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毀容

似有溫暖的手,將她從冰涼的青石上拉起。

一柄傘,能遮去所有落至身上的雨滴,卻無法遮去心底正下着的無止盡的綿延暴雨。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朝陽殿的,又是如何換去的溼衣。可乾燥暖和的衣服貼在身上,也掩不去心底四處氾濫的潮溼。

手中一直緊緊攥着方纔傲哥哥塞入她手中的薄紙,雋秀的字跡,她自然識得,寥寥幾字,更是顫動着她的心,“明晚風醉亭見,珍重。”

心中隱隱知曉也許他想告訴她一些什麼。而此刻,她卻突然害怕起來,經歷了今日上午現琴書陷害她一事,她變得害怕去知曉真相。

因爲知曉真相的代價,便是痛徹心扉!

殿外,雨不停地下着,如斷線的珍珠般自屋檐滑落,前仆後繼撲至地面,涌成一灘沉寂的死水。

那是一場瓢潑的大雨,“嘩嘩”的雨水將皇城沖刷的乾乾淨淨。大雨停止,清晨的一道曙光來臨前,煙落已是端身坐在了南窗下的梳妝檯前,手中拿着蓖子,有一下,沒一下的蓖着長。一雙美眸盈盈望着殿前華麗的金磚,兀自出神。

殿外地上已然全乾,絲毫瞧不出曾經那裡曾經下過一場暴雨。宮人們依舊開始忙碌起來,鋪上大紅的絨毯,至朝陽殿一直延伸至遠處的正泰殿。明日,無家可回的她,將從朝陽殿出嫁。

此時奢華於她,原不過是美麗的枷鎖罷了。她被困在這深宮之中,根本無從知曉宮外的動靜。她不知道,尚書府若是被抄家,爹爹獲罪,哥哥被配邊境,那她的孃親呢?究竟會是怎樣的境遇?

宮中消息閉塞,她無從得知,紅菱資歷不夠,也不能隨意出宮,眼下只能這般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只等着晚上會一會慕容傲。眼下,也只有他能告訴她外邊的情況。

回神,瞧着鏡中面容蒼白的自己,她伸手取過胭脂盒,原是不喜這些東西,甚少用。可如今她這般蒼白的臉色與這喜慶的環境實在格格不入。即便是家道沒落,她也不能教旁人看去笑話。

胭脂嫣紅如血,凝在指尖彷彿一朵顏色最純正的紅梅,紅得盈盈欲滴。她薄薄化開了拍在臉頰上,淺淺的紅色如飛在天際的一片紅霞。

原來,容顏是可以修飾的,然而受傷的心呢?還能修復如初麼?

是夜,盈月星朗,皎若琉璃,處處宮燈高掛的瓊樓玉宇之上是一派繁華勝錦,卻不知可曾掩蓋得住那深宮的寂寥。

風醉亭是醉蘭池邊一處極爲偏僻的涼亭,隱匿在了重疊湖灣之中。湖水清涼的潺潺聲遠遠便能聽見,遙遙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格外殷殷,似蒼涼的一道剪影。

他那樣等待的姿勢,在那一瞬間激起她所有溫柔的記憶,萬燈節的初次相遇,以前每一次相會,他便是這樣默默等着她。她與他之間,畢竟也曾有近一年的美好往昔。而他的溫柔相待,她竟然已是漸漸忘卻。

他黯淡的容顏在看見她的一刻驟然明亮起來,像灼灼的一樹火焰,瞬間照亮了天際。他兩步上前,將她拉至亭中,重重地鬆一口氣,道:“想不到,你竟還願意見我。”

她顫顫啓脣道:“我的爹爹,孃親和哥哥,如今怎樣了?”

他的眼神微微晃一晃,笑容冷寂了下來,凝眉問道:“你只爲這個?如果不是,你是否都不願見上我一面呢?”

她悲慼一笑,“我見不見你,又有何差別呢?我們終歸是身份有別。若不是爲了家人,侯爺以爲我露夜前來所爲何事?”

月光如銀,他清明的眼神並未放過她,執意問道:“我們一別那樣久,你也不問問我做什麼去了,又遇到什麼危險了,如今過得好不好?”

“很要緊麼?”煙落僵滯站立着,輕豔的面容之上帶着疏離的笑分隔着她與他的距離,“既然侯爺已是安然站於煙落面前,相信再多的苦痛也已經過去。何況我問與不問,你我終歸是無力迴天。一切已成死局,唯有侯爺安然站於煙落面前,我才安心了。”

他的眼裡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躍的燭火,“煙兒,當時人人傳我失蹤,或言身死,你真的一點都沒有牽掛麼?”他拉過她微涼的手,按至他的心口,那裡劇烈跳動得灼灼燙,醉滿溫柔的眸子瞧着她,又道:“真的沒有一點惦着我麼?”

煙落心下一慌,忙將手抽回,轉眸迴避道:“侯爺,你逾矩了。”她的眼神無處可避,只看着池中大片睡蓮已是開得過盛,凋零了大半。也許,愛情過了,也是這般盛極凋謝。

月光適時的掩去了她難堪的表情,幽幽嘆息道:“如今,煙落只想知道父兄情況。”

他擡頭望一望明月如鉤,悵然感慨道:“如今,尚書府已然被查封。其內搜出金銀珠寶幾十箱,都是各地官員賄貢之物,還有名冊記錄詳細。”

煙落驚道:“爹爹不會的!”怎可能呢?爹爹一向勤儉克己,平日裡家中亦是節儉,她與映月每月的例銀亦是不多,過於華貴的衣物尚且無一件,更別說是私囤金銀珠寶。這一定是有人刻意栽贓。

慕容傲冷笑一聲,寒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終究是我連累了尚書府。皇上還不是忌憚我權勢過盛麼!”他輕輕擡起手,想要撫一撫她柔膩的臉頰,卻被她立即避開,清潤的眸中瞬間黯沉下來。

入夏時分,花開得蓬勃如雲。煙落凝視着亭邊一帶遍地而開的野花,大捧大捧雪白淺黃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紛飛,心中好似同樣下着蒼茫的大雪。風離御曾說手中證據確鑿,實在不算冤了她的父親。證據確鑿?!原是這般蓄意栽贓麼?

慕容傲深吸一口氣道:“如今,令尊被關入天牢之中。即便是我官居左相,亦無法涉足半步,是以具體情況如何,不得而知。我只得託了刑部尚書代爲照拂令尊,儘量不要教令尊吃太多的苦。府中女眷丫鬟一應遣散。”喟嘆一聲,他悵然搖頭道:“昔日門庭若市,今朝空無一人。你的孃親隨着你的哥哥一同配去了邊陲小城青州,今日已經上路了。”

頓一頓,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頭,柔聲道:“煙兒,你且放心,青州知府曾是我安邑郡王府的門生,我已然託人帶了書信給他,你的哥哥不過是放逐貶官,不至於吃太多的苦。只是,令尊……罷了,我再想想法子便是。”

原來孃親隨哥哥一同走了,這樣也好,總算是相互有個照應。心中略略放心了些,她垂下雙眸,頭愈的低,啞聲道:“謝謝你。”

慕容傲愣一愣,聲音裡掩不住的灰心與傷痛,黯然道:“你我之間,尚要言謝麼?煙兒,何時起,我們已然生疏至此!”

她狠下心腸,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冷漠的笑容,道:“那是侯爺從前不瞭解煙落。一別六月,煙落已是琵琶別抱。我本就是這般無情無義之人,侯爺還是不要這般一心錯付了。今日,煙落受困於宮中,得侯爺以實情相告,心中感激之甚,他日定當涌泉相報。”殘忍的話,總是需要一口氣說完,然而說完之後,她的心中並未有半分的輕鬆,只是益沉重。

她瞧着自已足上芙蓉鞋子被露水濡溼,金線繡制的重瓣蓮花,在月光之下閃爍着璀璨的金,直扎得她眼睛如鍼芒般刺疼。那每一絲纏繞的金線,都好似無形的束縛,綁住她,無法逃脫。

他狠狠一怔,握住她肩頭的手無意識的加重了幾分力,沉痛道:“煙兒,難道你的心中已經沒有一分一毫我的位置了麼?”

煙落的嘆息聲被湖水的波瀾溫柔吞沒,苦澀笑道:“侯爺,煙落已經沒有心了。又何來位置之說?”此時的她只覺得疲憊之極,她還有心麼?她的心早就被風離御一點一點吞噬殆盡,待到她回頭想去尋時,才現已是分毫不剩。

極力掩飾住自己神情的難堪,她別過頭,岔開話題問:“煙落還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侯爺。”

慕容傲眸光定定注視着平靜無波瀾的湖面,眸中有暗沉的輝色,徐徐問:“你問吧,我對你不會有所隱瞞。”

她猶豫片刻,仍是問道:“我想知道那日在歧山之上,爲了救我而失足落涯之人,究竟是不是你?”

他突然瞧了一眼她已是微隆的小腹,眼中大有難堪之意,拉着她在亭中石凳之上坐下,柔聲道:“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不宜久站。”頓一頓,他頷承認道:“不錯,那日落涯之人,確實是我。還好我命大,崖邊正巧有一顆橫生的大樹,阻攔了我的下墜,後又被經過的獵人現,這才得以保住了這條命。”

煙落不由得感慨道:“當初的皇位之爭,又扯上了日月盟,我已是愈瞧愈糊塗。我不明白,你身份顯赫,認識你的人頗多,又如何能臥底於日月盟呢?不怕被人識破麼?”

慕容傲握住她的手腕,徐徐道:“這是一場交易。其間複雜,三言兩語真是很難道盡。昔日二皇子與七皇子爭奪皇位,天下皆有所聞。日月盟亦是蠢蠢欲動,想坐收漁利。是以昔日風離澈便想出一計,假意同日月盟合作,由我出面,條件便是由日月盟助他登上皇位,事成之後以涼、靈二州作爲交換。實則是借我伺機打入日月盟內部,再將其一網打盡。”

煙落蹙眉,搖一搖頭道:“我想不通,昔日我尚在離園之時,曾有日月盟月宮之人行刺二皇子。”

“那不過是做戲給風離御看的,試探他們二人的反應,此事由月宮宮主經手,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他答道。

月宮宮主,是駱瑩瑩。煙落恍然大悟,原來竟是她從中作梗。

想一想,煙落皺眉又問:“那此事風離澈自已知曉麼?”

慕容傲搖一搖頭道:“彼時日月盟對我們的合作誠意尚且不信任,是以他並不知曉具體。”

煙落恍然,難怪那時風離御與風離澈皆是疑感的,是以曾經彼此猜疑,原來一切皆不過是日月盟的試探罷了。

“後來,爲了博取日月盟的信任,表示誠意,我便答應爲他們劫得銀車,再將銀兩以日月盟的名義放民間,爲他們博得靈州的民心。此事風離澈是知曉的。”他繼續道:“只是我們沒有料到駱瑩瑩的月宮宮主身份早已是暴露,風離御藏得真深,我們都被他騙了。歧山一戰,日月盟損失慘重。原本這樣一來,日月盟應當是不會再相信我們的誠意,所幸我墜崖又獲救,倒反讓他們相信了我們的誠意,算是因禍得福。就這樣,我接任了日宮宮主一職,漸漸滲入了日月盟內部,獲得了他們全部聯絡點的名冊以及所有底細,蟄伏半年,終將其一網打盡。因着我在日月盟中威望甚高,是以我將日月盟整飭收編,如今已是歸於我的管轄之下。”

煙落眸色黯一黯,將日月盟整飭收編並歸於他的管轄之下,這樣一來,慕容傲不但官居宰相,手中還握有重兵,難怪風離御要忌憚他了,忌憚他一旦生了異心,脅幼子而廢皇上,況且自已還曾與慕容傲有過一段情,是以唯有斷了她背後所有的路,纔是最明智的選擇。

原來,自己終究還是逃不脫政事風雲,即便想躲,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深深捲入其中。

突然起了一陣夜風,吹着岸邊大捧潔白的野花,垂落幾朵,落在湖中只泛起一點白影,便隨着流水淙淙而去。

煙落神色愴然,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她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怔愣了許久,她才麻木問道:“此前皇上昏迷一事,應當是日月盟所爲無疑了,選一名女子入宮沖喜,自然那人便是我,這也是你們的圈套罷。”

慕容傲聞言,清俊的臉龐添了幾分焦急,連忙解釋道:“這件事,我並不曉得會牽連到你,那時我墜崖受傷,昏迷了好長一段時間,醒來以後知曉之時已然成了定局,一切都太晚了,再無法挽回。煙兒,都是我不好,害的你入宮受了這麼多的苦。”

煙落頹然搖一搖頭,“我又怎麼怪你呢?我只想知道,這伴事究竟風離澈知曉不知曉。”

慕容傲想一想,搖一搖頭道:“日月盟一直是由我出面,他並不知曉其中具體緣由。我昏迷醒來以後,纔將具體消息傳遞給了他,他應當是那時才知曉的,也是那時,他向先皇請了這道密詔,輾轉差人交至我的手中,也算是對我的一種承諾,以寬我心。本來,所有的事皆是按照我們預定的計劃而走。只是想不到的是,等我好不容易全殲日月盟回來之時,天竟然已是全變了。”他握住她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動也不動。

煙落頹然向後一綺,靠在了冷硬的涼亭欄杆之上,神色悽糜。

原來,她真的錯了,全錯了。她一直害怕去探尋的真相,一旦如此徹底曝光在了她的面前,她只是深深無語,心底如死水一潭,再激不起半絲漣漪。原來她真的是錯怪了風離澈,原來他真的是毫不知情,難怪她入宮的一夜,風離澈代替先皇揭開她的紅蓋頭,神色驚異的說了這樣一句,“怎會是你?!”原來,他是真的十分吃驚。

原來,那夜在醉蘭池邊,她與風離御相會,曾見到風離澈與莫尋一道密議,也許他們商議之事根本與她無關,或許他們不過是商議別的事。而她,竟然就這麼輕易誤會他了。

原來,她一向自詡聰明,竟是這樣傻的,她一向自詡冷靜,竟是這樣衝動的。

如果,不是她誤會風離澈構陷她入宮,害死她腹中孩兒。只怕如今,她還是那個冷眼旁觀,心如止水的樓煙落。

可如今,她都做了些什麼?誰當皇帝,與她有何關係?如果是風離澈當了皇帝,爹爹又何至於入獄?哥哥又何至於被流放?

竟然是她,是她親手將自己的父兄推入火坑之中。

夜,空茫而寂靜。慕容傲執起一手,輕輕扳過煙落微涼的小臉,眸中溢滿沉痛之色,黯然道:“滿朝皆言,太子殿下是因爲你才與先皇日漸隔閡。煙兒,你竟然對風離御如此傾心。爲了他,竟然不惜犧牲自己去誘惑風離澈?告訴我,你已經愛慘了他,是麼?”

煙落望着他,心中的悲辛只化作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綿溼衣衫,終於剋制不住自己的哀傷情緒,哭倒在了他的懷中。

他的手掌有殘餘的溫度,有薄薄的繭,爲她拭去腮邊的冷淚。

她哽咽着問,“你別再問了。我只想知道,風離御,他究竟知不知道你臥底於日月盟之事?”

他的語氣極是溫柔,緩緩道:“煙兒,他是怎樣的人?城府何其深?他一早便知曉駱瑩瑩的身份,卻隱瞞得那般好。可見他有多麼敏銳,更何況,彼時先皇尚且重用他,如此重要之事,他不可能一點都不知情罷。”

呼吸變得窒息而綿長,煙落哭得不能自己,心中愈來愈涼,漸漸冷如千年寒冰。她不敢去細想,如果他一早就知曉這一切是一個局,如果他從來都是冷眼旁觀,令他自己深陷局中,再伺機反擊,那會有多麼可怕?!如果他從來都知曉她入宮是一個局,卻不去戳破,只是任他們的孩子流掉?!任由她入局?!將計就計?!

此時,她突然想起了琴書用玉佩之事構陷於她?會不會也是風離御授意?置於死地而後生?只怕天底下唯有他這樣的人才有那樣的膽量罷。

人心之深,人心之可怕,能至此麼?能麼?

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質問他。此時此刻,她突然深深體會到了風離澈撕心裂肺的那樣一句狂吼,“你爲什麼不繼續欺騙我到底?”

原來,她也一樣願意被人欺騙到底,她也不想知道真相。

神色如同夜色一般悽暗,煙落麻木起身,滯滯開口道:“我該回去了,明日大婚,再不回去恐遭人懷疑。”

慕容傲緊緊攥住她的手,不肯放開。凝視的雙眼之中有隱忍的目光,明亮勝如當空皓月口他薄脣緊抿,低低道:“煙兒,你究竟何時才能醒悟?”

她緩緩掙開他的手臂,含淚道:“事已至此,你要我醒悟什麼?”

他突然情緒失控,大聲吼道:“他不可能愛你!”

煙落一怔,聲音怯怯,好不容易纔說出口:“爲……什麼?”

突然,她的心底涌上無數冰涼的細芒,直扎得她生生疼痛,她斂眼,逃避道:“我真的要走了。”言罷已是匆匆跑出了風醉亭。

慕容傲自她身後低喊道:“因爲他心中另有愛的人,三年多了,無人可以取代。煙兒,你別再傻了!你在他的心中,不過是替代品罷了!”

她步履一滯,本能的轉身,回眸,眼中卻是掩不住的驚惶與不信。

一輪弦月高懸於空,似不諳人間悲苦,只一味明亮,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無處容身。

天際撲愣愣幾聲響,是晚歸的昏鴉落定在枝頭棲息,月兒又向西沉了一沉。天即將亮,再沒有時間了。

慕容傲長指指向一條小徑,苦笑道:“你順着這條路回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尋找。”

夜色漸漸褪去,似緊迫的催促,煙落凝眉不語,順着慕容傲所指的方向,再次轉身黯然離去。

真相,要靠她自己去尋找麼。究竟,他想暗示她什麼呢?他所指的那條路,似乎蜿蜒而向玉央宮,那他究竟是何意?

煙落此時即便心中再是害怕去探尋,可腳下的步履卻不聽使喚,鬼使神差的朝玉央宮走去。

穿越過成片成片的梅林,眼下雖不是梅花盛開的時節,可是那樣的絕美景緻,幾乎教她眼錯,直以爲自己回到了昔日的離園之中。

玉央宮中,自梅妃被廢黜之後,應當是再無人來,可這裡的一切卻都保持着原來的模樣,未動分毫,亦是整潔清爽,顯然是有人細心料理,並無一分零亂。

殿中似有昏黃的一點燭光,微弱的跳動着。廢宮之中,怎會有人?

煙落心中暗自疑惑,悄悄近前。玉央宮中靜悄悄的無聲,夜間的晚風偶爾吹起殿中半卷的竹簾,更顯得燭火隱隱滅滅。遠處數聲微弱的蟬音,愈加襯得殿中寧靜。

正待上前一瞧究竟,卻聽得隨風隱約傳來低婉的歌聲,聲音很小很細,若不仔細聽得很容易恍惚過去,細聽之下這歌聲輕柔婉轉,如在清晨在樹梢和露輕啼的黃鸝,動人心魄。

而那聲音是這般的熟悉,好似這樣的歌聲她曾經聽過一般。

如怨如訴,如泣如慕,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殿外一湖蓮開如雪,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而唱着。

梅妃?!就是這般的聲音,煙落秀眉緊蹙,這樣的歌聲,那日她與琴去尋梅妃,便是正巧碰上了先皇正在聽她唱曲子。就是這般溫軟又惆悵,乾淨又迤邐的聲音。

梅妃不是已經被逐出宮去,常伴青燈苦佛了麼?怎會還在這玉央宮之中呢?煙落輕手輕腳的走進殿前,隻身躲在粗大的雕樑柱子之後,隔着夏日薄紗一般朦朧的窗戶紙向裡瞧去。

不禁大吃一驚,風離御竟然也在此,他似斜斜靠在了一襲窗下的軟榻之上,俊眉之下彎着一道絕美的弧線,似閉目養神。只見一身影窈窕,着粉色衣衫的女子,正在爲他打扇,那曼妙的歌聲便是她在輕唱,聽着似能令人心神平靜。而風離御亦是一臉饜足,沉醉其中。

少刻,那名粉衣女子徐徐起身,柔聲喚道:“皇上,天快亮了。今日皇上大婚,當早些起身着裝呢。”話音如燕語,嬌柔清脆。

遠遠相隔着,煙落聽得不太真切,只聽得風離御似是小聲咕噥了一句,微微睜開鳳眸,目光似纏綿在那窈窕女子身上。又溫柔喚了一聲“影兒,”這次,煙落聽清楚了。

那女子笑吟吟,滿面嬌羞,轉身站起去取衣服。

那容貌,只瞧上一眼,煙落整個人已是凝凍在了原地,頭頂之上宛若被人塞入無數冰屑,徹骨透心的涼,冷徹底。那細長柳眉下彎着一弧含水秋眸,那眉間一點硃砂,如凝了的紅胭脂。不是梅瀾影,又會是誰呢?

他們竟然,竟然!

慕容傲方纔的話猶在耳邊迴響。

“你順着這條路回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尋找。”

“他心中另有愛的人,三年多了,無人可以取代。煙兒,你別再傻了!你不過是替代品!”

慕容傲話中之意,是指風離御心中所愛的人,從來都是梅瀾影麼?而她,從來都只是替身?是這樣麼?

煙落直愣愣得瞪着殿中此刻溫馨的一幕,只覺得眸中彷彿恨得要溢出血來,胸口窒悶的放佛有什麼即將要迸炸裂開來。

突然,她轉身離去,爲了不驚動殿中之人,起先她仍是輕手輕腳,待到離玉央宮有段距離之時,她已是疾步奔跑起來。

她必須奔跑,不停的奔跑!因爲只有奔跑時方能讓她的腦中停止轉動,方能不用去細想。唯有拼命的奔跑,才能掩蓋她全身剋制不住的如秋風中殘留枝頭的枯葉般劇烈的顫抖。

心中似有千萬個聲音極力狂呼着,不是的,不是的!煙兒,煙兒!影兒,影兒!錯了,全錯了,難道他對她那一聲聲深情的呼喚,煙兒,煙兒!竟然喚的是這個影兒麼?錯了,竟然從頭至尾全是錯了。

三年多了,他愛了梅瀾影三年多了,那她呢?難道真的如同慕容傲所說的那樣,她只是替代品麼?難道他對她百般的溫柔,如今回想起來,歷歷在目,難道皆是透過她看着別人的一襲影子麼?

她疾步奔跑着,全然不顧滿頭青絲已是晃得散亂。灰天之上已是透出些紅色,那一抹紅色漸漸與灰色融調起來,紅色之中漸漸透出金色來。

只一會兒,萬道金光射穿玫瑰紅色的彩霞,似給整個皇宮撤下一層碎金,隨着輕紗似的薄霧盪漾,像是金蛇起舞。天,終於亮了!今日是他們大婚,卻教她知曉這樣殘忍的事實。

她匆匆跑至朝陽殿,只見此時宮女們已是捧着鳳袍鳳冠站在殿門前等候,見到煙落一臉狼狽奔來,個個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神情不知所措。

煙落也不看她們,徑自跑至殿中梳妝檯前,一把便奪過銅鏡,仔細瞧着鏡中的直喘着氣的絕色人兒,雙眸幾乎要瞪出熊熊火焰來。

鏡中的女子,因着方纔劇烈的奔跑,雙頰酡紅,似染了一層胭脂。細長柳眉下彎着一狐含水秋眸,真真是與梅瀾影有着三分相似呢,以前她從未如此細看,也從未如此去注意過,經着慕容傲一語驚醒,如今竟是愈瞧愈像。

往事一幕幕回映在了她的眼前,度之快,如海湘猛烈翻滾,幾欲吞噬她的大腦。

她想起了,他們一次在晉都街市之上相遇,他瞧見她時,那片刻的錯愕,原來是因爲她的容貌酷似梅瀾影。

她想起了,他們每一次極致的纏綿,他那忘情又深情的呼喚,“煙兒”,“煙兒”,究竟喊得是她,還是她?!

所有的真相,當撕裂了一條口子,所有零碎的記憶便全部拼湊起來。脈搏的跳動愈來愈急促,心已是跳至喉口。

幾許寥落的陽光透過湘妃竹簾的縫隙落至她蒼白的臉上,卻添不了半分顏色。

她想起了,昔日駱瑩瑩在離園之中翩翩跳起了,‘驚鴻舞’,“他那飄渺、如癡如醉的神情,彷彿正透過駱瑩瑩看着別人。而那個別人,正是梅瀾影。

她想起了,彼時皇貴妃司凝霜要她侍寢先皇之時,那夜梅妃在醉蘭池邊落水,是風離御出手相救。她記得十分清楚,他自宴席回景仁宮中的路如果走最近的那條,確實會經過醉蘭池。可是她分明看見他是向南而走,而如果要去醉蘭池,應當是向西走纔是。而向南走,恰恰是往梅妃玉央宮而去!原來如此!所有的疑惑頓時全部解開!

她想起了,太子封宴的那一晚,朦朧錯覺中,她總覺着他灼熱的目光一直凝視着她,炙燙無比。可當她看向他時,卻只見他雙眸無焦距,雖是望着她這邊,卻已是神遊太虛,不知所想。如今再仔細想起來,當時梅瀾影便是坐在了她的身側,原來,他灼灼而望的,竟然是她!竟然還是她!

她想起了,御苑之中,那日他心神不寧,輸了射箭比賽,後來她在回園子的路上與梅妃說了兩句話,梅妃不知怎的突然就暈了過去。而他立即出現,不驚不慌道:“她只怕是暈症又犯了。”他替梅妃救治,手勢熟稔,彷彿曾經做過數次一般。有沒有可能,他原本就是跟隨在了梅妃身後?原來真相竟是這樣!他們以前曾是相識,他當然會知曉梅瀾影是犯了暈症。那麼會不會,他讓她去尋薄荷草,也只是爲了支開她,和梅瀾影說上幾句話?會不會是這樣?畢竟,當她尋來了薄荷草時,梅瀾影早已是醒轉。當時,她便覺得他們軟儂細語的繾綣樣子特別刺眼。

如果,這一切,都如同她猜想的這般。

那麼,她可不可以大膽做這樣一個猜測!祭天台之上,那頭豹子向先皇與梅妃張狂撲去,他卻在那樣的時候推了她一把,她可不可以這樣猜測,他是爲了保護他心愛之人?!保護梅瀾影不受傷害,是以纔將她推向風口浪尖?

不,她苦笑着搖一搖頭。

他從來都是將自己推向風口浪尖,如果不是自己的聰慧,如果不是自己的狠絕,只怕現在早已是死無葬身之地。可是,他卻將柔弱的她納入保護的羽翼之下,不忍她受一點委屈,受一點苦痛。原來,人的命是有貴賤之分的,好命之人可以受到庇護,像自己這般賤命,只配被人利用。

原來,他所謂的要自己設計構陷她,廢去她的封號,或是貶爲庶人。原來只是利用自己而已,他只是想與她長相廝守罷了。而自己,竟然傻傻的爲她人做嫁衣!竟然這樣蠢!

愈想愈是氣憤,她奮力將手中銅鏡狠狠摔向地面。“哐啷”一聲巨響,驚動了殿中所有的人,所有的宮女都噤若寒蟬,不敢作聲,臉色白得瞧着她。鏡角已是摔斷,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如這殿中凝滯的氣氛一般死沉。

她恨得牙齒都咬得酸。她樓煙落,可以沒有愛情,卻不能忍受如此被人利用與欺騙!她胸中激盪難平,腹中因着這激盪而隱隱疼痛,彷佛她的孩子亦是明白她這個爲孃的委屈,爲她鳴不平。

幾乎要冷笑出聲,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她的一片真心,皆是錯付給這樣一個不值得之人了。而她的傾心付出,原不過給她的爹爹,她的哥哥自掘墳墓罷了。而她的手段,她的計謀,原不過是成全他們那一雙璧人罷了。

柔弱如梅瀾影,所以需要他的保護。相反,下賤如她,自然是要被他肆意利用了。她靜靜捏着拳頭,每一瓣指甲都深深刺入自己的肉中,刻下一道道猙獰的血痕。

時候不早了,即便再是不解與害怕,紅菱只得小心翼翼上前來問,“娘娘,您這是怎麼了?該梳妝了。”

煙落心中恨得幾乎要嘔血,面上卻平靜如止水,擺擺手,只緩緩道:“本宮一時失手,打碎了鏡子,再去拿一面來,本宮要親自梳妝。”

紅菱疑惑得瞧了煙落一眼,只“哦”了一聲,旋即便取來了鏡子,又是吩咐了其他的宮女將碎鏡子一一撿了,以免一會皇上來了見了龍顏不悅。其他宮女一見煙落終於話,個個似鬆了一口氣,忙將珠寶飾,鳳冠鳳袍呈了上來。

煙落舉目示意紅菱不許動手,徑自拆散頭上的髻,淋淋漓漓散下一頭幾欲及腰的青絲,拿着犀角碧玉慢慢疏通,散如墨緞。反手細細挽了朝鳳髻,髻後左右累累一直碧玉鴛鴦長簪,再插上六支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會有細碎清靈的響聲。再帶上華美豔麗的鳳冠。襯得她烏黑的髻似要溢出水來。頸上不戴任何項飾,只是用工筆細細描繪了纏枝海棠的紋樣,緋紅花朵碧綠枝葉,銀粉勾邊,綴以金粉。耳上再墜了長長的紅瑪瑙流蘇。

畫眉,臉上薄施胭脂,原本幽暗的蒼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紅,煙落此生從未如此細緻的裝扮過自已。望着鏡中的絕色人兒,心下一顫,她復又執起筆,在眉心之間細緻描繪了一朵梨花形狀。她的膚色本是白如梨花,花落眉間不見其色。此番,她繪下梨花,自是比梅瀾影眉間一點硃砂,更爲美豔出挑。

她的畫工極好,只是從不用在自己的身上,心中一恨,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筆已是被丟棄在地。

再次凝眸向鏡,鏡中之人已經一掃黯淡榮光,遍體璀璨,明豔不可方物。

然而表面的光鮮不過是一張面具,寥寥掩蓋住她此時晦暗的心情。

一衆宮女垂身跪在兩邊,恭順讚道:“娘娘容貌驚如天人,傾國傾城!”

真的傾國傾城麼?煙落脣角冷嘲一笑,揮手摒退了一衆宮人,連紅菱都不許在內侍奉,端身站在了大殿之中。

而風離御步入朝陽殿之時,便是瞧見了她這般背身而立。她因着他的腳步聲,徐徐轉身,看他一眼,輕輕一笑,如同三月枝頭盛放的桃花。

他的目光在見到她時,有一瞬間的凝滯,蘊滿濃濃驚豔,彷彿盲眼之人突然見到了光明,不能適應那大紅色日光的灼亮。

煙落淡淡掃過他一眼。

今日他身穿一襲明黃色斜領金地緙絲吉服龍袍,與平日裡的龍袍不太相同,更爲正式。烏黑的長全部高高的束起,頭帶純金冕冠,一隻翠玉笄穿插其間,以與髻拴結。笄的兩側繫有黑色絲帶,繫結在他好看而又剛毅的下領之處。在絲帶上的兩端處,還各垂一顆罕見的海蘭珠。

說不出的雍容華貴,道不盡的英俊瀟灑。俊眉飛揚,一雙鳳眼此時正直勾勾的看着她。煙落明媚一笑,聲音泠泠響起,彷佛不是她自已的聲音,刻意柔婉問道:“皇上,臣妾美麼?”

風離御彷佛整個人的靈魂被抽離一般,只是恍恍點頭,情不自禁又是多瞧了她兩眼,眸中有異色緩緩點燃。

煙落此刻的心中痛絞着,是那樣痛,痛的幾乎矇住了呼吸,彷佛刀絞一般。她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眼中的她,究竟是誰。

緩緩垂下雙手,她緩慢觸向腰間,那裡是一把彎刀匕,是那把風離澈相贈她的彎刀,那代表着風離澈待她的情真意切。和眼前之人的虛情假意相比起來,更教人痛徹心扉。

他站在朝陽殿門前,她站在朝陽殿深處,相隔甚遠。

她的眸光迷離,他的眸光沉醉。

煙落脣角勾起冷嘲,語氣如疏淡天氣,突然道:“我和梅瀾影,長的很像麼?”

風離御仍是瞧着她出神,未曾細聽她話中之意,只輕輕頷。猛然間一個激靈,他好似突然醒悟過來般,雙眸陡然一亮,直直望向煙落,其間滿是探尋之意,方纔他在玉央宮時極是朦朧睏倦,可是困頓之中,總是覺着玉央宮外有一陣動靜,難道是她?她都看見了?

心下猛然一驚,俊眉一軒,他略略遲疑道:“你,知道了?”

煙落無所謂的笑一笑,只淡淡道:“皇上自有佳人在側陪伴,又何曾記得臣妾昔日相助之情?”

頓時,他的俊顏沉了又沉,烏眸之中似閃過一絲難堪。

她的神情冷漠疏離,僅僅是十丈遠,卻好似遠遠站了天邊,觸手不可及。而那樣的淡漠使他沒來由的一陣心慌,隱隱有着不好的預感,環顧四周,猶豫片刻後,他輕啓薄脣道:“樓煙落,我封你做皇后,不過是給她策妃而已,難道這樣都不行麼?”

她輕笑,他甚至從未了解過她。

毫不猶豫,她自腰間抽出那把彎刀匕。

一陣明晃光閃,似能將整個大殿照亮。

“皇上小心!”,“護駕!”他的身周,只一瞬間便是圍滿了護駕的黑衣侍衛,將他圍得嚴嚴實實,只餘他震驚的雙眸直愣愣地瞧着她。

她笑得明媚,笑得嬌豔,笑得潦倒衆生,輕嘆道:“臣妾心儀皇上,怎會捨得皇上死呢?自然,臣妾也捨不得自己死。”

這把彎刀匕,是風離澈族人的定情聖物,名貴的犀角刀鞘,烏黑沉,刀刃薄如蟬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光澤,那青銀的光澤宛若一輪明月一般晃上她的眼角。

鋒利的刀刃,緩慢地劃過她精緻如玉的臉龐,點點妖紅墜落,滴落在她豔麗無比的紅色鳳袍之上,瞬間便融爲一色,滴落在了冷硬的青石地面上,瞬間便化作了一朵朵妖邪猙獰怒放的花。

一道,兩道,三道……

心底的痛,此時遠遠甚過身體的痛,全然無知覺,她只覺得麻木。

是了,她便是要將自己打扮的最美,然後再親手毀去!

她從未如此憎恨自己的這張臉,她便是用這張美豔的臉,勾引了風離澈,害的他一敗塗地。所以,今日她要用他相贈的匕,毀去自己這張令人憎惡的臉。她欠他的,此生都無法還清,她能做到的,能彌補的,也只有這般了。

同樣也正是因爲這張臉,自己才淪爲風離御的棋子。原來自己不過是她的替身,他將自己推至風口浪尖,原來,都是保護那個柔弱的她。

紅脣親啓,她釋放出自己絕美最美的微笑,聲音婉轉如黃鸝翠鳴,鶯鶯道:“聽聞臣妾的容顏與她有三分相似,是以才得皇上垂憐。只可惜,臣妾不屑做她人替身,今日自毀容貌,從此你我殊途陌路!”

“煙兒……不要……“他慌亂了心神,伸出無力的一手,卻只是僵滯在了半空中,語無倫次道。

一張俊顏在煞那間變得雪白沒有人色,驚慌使他的腦中一片空白,雙腿沉重宛若灌了幹金,再無法邁開一步。鳳眸深處閃過一絲雪亮的哀涼之色,彷彿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

觸目驚心的血痕,蜿蜒猙獰的傷痕,在場之人,無一不是驚呆了,一衆侍衛們皆是愣愣散開,只餘他們無語對視。

煙落緩緩在袖子之上將那匕沾染的血跡仔細擦拭乾淨了,彷彿其上曾經沾染了多麼污穢之物一般,神情極是認真。

他們便這般無聲地對立着,時間在指間一分一秒的悄悄流逝。過去的,終歸是一去不復返。

遠處傳來了禮慶的長鍾低鳴,一聲又一聲,催促着帝后同登正泰殿,舉行大婚儀式。嵬嵬低糜之音,此時如同鬼手扼住喉口,直壓得人無法喘息。

殿中沉寂,唯有她臉上不斷滑落的鮮血滴落於地的聲音,雖幾乎不能聞,卻能在人的心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大坑。

長鍾之聲,不斷響起,反覆催促着。

終於,紅菱壯着膽子,小心翼翼上前問道:“娘娘,今日封后,娘娘還參加儀式麼?”

煙落涼薄一笑,一字字咬牙道:“參加!爲何不參加?!”

言罷,她輕輕提起鳳袍一角,蓮步輕移,背脊挺立,緩緩朝殿外走去,行至他的身邊之時,已是面無表情。纖纖玉手伸向他,示意他引着自己前往正泰殿行冊封之禮。

風離御已然徹底呆滯,只是僵硬握住她冰涼的手,任她將他緩緩拉離。

煙落心中冰冷一笑。皇后?!這是他給予她的殊榮,她爲何不要?!這是她出賣了自己的靈魂,背叛了自己的感情,犧牲了自己的家人,而換來的殊榮,她爲何要拒絕?!

皇宮之中,鼓樂齊鳴,金篷玉扇,繡幡長戈,氣勢不凡,排場之大,極盡奢華,極盡隆重。一衆朝臣早已是悉數到齊,按位就列。

一旦禮儀結束,她恐怕將會成爲風晉皇朝歷史上最有爭議的皇后,她曾經是慶元侯的未婚妻,寧王的侍妾,再是先皇冊封的順妃,又與太子頻頻傳出曖昧,經歷傳奇,史前史後,只怕是無人可及。

而且,她也將會是風晉皇朝歷史上,容貌最醜的一位皇后。

他與她並肩而立,一步一步踏上了正泰殿前的石級,向着那至高無上而去。

她小心翼翼的走着,僵硬刻板的微笑牽動着臉上的傷口仍在不停的淌血,時不時的滴落在了潔白的漢白玉的石階之上,白與紅相襯,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而她的每一步,都似踩在了鮮血與痛心之上。除了她臉上正蜿蜒滴落的血,還有她心中悲泣潺潺的血,還有她手上沾染的洗不去的血。

身旁頻頻傳來了驚呼之聲,衆人的異樣側目,或是因爲她毀去的左臉,或是因爲她依舊美豔的右臉,或是因爲她已然遮掩不住隆起的小腹。再多的驚異,她已是渾然不覺。

人人眼中,他與她應當是一對璧人,歷經磨難,歷經風雨,終於走到一起。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不是。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

她可以沒有愛情,但她還有權勢。她的父兄,還得靠她自己去保全。

正泰殿最高的一層石階,有朝一日,她終於站上。

然,心已是百孔千瘡。

殿前一拜,金印奉於手中,禮成。

司禮監遞上酒盞,她掩袖痛飲。風晉皇朝,至今日起,她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天下也不會是他一人獨大的天下。

側眸,瞥了一眼仍是失魂落魄的風離御。

他的天下,亦有她的一半,究竟誰勝誰負,尚不知定數如何。

脣角,漫出了一縷無聲無息的笑意。

卷三殘顏皇后

第五章 秀女大選(一)第四十三章 各懷心思第四十八章 飛來橫禍第二十七章 上香(一)第三十四章 月夜花自醉第十三章 以死相逼第六章 翻臉第二十九章 圍魏救趙(一)第三十章 一夜錯第三十五章 挽斷羅衣留不住第二十二章 秋宛琴第十六章 難產第三十一章 變故第十四章 落盡寒梅悽賽雪第七章 陷害第四十三章 各懷心思第三十九章 入局(二)第二十二章 一劍穿心第二十二章 納妾第十七章 勿望之禍(一)第三十三章 暗算第十一章 酷刑(一)第十七章 琵琶聲聲落玉盤(一)第四十一章 同心同力第三十四章 一生一世一雙人第十八章 琵琶聲聲落玉盤(二)第四十章 誰道梨花勝牡丹第十二章 退婚第二十一章 唯一的出路第三十七章 殉葬第四十一章 伏擊(一)第二十八章 有孕第二十四章 生死時速(一)第十章 大禍臨頭第二十八章 有孕第二十一章 遣離第五十章 一紙休書(二)第三十九章 夜至濃時情更傷第七章 飛鳥盡,良弓藏第八章 毀容第二章 癡情第二十二章 一劍穿心第三十三章 芙蓉帳暖春意深第三十三章 鴻門宴(二)第十一章 噩耗第三章 打探第十七章 以彼之道,還治彼身(二)第十一章 酷刑(一)第十一章 驗身第十一章 驗身第三十二章 男人的決鬥(二)第二十二章 納妾第十六章 難產第一章 不祥之兆(一)第四十章 誰道梨花勝牡丹第十四章 夜春宵第十九章 玉碎(薦)第十七章 以彼之道,還治彼身(二)第十九章 玉碎(薦)第二十六章 往事如雲煙第二十四章 我爲皇,你爲後第二十章 月虧之蠱(二)第八章 毀容第二十八章 冤家路窄第四十七章 花落人亡第二十七章 上香(一)第三十五章 挽斷羅衣留不住第九章 梅妃落水第八章 毀容第三十章 合謀(一)第三十五章 暴雨獨處之夜(二)第四十八章 飛來橫禍第三十二章 定情之物第二十六章 往事如雲煙第四十二章 伏擊(二)第十九章 玉碎(薦)第二十七章 上香(一)第十一章 噩耗第四章 大娘的刁難第二十章 月虧之蠱(二)第二十二章 納妾第五章 白玉梅花簪第二十八章 上香(二)第二十章 皇后之死(一)第二十三章 襄王有意第三十章 合謀(一)第三章 打探第三十三章 鴻門宴(二)第三十九章 夜至濃時情更傷第四十一章 宮變(二)第一章 相勸第三十一章 變故第七章 步入圈套(二)第十九章 玉碎(薦)第十二章 退婚第二十二章 一劍穿心第三十三章 暗算第二十八章 上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