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放開我!”煙落微惱,看他是正經人的模樣,想不到卻如此輕浮孟浪,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戲弄於她。用力想掙脫他箍緊她腰肢的手臂,卻無法撼動半分。只一會,倒是累的她自個兒氣喘吁吁。
“爲何要放?是你自己投懷入抱的?”莫尋挑起柳葉眉,勾人的丹鳳眼玩出好看的弧度,輕笑着問道。言語之中竟是耍起無賴般。彼時剛好有幾片柳葉飄蕩,落至他濃密的黑之上,點綴其間,更添幾分邪氣。
煙落聞言大窘,臉騰地紅至耳根,辣的一片,春風拂過,吹起她耳垂上的海藍珠,金色的墜子漾出層層瀲灩波光,襯着她此時紅潤的面色,如蘭般的吐氣,直教人以爲是仙子下凡。
眸中含了幾分沉醉,入戲三分,他竟是愈摟愈緊,俊顏漸漸地貼向她,眼看着便只剩寸餘空隙。煙落緊張地大氣亦不敢出,密不透風的距離,她甚至能感受到她炙燙的鼻息此時正一遍又一遍地噴灑在她的臉上,一陣陣熨過去,如熨在她的心上。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道:“我是皇上的妃妾,可不是尋常宮女。司天監大人莫要弄錯了對象,欺君之罪,可不是你能擔待得了的。”她平日裡極不願承認自己是皇上的妃嬪,如今這麼說,也不過是解眼前之憂罷了。
莫尋淡淡一笑,倒也不再爲難她,鬆開了手。
煙落一得自由,慌忙坐起身整理衣裝,淡雅的宮裝已是被他揉得褶皺不堪,若是就這般回宮,難免遭到他人側目。
“我知道你,樓婉儀。”他復又恢復一襲懶散狀,不去理會自己同樣揉皺了的白色錦衣,半身依着粗壯的柳樹,一腿平放,再微微支起另一腿,慵懶的神情如身側不遠處池塘中一對閒鴉般悠然自得。
煙落不由得心中惱火,微斥道:“既然知道,司天監大人還要以身試險?”他懶散的樣子,令她十分的不舒服。她此次的流產與被迫入宮,眼前這名男子脫不了干係,一切只因他一句話,而輕易改變了她的命運。
凝眉望着他,眸中聚集了幾分冷意,帶着幾許疑惑。此時的他,如同一隻小憩的豹子,可是舉手投足之間都透出強大的危險之意。看他,應當是久居主位,統領數萬人,方纔能有現在這般銳氣與閒雅。難以想象,如此之人,怎會是區區一名江湖術士遊醫?教人不由得新生懷疑,經歷了那麼多事,也許已是成了習慣,凡事她總是要思量再三。
察覺到她探究的目光,莫尋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精銳鋒芒,擡頭望了眼萬里薄雲的晴空,脣邊勾着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女子還是不要太過聰明的好,太過聰明遲早可是會要命的。”
煙落涼涼一笑,冷冷回道:“有時太過愚笨也未必是好,被人陷害仍不自知。同樣是死,不若死的明明白白,入了地下,將來也不至於是抹冤魂,更不會丟了列祖列宗的臉面。”此時的她已是整理好妝容,精緻的臉蛋挑起一絲挑釁味。
莫尋一怔,深深望了她一眼,眉間含笑,道:“果然是與衆不同,難怪七皇子對你如此上心。”
“七皇子對我是否傷心,敢問司天監大人又如何能知道?”煙落瞥了他一眼,反問道,反覆輕輕揉搓着雙手,拭去些許薄汗,神情平靜淡定。
一語中的,倒是將莫尋問的啞口無言。
忽的,煙落眸中精光一閃,直直的望入他媚若桃花的眼中,如鋒利的刀刃能將他的僞裝徹底刺穿一般,又問道:“還是說,我們以前曾經見過?所以司天監大人才那麼清楚,如臨其境?”
似有陣陣陰風颳過,空中飄過一朵烏雲,直將那萬張光華隠於背後,沒了金光照耀的柳枝,此時便添了幾分蕭索之意,涼涼地自他面前垂落,似有滾滾雷雲於他眉間凝聚,愈來愈密集,似是風雨欲來。莫尋沉默不語,想不到,她竟然恩能夠抓住他說話間的些許破綻,好厲害!
良久,他突然躍起,頃刻間便已是穩穩立於她的面前,方纔的慵懶之狀一掃而盡,騰地抓住她細嫩的手腕,微微用力,平靜的面容之下起伏着濃濃疑團。
眼見着他又是對她無禮,煙落怒從中來,正欲大聲呵斥,卻見他忽然覆上一臉怔然的表情,煞是怪異。
少刻,他微微緩神,凝眉道:“不日前,你曾小產過?”方纔他掐住她的手腕,也順勢搭了下她的筋脈,本是想探得她是否有內力在身,不想卻察覺她體內血氣虧虛,陽氣不足。
沒想到他竟然會問這種事,煙落臉一陣紅一陣青,一陣冷一陣燙,緊緊咬着下脣,胸中憋悶的緊,終是忍不住爆,大怒道:“司天監大人,休要胡言亂語,我從未有孕,何來流產一說,事關本小主清譽,還請你說話注意!”用盡全力甩開了他的手,用力之猛,使自己也險些踉蹌了幾步。
“你不要誤會,此番對你身子頗有影響,現下已是落下病根。我可以爲你醫治……”莫尋訥訥地道,微微蹙眉。
煙落訕笑連連,只道:“司天監大人乃是從二品要職要員,據說是精通天文曆法,怎的,連醫術也會?”
見他欲開口說什麼,她又接着道:“我自有御醫盡職眷顧,無需司天監大人操這份閒心。”言罷,她甩袖飄然離去,只餘一抹清香的背影在他面前繚繞不去。
莫尋只定定地注視着拿抹雅緻淡然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重重疊嶂的宮牆之後,脣邊忽然綻放一朵妖豔的笑容,有意思,看來他的計劃或許可以改改。
……
甫進宮,便接二連三的遇上一些令人不快之事,一時煙落倒也不再願意出門,只喚了琴書從錦織局弄來許多上等絲線,宮中到底是不同於別處,竟是些稀罕物。
將雪白真絲綁在了黑檀木架子之上,煙落與琴書日日合繡一副雙面繡,繡的是“春日踏青圖”。雙面繡最講究針功技巧與繡者的眼力心思,要將成千上萬線頭在繡品中藏得無影無蹤,多一針,少一針,歪一針,斜一針都會使整個圖案變形或變色,進來總是繡“亂針”,煙落倒也許久不曾繡這雙面繡了,一時覺得甚是喜愛,連時間飛逝都不曾覺察到。
這晚,她正繡着青山綠水的部分,上百種綠色漸漸迷了她的雙眼,又是藉着明亮的燭火,看得久了,只覺得頭微微暈。於是便打了琴書早早去歇息,自己則步出雲華宮,稍稍透口氣。
擡頭望向天空,轉眼又是到了十五,天上的月色極美,月亮圓圓如一輪冰盤,高高懸掛在那黑藍絨底般的夜空之上,明亮皎潔。月華如水,如此月圓之夜,她卻只是孤身一人,醉蘭池邊,有陣陣蛙聲,以及閒鴨偶爾劃過水面的清冷之聲。心中不禁生了孤涼之感,忽然,她想念起自己的母親,哥哥,爹爹,還有映月,想起平日裡的笑語歡聲。皇宮深似海,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
正在悵然中,卻突然注意起,醉蘭池邊,一處杏花林裡,層層疊影交錯間,似有一對璧人並肩而立,也不知他們站了有多久,輕煙般的月光柔和的灑落在他們的頭,臉龐與衣服之上。
那女子似嚶嚶哭泣,雙肩柔弱的抖動着,楚楚可憐。那男子似是偶爾在她耳邊耳語幾句。他說一句,那女子便側目向他頷,或是呢喃幾句。他們此時正專注地交流,遠瞧着竟像是繾綣迤邐,郎情妾意。不曉何人竟是深夜於此私會?
周遭一片寂靜,春風掠過她旁邊一株玉蘭樹,一朵粉白的花朵飛旋着落地,光與影的晃動間,煙落突然注意到那名女子手腕處層層纏繞的雪白紗布,在無盡的黑夜之中是那麼突兀,是曹選侍!怔忪愕然間,方纔仔細去瞧那名男子,玉樹臨風的背影,頎長的身軀,束的紫冠耀出一許華貴的光芒,竟然是他,風離御!
心中只覺得空茫茫一片,心上似有無數的人在打着小鼓,說不出是痛還是煩躁。一時間煙落竟是忘了挪動腳下的步子,有兩個月未曾見過他了,再見他時,他卻與別的女子。是呢,像他這樣薄情的男子,爲了權勢,不惜犧牲她腹中的孩子,又會有什麼樣的情意?他的世界中,也許只有利用,唯有利用。
月光如水般傾瀉,夜已漸漸深了,春日的夜晚還是帶着幾許冬日的寒涼,隱隱見得遠處的兩人仍在耳語,忽而,他垂下身子,似輕輕吻着曹選侍的臉頰,而曹選侍的頭則埋得更低了,不用細瞧,也知道是一臉嬌羞。冷風不斷的鑽入煙落的領口與衣襟,無處不入,單薄的衣裳已是無法抵禦這由心而生的寒意,一點一點的浸潤全身,自上而下,直至腳尖已是冰涼無知覺。
默然轉身,煙落攏了攏衣領,也許,是時候回去添件衣裳了……
一夜無眠,
直至次日一早,煙落才昏沉沉的小睡了會,渾渾噩噩間琴書卻突然敲門進來,一臉急色道:“婉儀小主,不能再睡了,今日一早,皇貴妃不知怎的,突然召集幾位妃嬪去她的景春殿喝茶,也點了小主的名呢。得趕緊起來了,萬一去晚了,又要落人口舌。”
匆忙起身洗漱,穿了一件淺粉色素櫻長衣,外罩一件銀絲素錦披風。入畫爲她挽了一個尋常髻,簪上一兩朵金花,便疾步出了門。銀白色的裙裾拖曳過長長的鵝卵石甬道,拂過地上一夜吹落的嬌嫩花兒,直出簌簌微響。緊趕慢趕,好歹是在合適的時候抵達了景春殿中,擡間,瞧見其他的妃嬪尚未落定座位,煙落一顆懸着的心終是稍稍放下些許。
紫霞爲煙落指了一處座位,離門口甚近,想來是低級妃嬪坐的位置,撩裙落定,其餘幾位妃嬪亦是一一入座,唯有皇貴妃主位之下左側一個位置空蕩蕩的,這些妃嬪,大多煙落都不認識,認識的唯有一個,便是同居一宮的史美人,看她們的年紀,有些已是三十開外,想來都是在皇上身邊呆的久之人。
待到所有妃嬪全部入座,少刻,綠蘿將皇貴妃自內堂緩步扶出。
只見司凝霜梳着端正的流雲髻,這是皇貴妃與皇后才能梳有的髻,直彰顯出她尊貴非凡的地位。依舊是明黃色的鳳服,不同之處是今日的塔沒有戴着上次那東珠頂冠,只是胸口一襲紅珊瑚珠串在脖頸之上格外的刺目。端莊典雅,她永遠是高高在上的皇貴妃。冷銳的鳳眸淡淡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停留至下席左側一張空落落的位置時,眸中陡然聚起了無數鋒利的寒芒。
端身入座,司凝霜揮了揮手,身後的綠蘿立即會意,忙示意一衆宮女端上茶水,冒着騰騰熱氣與徐徐青煙,滿室皆被茶香所浸潤,清爽宜人。衆人皆起身行禮。
禮畢,紫霞上前一步道:“玉央宮梅妃娘娘,差繪春嬤嬤前來通稟一聲,梅妃娘娘身子沉重疲憊,今日仍是不能起身,無奈缺席,還望皇貴妃娘娘見諒。”
司凝霜脣邊雖是掛着笑,卻難掩眸中寒意,執起案前茶水,徐徐吹涼,輕輕飲啜一口。衆人見皇貴妃飲茶,方纔敢端起面前的茶水,一時間氣氛才略顯輕鬆。
少刻,皇貴妃幽幽開口:“在座的,大多都是皇上跟前的老人了,想必都有些日子沒瞧見皇上了罷。”
“是啊,如今梅妃得了專寵,已有三年之久,盛寵不衰,臣妾等門前青苔已是長滿,也不曾盼得聖顏來踏。”
“是呢……”
“雨露均沾纔是福澤,而如今……”
衆妃嬪你一言,我一語,皆是無盡的深宮的怨涼,煙落只是靜靜瞧着,心內唏噓不已,她們或許有顯赫的家世,或許有絕美的容顏,卻日日勾心鬥角,爲了一個本不值得等待的人,都將那美好的青春年華虛耗在了這無盡的深宮。
“宮內許久沒有什麼喜慶之事了,本宮近日準備好好的大選一次秀女,充掖後宮,這皇上的心思也該往更年輕貌美的妃嬪上挪挪了。”皇貴妃緩緩道來,有意無意的眼神瞟向煙落,又道:“樓婉儀,你甫入宮,又是年輕貌美,應當多花些心思,尋思着如何引起皇上的注意,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穿的如此素淡,不曉之人,還當你爲誰守孝呢。”
陡然聽到皇貴妃提及自己,煙落一怔,不明所以,亦不知她此話何意,只得恭敬頷道:“是。”眉眼間皆是恭順之色,心中暗思,聽着皇貴妃的意思,莫不是想讓她去與梅妃爭寵,以平衡後宮罷。
皇貴妃斂眉又道:“綠蘿,你將此番爲本宮定製的那些平日裡穿的衣服,全賞了給樓婉儀。”
有些受寵若驚,更多的是心中惶惶不安,煙落只得出席跪地叩謝,“多謝皇貴妃娘娘恩賜!”
司凝霜只一擺手,示意她回坐,又徐徐道:“自然,此次選秀之事,不瞞衆位妹妹,本宮亦是有些私心,皇兒如今已是二十有四,尚未納妃,想當年皇上在這年紀之時,皇長子早已是七八歲了,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本宮想着,與其讓皇兒成日的在宮外園子裡與一些不倫不類的女子廝混,還不如遵循秀女指婚給皇子的例子,替她先納兩名庶妃,也該是讓她收收心了。”
原來,皇貴妃給皇上選秀是假,想給風離御選妃纔是真,煙落的思緒漸漸飄遠,難以回神,她想起了以前在離園之中的自己,還有久不曾見過的駱瑩瑩,甚至還有柳雲若,他有那麼多的女人,如今還要再納庶妃,將來……
“樓婉儀!”
“樓婉儀……”
煙落只覺得有人輕輕推了她,竟是史美人,她小聲道:“皇貴妃正叫你呢。”陡然清醒了數分,方纔察覺自己已是出身太久太久,慌忙斂了神色,歉然道:“皇貴妃娘年有何吩咐?”
司凝霜對她出神凝思倒是不予計較,只是口氣淡淡問道:“聽聞你有個妹妹,是樓封賢正室嫡出,名喚樓映月?”說到這時,她略微頓了頓,掩去臉上一絲異樣的神色。
“是。”不知怎的皇貴妃會突然提起映月,煙落心中一陣狐疑。
“容貌,才情如何?”皇貴妃又問。
煙落一時語塞,只得如實道:“妹妹端莊秀麗,琴棋書畫皆有所通。”
“嗯,不錯,本宮屬意她給御兒爲庶妃,樓婉儀,你覺着如何?”
庶妃,地位僅在側妃之下。司凝霜輕描淡寫的話語,如一盆寒涼之水整個兒的倒在煙落頭頂之上,霎時冷徹全身……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