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進去,屋中雖不奢華,但擺設卻也十分精緻素雅。
一名模樣端厚誠實的樣子,年齡約摸在二十五六上下的女子,懷中正抱了一個彈花襁褓,跛步“哦哦”哄着,那女子因着突然的撞開門之聲而驚愕轉身,當下怔愣地站在原地,望着一臉焦灼的煙落,有些不知所措。
襁褓之中的女嬰似益哭的厲害,哭的嘶聲力竭。
“無憂!”煙落低低喚了一聲,話音未落,她已是忍不住上前一把將孩子搶在懷裡。她的無憂,自打出生她都沒有抱在手上過,如今終於擁在懷中,她確是雙臂微微顫,幾乎要抱不住孩子,生怕自己多用一分力便會將無憂磕着碰着。
乳孃不知煙落究竟爲何人,竟然進來搶過孩子,一時間急的不知所措,適逢莫尋與駱瑩瑩一道入來,莫尋微微擡起手,示意她先退下。那名乳孃方纔惶惶點點頭,恭敬福身退出房間。
煙落低仔細瞧着懷中軟小的無憂,目光貪戀無比遊移在了她的小臉上,那樣小小的身子,纖細的手指,通體仍是紅潤的。額上稀疏幾根柔軟的毛,眼睛死死閉緊着,似避着光線。只是無憂面上似有着不同尋常的蒼白,且這樣的蒼白正隨着她漸漸淒厲的哭聲,隱隱開始泛青泛紫。
這太不尋常了,這麼會這樣?煙落心中一滯,瞬間閃過重重疑惑。
“把無憂給我吧。”莫尋的神色平靜如冰封的湖面,只餘微微白的雙脣出賣着他此刻的心疼,他的聲音極低極輕柔。小心自煙落懷中接過無憂,他的動作溫柔無比,彷彿此刻他懷中抱的是一隻易碎的青瓷薄瓶一般。奇怪的是,無憂依在了莫尋的懷中,竟是奇蹟般的止住了哭鬧聲,漸漸安靜了下來
自腰間取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倒出幾粒細小如黑芝麻般的藥丸,他輕輕啓開無憂略顯蒼白的小嘴,將藥丸塞入無憂的舌下,上等的用料配方,是入口即化。因着味苦,無憂小小的眉毛已經擰成結,嘟囔着小嘴,只是臉色卻漸漸不再青紫,恢復了蒼白。
煙落姣好的面容漸漸褪去血色,只餘下如霜雪般的慘色,突然之間,她上前一步扯住莫尋寬大的衣袖,神情悽惶,痛聲質問道:“莫尋,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帶走了我的無憂,卻將她折磨成這樣瘦弱蒼白。她方纔吃的是什麼藥?又是得了什麼病?小小嬰孩能得什麼樣的病?你竟然如此對待一個無辜的孩子,你簡直……”
“你住口!”駱瑩瑩厲聲喝斷煙落尚未說完的話語,她的臉陰寒若冰凍三尺,胸口不停地起伏,似是極怒,大喝道:“樓煙落,你在胡說些什麼!這孩子生來便有心悸之症,要不是盟主悉心照料,每日喂藥,能活着長大到今天麼?你知道些什麼?盟主不忍心將你的孩子送去夏北國作人質,是以才留在了涼州照拂。爲此,盟主還失信於可汗,纔會導致如今更是被動!”
“駱瑩瑩!”莫尋軒眉一揚,低聲喝道,“你今日的話,太多了。”
“盟主!”駱瑩瑩似是極不甘心,冷豔美眸直直盯住煙落,而那樣滾燙的視線,彷彿想將煙落層層燒穿一般。
“去,馬上將所有的日月盟舊部全部糾集起來,即刻啓程,我們去那各廢棄的官道周邊,會一會那支風晉皇朝精銳的輕騎兵。快去!”莫尋寒聲命令道。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麼重要之事一般,凝眉又問道:“等等,除了被慕容傲整飭收編的日宮屬下以外,我們究竟還有多少人馬?”
莫尋提到慕容傲之時,駱瑩瑩垂落至身側的雙手,拳頭已是緊緊握住,指節寸寸白,手腕上一對雕龍琢鳳翠玉鐲子硌在一旁紫檀桌上“玲玲”亂響,她冷冷咬牙道:“加上我轄屬之內的月宮女子,總共不到兩千人。”
莫尋深深蹙眉,吸一口氣,頸間喉結隨着他的惱意而上下滾動着,他揮一揮手道:“快去準備,一炷香後出。屆時你留下留神涼州的情況。”
駱瑩瑩恭敬道:“是,盟主。”旋即轉身便去安排。
煙落仍是在驚愣之中無法回神,窗外已是春意無邊,桃紅柳綠,微波瀲灩,屋中更是暖意融融,唯有她的心,冰冷勝雪。她輕輕籲出一口氣,轉眸看向莫尋,小聲疑問道:“爲何會有心悸之症呢?倘若是天生的,可宸兒並無此症啊,同樣的一胎所生,無憂緣何會如此?”
莫尋眸含惻隱之意,深深凝望着她,疑問道:“你是否在懷孕中期腹部受過重物撞擊,才導致無憂落下此後遺症的?”
他的話,令她深深一怔,心中豁然一亮,似有無數雪亮閃電劈開烏墨似的天空,頓時清明。腹部受過重物撞擊,自然是有的,便是那次她向風離御索要金令牌之時,風離御神情惱怒地將令牌丟擲給她,結果卻不慎砸至她的小腹,當時還流了不少血,嚇壞了她。原來無憂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她一直以爲無礙,衛風也沒有診斷出異樣,可是沒想到終究還是有這麼大的影響。
心底的痛與酸楚彷彿一條條青色小蛇般自她的心底緩緩鑽出,漸漸蠶食着她的五臟六腑,呼吸間盡是皮焦肉爛的痛楚。她與風離御之間的糾葛愛恨,她的無憂,竟然是替他們承受了這樣多的無辜與苦難,這教她如何對得起無憂。
神情哀苦,煙落緊緊拽住莫尋的衣袖下襬,啞聲道:“莫尋,你的醫術那麼好,那我的女兒究竟還能不能治好?你快告訴我啊!”期盼的眼神灼灼望向他,滿是幽怨的請求。
心中不忍,莫尋將已是安然熟睡的無憂輕輕放回煙落的懷中,修長的手指溫柔地替煙落將兩縷垂落溢出的絲挽至耳後,柔聲寬慰道:“你放心,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治好她的。只是苦了你,要與她分離好些日子。緩解她心悸之症的藥,我每次只能製出十天左右的劑量,是以無憂不能離我太遠,必須跟隨在我的左右。煙落,真是難爲你了。”平靜說出的話,仿若是山澗冰凝不動的泉水,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欺騙竟能如此自然的說出口。
其實若說徹底治好無憂,他只不過有三成把握而已,無憂雖是能與一般孩子相同正常長大,可這病根也許會是終身落下。
煙落自覺自己錯怪了他,低低垂下頭來,一臉歉然道:“謝謝你。對不起,是我誤會了……”
莫尋伸出一手,輕輕捂住她的脣,阻止了她即將說出口的感激之語。她的感激,是他最不想聽的,更何況,自己亦是曾經害她沒有了一個孩子。所以,當做是欠她的也好,當做是還債也好,當做是他對她的心意也好。總之,即便拼盡此生,他也會想辦法治好照料好無憂。
煙落抱着無憂輕輕搖晃,柔聲哄着,將自己的臉輕柔貼至無憂溫熱熟睡的小臉之上,感受着無憂均勻的呼吸,微弱細小的鼻息噴灑在她的臉上,那樣的感覺真是奇妙無比。
戀戀不捨的又是瞧了無憂一眼,她亦是不敢多看,生怕自己會愈加捨不得。可是眼下,無憂跟隨着莫尋會更好,因爲天底下尚沒有人的醫術出莫尋左右。所以,無憂跟着他,她亦是寬心放心。即便心中有再多的捨不得,再多的思念,只要無憂安然無恙,她亦無憾了,否然,她必定會愧疚終身。
*
一炷香之後,莫尋率領兩千日月盟舊部,與煙落一道朝燕州與靈州交界的方向出。那處廢棄的官道其實位於靈州境內,荒涼至極,且山路難走,多有蛇蟲出沒,已是被人忽略了幾十年。是以能擇此道者必定會是出人意料。
只是,他料定那支輕騎兵輕裝上陣,身上並未帶輜重物什,是以回來之時一定不會從原路返回,而他們一定需要補充隨身物資。且如果不是慕容成傑派人突襲,返回之時就一定不會再走慕容成傑的勢力範圍。
是以,他揣測率領那支輕騎兵的人必定會走燕州與靈州接壤處的官道,大搖大擺的回去。
先自暗處來襲,再自明處而回,同樣皆會是出人意料。
山路並不難行,山窪之處遍長蔥蕪蒼翠的大樹,樹木森森參天直立,葉子闊大清脆而柔軟輕薄,十分好看。愈往深處走,樹木愈是枝幹道勁崎嶇,有蒼勁風骨,傲然獨立其間。
翻過此山腰,他們便能抄捷徑率先抵達靈州與燕州交接的官道。
山間寒風侵骨,陣陣襲來,煙落擡頭仰望山頂,只見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遠處經年不化雪山巍峨高聳,如一條玉龍騰躍起伏,燦如金粉的陽光照耀其上,那種潔白彷彿從天際垂下的聖潔,讓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心中竟是懷着隱隱一絲雀躍的期待,她不知道,山的那一邊,會不會是她心中所想要等想要見的那個人。
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時下已是夜半時分,夜幕降臨,月光如銀傾灑,連遠處的地平線也帶了一縷淡淡的銀光,恍若銀河傾倒,連綿一線。
深藍色的天,星垂平野,無數星辰明亮地閃爍着銀光,近的彷彿伸手可及。
莫尋長身直立,一任夜風撩起他的袍擺,翩飛如同一隻巨大的黑翼蝶兒。深深望了煙落一眼,正欲開口,卻忽地生出幾分涼冽之色,遠遠望向遠方。
她知他爲何會警覺起來,一定是那支輕騎兵正漸漸逼近,順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見極遠處的地平線上已是揚起一痕淺淺的灰黑色。身後的日月盟舊部已是突然騷動起來,漸漸聚攏。
莫尋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越來越深,一指前方,向她道:“來了!”
她屏息凝神,只聽得馬蹄聲如奔雷席捲,揚起塵土丈餘高,天黑,一時也難以分辨究竟有多少人,緊緊握住衣襬的手,感覺手心之中已是漸生冷汗
重重火把燃燒着,強烈的刺鼻的松香味瀰漫了整個夜空。待奔到近處,輕騎兵們似早就現了異常。前面十二騎人馬奔到日月盟黑衣人跟前三十餘步,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內中翩然馳出。
馬上之人穿着一襲月色底海水藍袍,銀甲覆身,頭戴青玉金翅冠,於暗沉的夜色、火光的灼耀之下顯得是熠熠生輝,愈加襯得他眉目英俊,恍若絕美的月神自天際緩緩縱馬而來。
月影疏落,落在他頎長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而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馬上,獨自佔盡風流。
煙落顫抖的雙手緩緩捂上自己冰涼的脣,有溫熱的霧氣自心頭涌起,凝成眼底一片白濛濛的氤氳,熱淚盈眶。心中有一股暖流強力激盪洶涌,整個人歡喜得手足痠軟,一動也動不得,幾乎要委頓下來。
風離御,竟然真的是風離御。
莫尋挑眉,難掩眸中驚訝,怔愣片刻,只勾脣道:“幸會!只是我沒有想到竟然會是你親自帶兵。”蹙眉望一望風離御身後的人馬,他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真是善用奇兵,只區區三五千人馬便能重創我雲瑤都城。不過你應當也料想不到,我會截堵你於此罷。以逸待勞,今晚你可並無勝算。”
風離御狹長的鳳眸漸漸眯起,在瞧清楚莫尋身側的煙落之後,倏然一驚,卻旋即隱去漸漸凝重的神色,於馬上拱手含笑道:“完顏皇子真是體貼入懷,知曉朕的皇后流落民間,特地在此等候送還。這份心意,朕日後自當加倍奉還。”言罷,他朝煙落招一招手,柔聲喚道:“煙兒,過來這邊。”
隔着三十步遠,煙落無法瞧清楚他此刻面上的神情,她心急得想知道他的傷勢究竟重不重,好沒好些了。聽着他輕軟溫柔的話語,直教她的心中柔軟如一池春水。
正想挪動腳下步子,不想莫尋卻是出手一臂阻攔。
他脣角緩緩拉開一抹邪獰的弧度,昂道:“我夏北國人的現矩,若要爲了女人起了爭執,那是兩個男人的事。你想要帶走她,先得問問我手中這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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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