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喲!這不是王奶奶麼!這是打哪來哩?吃了飯沒?”
問起這個,王媒婆就生氣——她本是想要在菊花家吃飯的。依她的想法,自己幫菊花尋了親事,那楊氏一家還不得對自己感激不盡?不光把她兒子的親事說成了,還把那癩皮女給嫁出去了,他們該重重地謝自己這個大媒纔對。
沒成想,不但沒得到謝,還被青木給趕出來了,連午飯也沒吃成。這個點可不就是吃午飯的時候麼!
於是,王媒婆將一肚子的怨氣對着花婆子倒了出來!
本來她們媒婆就算喜歡滿嘴瞎扯,但爲了生意起見,還真不怎麼說人壞話,就是喜歡胡吹;但今兒不同啊,她這滿肚子的怨氣得發出來呀,不然憋死她了。
當下一五一十地搬了一套話告訴花婆子。
花婆子聽的是兩眼放光,不住地點頭,或附合或感嘆或替王媒婆不平,兩人就站在張槐家的院門口,呱啦呱啦說得熱鬧非常。
不一會就招來幾個婦人圍住,一起聽王媒婆說那楊氏是如何的不知好歹,將自個癩皮女當寶貝,實在是可笑;那樣的長相,還想要嫁個好人家,真是做白日夢!
聽的人當中也有那本分的——趕車的老成媳婦黃氏是個實在人,她聽了王媒婆的話忍不住說道:“鄭嫂子這樣不是應當的麼?誰家的閨女不是寶貝似的——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跟醜和好看有啥關係?”
王媒婆立即高聲叫道:“噯喲!我說大妹子,我也沒讓她不疼閨女呀!我幫她閨女尋親事,還特地找了好幾戶人家讓她挑哩,這不是爲她好?難不成把閨女留在家裡當老姑娘就是心疼閨女了?”
黃氏小聲嘀咕道:“那年紀也太大了吧?四十多的男人,菊花今年才十二哩!”
鄉下可不比城裡,城裡的老爺有錢討多少小老婆都沒人說閒話,年紀差別大也是常見;這鄉下其實就是一夫一妻,也很少有人動那歪心思,年紀相差這麼大,也太不成樣子,難怪鄭嫂子不樂意。
王媒婆聲音越發高起來,湊近來直問到她臉上:“我倒想幫她說個十幾歲的小男娃,要有人答應才成啊!大妹子你要是這麼說,你家有兒子沒?要不將菊花說把你做媳婦?你樂意不?”
黃氏被她衝得吐沫星子濺了一臉,慌忙往後縮了縮身子,道:“我沒兒子。”她心裡也是氣急,又說不過這婆娘,只得往後退。
其他的婦人都呵呵地笑着瞧熱鬧,間或插上一句,聽起來像是勸慰,卻撩得那王媒婆更起勁,直說得吐沫橫飛。
花婆子一臉感嘆,表情豐富地“嘖嘖”兩聲道:“這不能怪王奶奶。王奶奶說的是實情。人家槐子還跟青木是好朋友哩,還不是不要菊花!你讓王奶奶上哪找願意娶癩皮女的男娃子?”
王媒婆一聽這中間還有自己不知道的曲折,忙問道:“哪個槐子不願意娶菊花?”
不等花婆子回答,忽地扭頭四下看了看,擡手指着張槐家大門道:“不會是這張大栓家的槐子吧?”
花婆子得意地揚頭道:“不是他家是哪家?爲這事那個菊花還跳鏡湖尋短見哩,後來又被秦大夫給救過來了。”
王媒婆這下更來勁了,急忙扯住花婆子細細地詢問事情的緣由和經過。
花婆子最愛說這些家長裡短的話了,剛要醞釀組織一番言語,好好地將菊花自殺事件再生動地說上一回,就聽張槐家的院子裡傳來一聲大喝:“滾!”
這聲音那個響啊——震得人耳朵發麻!
一幫婦人擡頭一看,張槐鼓着嘴,一手叉腰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一手攥着一雙筷子,兩眼殺人似的瞪着她們這羣人。
幾個婦人慌忙互相使眼色、扯衣襟,然後悄沒聲息地散去了。
花婆子尷尬地望着張槐,神情訕訕的,小聲道:“本來就是這樣麼,還不許人說了!”
這時張槐娘何氏端着碗也出來了,她瞧着花婆子和王媒婆臉色不善地說道:“咱都是做孃的人,何苦埋汰人家閨女?鄭嫂子要將她的菊花嫁給誰——哪怕留在家裡做老姑娘哩——那都是她自家的事兒,又沒上別人家要飯吃。再說了,‘蘿蔔白菜,各有所愛’,這保媒說親,難道都是一說就成的?就不許人有點兒旁的意見和想法,凡不答應的都是不識好歹?那我倒要問問王奶奶,你保的媒就都成了?要是不成的話,你全怪人家不識好歹,那往後哪個還敢尋你做媒?”
王媒婆見何氏扯到她的飯碗上去了,有些急了,想說自己是好心,要和她掰扯一番,可瞧着張槐怒目而視的樣子,想這兒終究不是自家村子,還是別過火了,便忍下一肚子的話,不情不願地咕噥了兩句,轉頭扭着肥屁股走了。
這裡張槐兩手握拳,惡狠狠地瞪着花婆子,那神情竟是從未有過的猙獰可怖,當下嚇得她掉頭就走。
剛轉頭,就見她家老頭子李老大陰沉着一張臉站在自己身後,她一個不防,差點撞上去。
她白了他一眼道:“站這幹嘛?家去!”
李老大破天荒地沒有聽花婆子的話動身回屋,反而揚起手臂,狠狠地抽了她一個耳光,一邊嘴裡還罵道:“我把你這敗家的老孃們,整天不幹正事兒,這家遲早要栽你手裡!”
花婆子被打得暈頭漲腦,原地轉了個圈,好不容易纔站定。她擡起頭,左邊臉頰上明顯地一個巴掌印,一條紅豔豔的鼻血順着嘴脣流了下來。
她臉上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這死老頭子,竟敢打她?
一瞬間,花婆子發瘋了,向李老大撲過去,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裳,嘴裡叫道:“你敢打老孃?老孃就說了幾句話你就打老孃。”
可是她往常經久耐用的一招今兒似乎不管用了,李老大雄風大振,揪住她的胳膊使勁地一甩,一下子將她甩了出去,跌了個屁股蹲,坐在地上。
這還不算,李老大還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再鬧?再鬧就休了你這婆娘,你信不信?將你娘拖家去,關在屋裡,沒我允許不准她出房門!”李老大威嚴地對從家裡趕出來的大兒子李長明命令道。
身高馬大的李長明緊繃着臉,出奇地配合,連扯帶拉的拽着他娘就往後面拖。
這裡李老大揹着手,對四鄰看熱鬧的人狠瞪一眼,也往家裡去了。
他活了幾十年,受夠了這娘們的氣。前兒還遭到周矮子和李耕地的嘲諷;連村長也怪他夫綱不振,說他婆娘好惹是非,搞得村裡烏煙瘴氣——主要是指前些時候惹得菊花投湖的那件事。
他哪裡還忍得住,正要找由頭收拾這婆娘哩,她倒好,在自個的眼皮底下和外村人叨咕起本村人的閒話來。要是他再不收拾這婆娘,回頭這菊花要有個好歹,那長河兩口子定會上門來拼命。這張槐剛纔不就是一副要揍人的樣子麼!
自個的婆娘還是自個揍比較好,讓旁人揍自家婆娘,面子上也不好看是不!
一路上就聽花婆子尖聲哭叫,進了家門後變成嗚嗚咽咽的聲音,再後來沒了聲音,他家的大門也“砰”地關上了,擋住了衆人探尋的眼光和伸長的耳朵。
張槐本氣得要上前揍這老孃們,被李老大這一鬧,也是驚掉了下巴——萬想不到這李老大窩囊了幾十年,今兒終於硬氣了一回。
何氏哼了一聲轉身進屋,一邊還不解恨地說道:“早就該收拾這婆娘的。成天不說好話!”
張槐爹張大栓坐在飯桌前,剛纔也豎着耳朵聽外邊的動靜——只是他一個大男人,不好出頭就是了。
這會子陰沉着臉道:“要是我非打死她不可。哼,我瞧李老大這回能不能硬到底,只怕他又是‘驢子拉屎——一頭硬’,最後還是拗不過那老孃們!”
他小兒子張楊趴在那張掉漆的老舊四方桌上,埋頭吃飯,把個酸豇豆嚼的嘎嘣響,聽了他爹的話很不以爲然,暗自翻了個白眼。
槐子娘一邊將桌上唯一的一碗葷菜——韭菜炒雞蛋搛給小兒子,一邊嘆口氣道:“唉!這回鄭嫂子可氣狠了。她是最心疼菊花的。可憐這娃兒叫人這樣糟蹋!”
張大栓拿筷子搗着碗大聲道:“甭管人家咋說,只要長河兩口子不鬆口,還能把菊花咋地?這些人都是吃鹹飯操淡心!”
槐子娘埋怨地說道:“你倒是說得輕巧,這事要是擱我身上,氣也氣死了。劉家塘的那家也忒不是東西了,這哥哥娶媳婦跟妹妹有啥關係?你要不樂意就不樂意,幹嘛說人家閨女礙事?退一萬步說,就算菊花嫁不出去,還能吃閒飯?她那麼能幹,還掙不到自己一口飯吃麼?”
張大栓氣哼哼地說道:“全是些沒眼光的傢伙。他家遲早要後悔——青木那娃子將來會大出息地。”
槐子娘說道:“可不是麼,聽說馬上他也要上學讀書哩!鄭嫂子就是眼光遠,青木這麼大了還讓他上學識字!”
張大栓“啪”地將筷子往桌上一拍,說道:“長河兩口子做地對。槐子,你也去上學,好好地學兩年,將來也能識文斷字。咱也甭說親了,這麼急幹啥?那李老大兩兒子二十多了,不也沒說親?多認些字,也多些見識,總不能咱家一直這麼窮。真要日子過好了還怕沒媳婦?只怕到時候要上門來求哩!”
槐子娘激動地說道:“噯!咱節省些,你哥倆都去上學。槐子也別急着說親了,到二十再說。晚就晚點,我也不受那份氣!”
張大栓重重地拍着桌子道:“這事兒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