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綠苑建於湖畔,臨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迴,竹簾密密低垂。殿門大敞,遠遠便看見一抹欣長的湖藍背影正坐於鬱鬱蔥蔥的花樹之下,那背影若林間青松般孤冷。
那股子清冷的姿態,除了風離澈,再無旁人。
煙落疾步奔上前去,眼下,她心急如焚,怎會有他那般的閒情逸致。匆忙跑上前去,方纔現,風離澈身邊竟然還有旁人,一名眉清目俊的男子,着一襲官員朝服。
沒想到他正在於朝廷官員商議,而她這般貿貿然趕了來,身份又如此尷尬,且宮內朝中早已是將她與太子之事傳了個遍,可謂是無人不曉。
煙落一時愣住,只撲眨着一雙美眸,神情顯然不知所措,雙手輕絞着衣襬一角,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風離澈見她來,劍眉一掀,雙眸一亮,不覺含笑,柔聲道:“煙落,你怎麼上我這來了?”天知道,他有多麼的念着她。自那夜後,他心中無時無刻不想着她,惦着她,長夜漫漫,他總忍不住去回憶那一夜的美好,若不是因着眼下形勢,他只能忍耐,否則依着他的性子,早就將她奪至身邊,日夜得以相見。
“我……”煙落語滯了,瞧了瞧他身邊的着官服男子,欲言又止。
風離澈順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御醫溫延,神情瞭然,微笑道:“沒關係的,自己人。這位是御醫溫延大人。”
溫延,煙落眸中一轉,御醫在此,恐怕不妥,畢竟她是有了身孕之人,萬一被溫延瞧出什麼端倪來便不好了。
想到這,她忙擺擺手道:“罷了,我改日再來。”小心駛得萬年船,愈急則愈亂,自己匆忙前來找風離澈已是極欠考慮,眼下平心靜氣想一想,還是十分欠妥,應當先找風離御商量纔是。
風離澈此刻才注意到她面色有異,柔美的雙脣蒼白無血色,兩頰卻因烈日暴曬而緋紅,微微氣喘,昔日晶亮似水的眸中有一絲絲淡淡的焦急。
心中一凜,他上前便握住她的手,眉目間滿是關切的問道:“你怎麼了,怎的看起來臉色不甚好。”
“沒事,既然你在忙,我改日再來便是。”煙落撫落他的手,微微蹙眉道。他總是這樣不顧忌人前人後,隨心所欲。
“不忙。你來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來,一同進屋裡說去。溫延,你在這裡等一會兒。”說着,他仍是執意上前拽住煙落的手便往殿中拖去。
因時傍湖而建,殿中極是清涼寧靜,才進殿,便聞得清冽的湖水氣息中有一股清雅淡香撲面而來。
再一瞧,這殿中竟是放着一隻風輪,風輪前放置着幾盆玉蘭花,芯白可愛。顯然是因爲他不喜焚香,才用了這風輪取香之法。只見風輪悠悠轉動,涼風習習,清芬滿殿。
一時間倒是讓煙落平心靜氣不少。
“方纔是不是因爲溫延在場,是以你不便啓口,如今我已經讓他在外邊候着。”他挨着她身側坐下,眼波將流,似傾倒入無限溫柔。
輕輕掬起她的臉,緩緩轉向自己,柔聲問道:“怎麼了?你看起來不太對勁。”
她垂下雙手,攪動着衣角下襬,語中含了一絲絕望道:“今日聽秋妃言,皇上似有百年之後讓我殉葬之意,現正召了右相易兆商量擬詔之事呢。”
“什麼!父皇竟然如此狠毒!”他一驚,霍然睜大了冷眸,深邃如同暗夜之中嵌入明亮星辰,眉心曲折成川。
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地一震,翠色茶葉和着綠潤茶水潑灑出來,濺上煙落如凝玉般的臂腕。
自覺失態,他忙取了絹帕替她仔細擦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輕輕吹着,柔聲寬慰道:“煙落,不怕。只待我當了皇上,不尊遺詔便是了。你放心,我決計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他極是認真的瞧着她,眸中滿是堅定與承諾。
“不尊遺詔?那可是對先帝的大不敬,這絕對不妥,朝臣定會聯合譴責。你若是這麼做,又怎能對得起列祖列宗?”煙落迷惘地搖一搖頭,神情絕望,整個人輕顫着,如同風中一片搖搖欲墜即將凋零的樹葉。
她沒有想到,風離澈的一反應竟是不尊遺詔,與她所預期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想不到,他竟能桀驁不馴至此,連先帝遺詔都敢公然不遵守。
風離澈輕嗤一聲,瞥了瞥脣道:“大不敬?何爲大不敬?等我當上了皇帝,天下都是我的,誰還敢多言?朝臣譴責?誰譴責我便要了他的命!”
言罷,他緊緊攥住她的雙臂,氣息漸漸變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貪婪一般遊移在她精緻的臉上,情深意切道:“煙落,若是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皇帝,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他的眼神極是認真,而那般認真,早已是如芒刺般深深刺入她的心中,一陣痛,一陣麻木。她說不出話來,亦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的真切,反倒是更加清晰的映襯着自己的污濁。不論從前如何,至少眼下的他,是真心想保護她,抗旨不尊,他都願意去做。可她呢?卻對他步步算計。
“太子殿下!煙落告辭了!”她突然站起身,也許是站起之時過於急猛,也許是因着方纔在烈日中急急行走,她竟是覺着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黑,便直直往他身上栽去。
風離澈一把牢牢扶穩她,眸中盛滿擔憂,道:“你怎麼了?”見她臉色不佳,立即高聲朝殿外喚道:“溫延!”
似在一瞬間情形,煙落一怔,扶了扶額頭,忙擺手道:“我沒事,只是突然有些頭暈罷了,現在已經好些了,不必麻煩溫大人了。”見他正握着自己的手,忙收回縮至身後。
溫延聞聲已是疾步進來,躬身問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風離澈面色不佳道:“她身子弱,你醫術好,替她仔細瞧瞧。”
溫延頷,上前便欲替煙落把脈。
驚慌如同無數蟻蟲般密密麻麻鑽入她的大腦,若是讓溫延瞧出她已有兩個多月身孕,那風離澈他必定知曉她與風離御藕斷絲連,又會怎樣的暴怒?且她此前一番心血便皆是白費了。
她死死的將雙手扣在身後,頭搖得如撥浪鼓般,急道:“真的不用了,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晚了又要教人擔心。”心急如焚,連脫口而出的理由都是那般可笑。
“說什麼胡話!眼下還未至黃昏,何來天色已晚之說!”他大爲不悅,上前便將她的小手自身後捉出,強行拉至溫延跟前。
溫延瞧了一眼臉色慘白的煙落,又是瞧了一眼神情鬱結的風離澈,低下頭,三指搭上了煙落皓腕之上沉沉浮浮的脈息。
一縷絕望之色浮上煙落的眸中,後背已是驚得一身冷汗,衣衫盡溼。今日的她是怎麼了?頻頻出錯。她本就不應該聽到皇帝要她殉葬的消息後,自亂陣腳,未待細想便直接來找風離澈。而此刻,她更是將自己徹底暴露。
她從未這樣緊張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低垂着頭,才現自己的身子原來和負着的手一樣直微微顫抖着。
殿中寂靜無聲,空氣亦如化不開的凝膠。溫延側頭凝聲搭了半天的脈,嘴脣越抿越緊,眉心微微一抖,額上已是沁出了汗珠。
“有何不妥?”風離澈見狀,心中一緊,脫口問道,聲音已是含了幾許緊張。
煙落亦是閉住呼吸,心中直以爲大勢已去。
不曾想,溫延只是搖頭道:“奇怪了,她的脈象好似被人封住。這封脈手法極是怪異,我竟是不能參透半分。”頓一頓,他瞧一眼風離澈道:“太子殿下,恕臣無能,無法探得娘娘脈息。”
脈象被封?她一驚,心中的大石卻是陡然落下。腦中依稀憶起莫尋那日似乎將幾枚銀針插入她的手腕之上,難道是他?他又爲何要封去她的脈象?不過封了她脈象,莫尋竟是陰差陽錯的保護了她。
“你的脈象怎會被封呢?煙落,你可有接觸到何人?”風離澈大爲詫異,追問道。
煙落懵懂搖一搖頭,一臉茫然。
溫延也不多言,徑自在煙落手中輕輕按着穴位,又時不時的瞧了瞧煙落的臉色,最後他突然按住她指尖的一處穴位。
一陣強烈的噁心感席捲而來,她連忙將手掩了口鼻,止不住的乾嘔起來。
“怎麼了?”風離澈神情更顯擔憂,也不顧旁人在場,直將她摟在懷中,輕撫着她的背脊。
溫延站起身,淡然一笑道:“雖然脈象被封,但是微臣仍可以按穴診病,瞧着娘娘面色,這反應,只怕是有了身孕。不能斷脈,是以無法精確判斷月份,不過應當是初初有孕纔對。”
她有了身孕,這個認知如同一枚巨石瞬間砸向了風離澈,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那麼一次,她竟是有了他的孩子,狂喜如噴涌而出的泉水般頃刻將他覆沒。
“溫延,你先出去。把門帶上!”他口中吩咐着,聲音已是難掩興奮。
煙落愕然,緩緩捂住自己的脣,整個人失去重心般倚在了靠背之上。
天,這究竟是怎樣的狀況。她從不曾想過,要將這腹中的孩子賴在他的身上。她對他的算計,不過是想讓他陷入情感,無法自拔,進而使得皇上對他心生芥蒂罷了。
而眼下這般情形,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可是,她能說不嗎?她能如實告訴他,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麼?
亂了,全亂了!一切都亂了!
“煙落!”見溫延走了,風離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濃烈的想念,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伸手撫上她精緻的小臉,眸中如倒映進滿天的銀河星星般璀璨,一臉激動道:“我真不敢相信呢!我竟要做父親了。”
“我……”她啞然,到嘴的話卻無法說出口。
時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了,自己已是離弦之箭,不能回頭。即便是他錯將她腹中孩子認作是他的,她亦無法辯駁,只能欺騙他到底。
他兀自激動了會,突然捧起她的小臉,炯炯有神逼視着她眼睛,片刻後,才道:“煙落,瞧你的樣子,似乎並不意外自己已是有孕。”
頓一頓,他又道:“難道,剛纔你不想讓溫延替你把脈,便是不想讓我知曉麼?”心疼的將她更是摟緊,神情滿是憐惜。
“我……”她依舊說不出話來,夏日天氣暑熱,她又被她緊緊擁在懷中,心裡卻似秋末暴露於風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着涼意。
“煙落……”他的低喃聲,在她頭頂之上反覆徘徊着。
輕吻着她的額頭,他沉思了一會,眸中一點一點的透出堅定的決絕。冷聲道:“如今,即便是我願等,你腹中的孩子也沒有時間再等。”
煙落自他懷中掙脫,側眸瞧着他一臉凝重,眉心緊擰,見他好似下了很大決心一般,不由疑道:“你怎麼了?”
“煙落!”他看一看她,冷聲道:“事不宜遲,拖一日,你便多一分危險!我想帶兵擒王,逼父皇擬召退位!”
他說的是雲淡風清,可字字話語如同沙場之上金戈鐵馬朝煙落一齊涌來。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做什麼?擒王?逼皇上退位?張口結舌,她從未想過,他竟然能爲了她,做到如斯地步。一顆心幾乎要躍出喉頭,她一動不動,只是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溼潤的水珠。
“這天下原本便是母后與父皇一同打下,如若當年沒有母后族人傾巢相助,父皇焉能有今日?他居安逸、圖美色,而忘昔日結相助之情。我心中早就不滿,如今也不過是替母后奪回這一切罷了!這原本就是我們葉氏一族拼盡血汗打下的江山!父皇他已經坐得太久太久了……”
他似乎一直在說着,多年的怨恨似在一夕之間噴薄而出。
可煙落卻漸漸聽不清晰了,腦中“轟轟”直響,即便她平時再是鎮定自若,此刻,她亦是完全亂了!
……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