入大殿,風吹過風離御身後不遠處無數重幽寂垂地的帷幕,飄飄欲飛,更顯得整個大殿幽深詭異。
他自堆積如小山的奏摺中緩緩擡頭,見是她來,眉心不覺微動。合上手中本子,輕輕放至一騾奏本的底層,俊眉一軒,他微笑着問:“都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
她遙遙駐足,突然掩脣,極輕地咳了一聲。身後的繪春毋嫉見狀,忙上前輕輕撫順着她的後背。
風離御微微蹙眉,和聲道:“你既然身子不好,這般冷的天,往後便不要隨意出門了,應當好生養着纔是。”
她悠然偏轉身,徑自接過繪春手中的紅漆雕花提籃,輕聲吩咐道:“你去外邊等本宮,片刻就好。”
繪春頷退出,順手將殿門緊緊關闔上。
梅瀾影提着手中籃子,蓮步款款,踱至風離御身側,先擱下籃子放在了書桌上。一旁案几之上琉璃瓶中以清水供養着的白梅,已然是盛放開過,雪白的花瓣上有幾道暗黃的痕跡。她將近乎開過頹敗的梅花換下,插入自己方纔採摘的紅白梅花。
她輕輕將它們抖一抖散開,頓時,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人心肺。那紅白相間的梅花,相互輝映盛放,清新嬌豔,柔美自然。
梅瀾影順手將那些開過的梅花丟入一旁的簍子中。旋即徐徐轉身,她身姿輕盈,如蝶舞靈動,帶動滿室芳香的雲。徑自取過提籃,輕輕打開籃子盒蓋,自其中端出一碗仍是冒着熱氣的蔘湯,遞至他的面前,柔聲道:“皇上日夜操勞國事,想必一定是倦極累極,臣妾特地準備了上好的蔘湯,用梅花沁水煮過,一點都不會苦。皇上且嘗一嘗。”
風離御接過蔘湯,卻並未去飲,只是擱在一邊,目光輕柔地注視着她道:“你有心了。這麼晚來瞧朕,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她有些遲疑,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似光潔絲綢上微曲的摺痕。又猶豫片刻,才道:“今日衛大人來替臣妾瞧過病,臣妾自上次小產後,身子一直點滴出血不止,是以不能侍寢。這臣妾的病皇上應有所耳聞吧。”她小心翼翼的瞧了他一眼,見他面色平靜無波瀾,方纔一口氣說完。
風離御輕輕擡手,替她將額邊垂落的絲順至耳後,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她略顯冰涼的手指,柔聲道:“聽衛風說起過,當真是委屈你了,那一病,竟是至今未見好。”
“皇上……”她欲言又止,秀眉微簇,似有無限憂憨凝於其間。
“但講無妨。”風離御低聲道。
“皇上,臣妾不是病,而是**。是**才至此的。”她說着,脣齒間已是因寒冷而微微顫抖。而那樣的輕顫,益顯得她身姿清逸,楚楚可憐。
鳳眸微微眯起,他微愕,凝眉略有所思。
梅瀾影見他滯滯不語,眼中的淚盈盈於睫,將落未落,那樣含淚的情態是最惹人心生憐愛的,她低語道:“皇上,衛大人今日說臣妾,也許……”
“也許……什麼?”風離御神色有一分迷茫,問。
“頑疾難治,也許,再不能有孩子了。”嚼不住的淚水,終於盈眶而落,幽幽一脈,她並不敢大聲的哭泣,亦不敢驚動了他。只靜靜立着,眼淚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來,連綿成珠,滿滿浸溼了衣衫。
風離御蹙眉更深,心仿若被千年玄冰緊緊壓着,只一味寒冷,寒冷,透不過氣來。片刻,他擡手拭去她蜷曲羽睫旁仍不斷滑落的淚痕,柔聲寬慰道:“這件事,朕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她擡頭,盡是怔仲悲傷的眸中閃迂希冀的光芒,盈盈問:“是真的麼?”
他鄭重點一點頭。
梅瀾影復又喜極而泣,軟聲道:“臣妾相信皇上英明決斷,必不會縱容陷害臣妾之人,亦不會縱容害的月貴妃慘死之人,臣妾相信皇上一定能還臣妾早逝腹中的孩兒一個公道。”言罷,她撩起鵝黃色的織錦繡花裙,盈盈欠身道:“臣妾就不打擾皇上公務,先行回宮了。”語畢,擡眸間,目光悠悠在他身上一轉,似含無限柔情的眷戀。
風離御濃密的睫毛微微覆下,口中更多了幾許溫柔憐意,“你先回去罷,雪路難行,要自己小心。”
她翩然欠身,徐徐離去。忽又轉身叮囑道:“皇上,蔘湯快涼了,請皇上早些服用。”
風離御微笑點頭不意。
伊人離去,只餘新摘下的梅花,芬芳沁人,繞樑不去。
隨着朱漆刻金殿門再度沉沉闔上,一襲高俊的身影自內殿,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九龍騰雲屏風,繞到風離御的身邊,來人原是尉遲凌。
見風離御凝眉佇立,似鬱結在心,也不說話。尉遲凌亦不言語,只是伸手取過方纔梅瀾影送來的蔘湯,一口飲盡,滋味甘甜沁涼,一點都不苦,他拍一拍手,讚道:“梨妃娘娘果然是好巧的心思,好巧的手藝,連略苦的蔘湯都能做的這般味道別致。”
風離御頗爲訝異看着尉遲凌一口飲盡那參茶,薄脣微張,只愣愣道:“你竟然就這麼喝了?就不怕有問題?”
“這般明目張膽的給皇帝下毒,諒他們也不敢。若是不喝,倒掉着實可惜。”尉遲凌冷哼道。
風離御欺身又坐回龍椅之上,雖是靠着軟枕,卻只覺得後背愈僵硬難受,揉一揉眉心,神情極是疲憊道:“尉遲,朕最近很心煩。”
夜色深沉,窗外滿天星光漏進零星幾點,皆被紅綢樣的燭光綿柔化開了。
尉遲凌雙手環胸,眸色漸漸冷卻,徐徐道:“最近朝中掀起廢后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自然,月貴妃失足摔倒,難產而死,梨妃娘娘恰巧瞧見是皇后娘娘所推。顯然,這件事已是被他們大做文章。皇上你不能一拖再拖了,最近皇上頻頻失態,再這般下去,只怕要教他們瞧出端倪來了。”
回頭一瞥,尉遲凌緩緩靠近那案几之上的琉璃瓶盞,望着那紅白梅花,殘餘的積雪已是融化作珍珠般晶瑩,指尖一彈,幾滴晶潤飛濺而出,他淡淡道:“這花真是美極。皇上,我瞧着你這定力,這演戲的本事是大不如從前了。”
風離御徐徐起身,緩步來到尉遲凌的身邊,順手便將那紅白相間的梅花自琉璃瓶中拔出,隨手便丟棄於一旁的簍子裡,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厭棄。已然盛放過的梅花與含苞待放的梅花,丟棄在了一起,皆成了灰敗死沉之色,了無生氣。
風離御似笑非笑的神情越來越深,只冷冷道:“既是愛梅,那堪折?這句話我早就告訴過她。再美的花離了技頭,也是枉然。”
尉遲凌說的極對,是的,他的戲,如今已是愈演愈差。戲子無情,沒有心,沒有情才能將自己的應該扮演的戲份演好,可如今的他已是牽念太多了
“你確定,不告訴她?”尉遲凌雖是側眸而問,可眸光已是定定瞧着深遠的大殿,茫然出神。再是富麗纏綿的雕刻攢花於他眼中也只是空洞和死寂,他的心,早已是隨着月兒,一同死了,餘下的僅僅只有推卸不去的責任而已。
風離御深深望了他一眼,搖一搖頭,突然生出幾許寂寥來。
他的眼神黯淡如天際零碎的星,灰敗無神,只輕輕自嘲道:“這一次,我是真的沒有把握。自己,究竟還有沒有明天。”
這將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場豪賭,也是最後一場豪賭,究竟能有幾成勝算,他心中沒有一點底。
況且,他搖頭苦笑,她對他,只怕已是沒有半分信任了。
尉遲凌自懷中取出一枚虎頭銀質令牌,鄭重交至風離御的手中,沉聲道:“我尉遲家族,代代爲將,世世忠良。皇上,尉遲家族所有將士誓死效忠皇上。有這枚令牌,皇上可以隨意調動我尉遲家族在風晉皇朝所有州縣全部的軍隊與死士,一呼百應,絕無二話。”
言罷,他輕輕拍一拍風離御寬闊英挺的肩頭,彷彿是往昔摯友一般,寬慰道:“御,能爲你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也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你真的要走?”風離御俊眉微蹙,大有不捨之情。
尉遲凌的臉有一半落在燭火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只道:“我意已決,明日便啓程去青州。”揚一揚脣角,他擡道:“皇上,保重!”
再多的話別,也抵不上這一句話的千金。
“等等。”風離御伸出一手,搭住尉遲凌離去的肩頭,面有愧色,簡短道:“尉遲,映月的事,我真是無心的……”
尉遲凌高俊的身形明顯一僵,雙肩微微一震,亦是震落了風離御搭在他肩頭的手,轉眸啞聲道:“皇上,別說了,一切都過去了。”再無言語,他只緩緩抽身離去。
風離御靜靜立着,面容沉靜仿若一望無際的汪洋。有片刻失神,心內已是浪潮翻滾,其實尉遲凌時映月的情愫,他一早就明白,若是沒有那一夜的錯誤,原本他是想等登基之後,成全他們的。尉遲凌爲人一向遲滯不善表達自己,雖是郎有情、妾無意,可是他相信映月對他不過是一時迷戀,只要和尉遲凌相處時日久了,總會生出幾分真意來。只可惜,一切都晚了。而他對不起的,又何止是煙兒?
行至門口,尉遲凌卻突然迴轉身,挑眉道:“對了,皇上,我忘了告訴你。上次你讓我去查的事,已經有了結果。風離澈一路遭數十路人馬截殺,最後是在與南漠接壤的青州地帶消失的,其後的行蹤不明,再無音訊。”
青州……
風離御一雙狹長的眸子漸漸眯起。青州,尉遲凌此行也是去青州。突然:他眉間豁然開朗,一絲欣慰悄然爬上冷峻的脣角。
原來,尉遲凌還是惦念他們十幾年兄弟之情的,此去青州,尉遲凌一定也有爲他打算之意。
心中緩緩釋然,他凝視着尉遲凌漸漸沒入濃重夜色之中的背影,於風中佇立良久。
今日是月圓之夜,月光如白色羽緞覆在了一片蒼茫的雪地之上,枝頭已是空落落的,只餘幾片葉子,偶爾被風吹落一片,已是飄飄旋旋如寒雪飄絮,緩緩墜地。
今日尚且晴好,可也許明天,還會接着是暴風雪。
突然,他很想去看看她。也許迂了明日,想要見她一面就極難了。可欲擡出去的腳,終究是忍住了。前面的路,荊棘而坎柯,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月圓之夜,下一個月圓之夜,抑或是下下一個月圓之夜,他不知自己究竟還能否像現在這般仰望星空。生死,僅僅在一線間。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