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除了去修河的,剩下的勞力差不多都趕了來,好多媳婦婆子都上場了,更有李家、劉家、趙家的佃戶和下人,兩百多人涌來,立即填補了剛纔被抽走的人,橡園山腳下一片沸騰。
山下沸騰一片,山上也不安靜,透過呼嘯的風火聲,隱約可聽見山上狗叫、人喊,可是卻聽不清楚。從山下到張家宅院門口,彎彎曲曲的有一里多路,垂直上去也差不多有一里,說遠不遠,此刻卻是遠如天涯。
當葫蘆在山下提氣高喝的時候,橡園張宅,板栗也在院子裡往來奔波,高聲喝叫,和張大栓劉黑子一起,指揮下人們搬運東西、砍樹、在後院菜園地裡沿着水井往下挖坑。
先前發現大火時,菊花發現四面封死,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後,迅速地安排人砍樹,想清空院子,然後原地固守。
誰料好容易鋸倒一棵樹,砍竹子的人也才砍了幾十根竹子,那大火卻已經囂張地逼近張家宅子,根本不讓人有足夠的時間完成這項工作。
院子裡到處都是果樹和竹子,而呼嘯的大風,使得院牆外那兩丈寬的隔離帶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一旦大火哪怕只飄進一絲,經歷了兩個月的乾旱和冬季乾枯的樹枝,是極容易着火的,屋子裡的傢俱除了木製的,就是竹製的……
她當機立斷,安撫住絕望的公婆和慌張失措的下人,讓大家在後院菜園子裡順着水井往下挖坑,“在這空地方挖個地窖出來,咱們躲進去,隨它燒,只要躲過這段時候就好了。”
整個張宅就數這地方最空曠。
二進院子的曬場也算空曠,但屋門口還有好多桃樹、棗樹,而且四合院一旦燒起來,房屋坍塌。那後果也是無法預料的,而這裡卻只有後罩房和外院牆,水井也在菜園子中央。
大火燒起來後,那毛竹連接下來的自來水當然斷了。不但如此,連水井的水位也急劇下降,最後竟然幹了底,也不知是爲何。本來山上也不缺水,這水井就是以防萬一用的,所以當初挖的並不深。
偌大的院子,竟然沒了水。菊花心裡的沉重又加重了一分,更加要往下挖了。
七八個男人在坑洞下揮汗如雨地挖掘,因鋤頭和鐵鍬不夠用,所以無法用更多的人,另有兩人專門裝土。
張大栓和劉黑子帶着幾人在坑洞旁邊用繩子將裝滿土的竹筐往上拉。他們卯足了勁兒咬牙提氣,掙扎得面色猙獰,卻不敢有一絲鬆懈,扯得手軟了就換旁人上。
“太太說了。入口不要挖太寬,不然容易飄火進來。這麼大夠了。王忠,讓他們往旁邊挖。挖個山洞出來。”
劉黑子對着下面高聲叫道。
已經一丈多寬、兩丈多深的坑洞下傳來王忠大聲迴應。
菜園四周,黃麥爹老陳頭帶着幾個僱工在砍竹子、鋸果樹,想將這片空地儘量擴大。也是因爲沒那麼多刀和鋸子,所以只得五六個人幹這個。
葡萄、小喜、劉嬸、黃麥娘等人則在前後院之間飛奔,往來穿行,不斷地將衣物、棉被、食物和水,一樣樣地搬到後院。
因來不及準備吃食,劉嬸只得把昨晚埋上的荷葉雞、鴨和兔子,以及各樣滷菜都搬了過來,葡萄把家裡的點心和乾果裝了幾大麻袋。又讓黃麥扛了幾麻袋生山芋和生花生過來;櫻桃還在廚房裡大鍋煮着火腿和香腸。
小蔥也收拾一大包藥物並兩罈子烈酒,讓人搬到後院來。
菊花並沒有參與收拾,而是在前後院之間來回指揮着。她第一時間將幾萬兩銀票揣進懷裡,家裡的賬簿打包裝起來,庫房裡還有幾百兩黃金和一萬多兩銀子及零碎銅錢,則就地挖坑深埋。餘者都不再管了。
何氏將平日積攢的金玉首飾收拾了一小箱,再看看那些牀帳、箱籠、各樣用具,哪一樣都想帶走,哪一樣也帶不走,她終於流下淚水,對着剛進來的菊花哭道:“這到底是咋了?娘可沒幹過一件虧心事哩!”
菊花一把將拉她出去,並低聲勸慰。
剛出門,就見板栗飛奔過來,喘氣問道:“娘,那書咋辦?”
菊花眉頭一皺,只猶豫了一小會,就對他道:“把靠牆那一架重要的書籍裝箱子裡,搬到後邊的坑洞邊埋起來,其他的隨他去,回頭咱再買。”
板栗聽完轉身就跑,和小井兒喊了兩個下人,扛了不止一箱子書去埋了,他終究還是捨不得。
菊花跟何氏走下臺階,就要往後園子去,兩人擡頭一掃院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那火已經燒到門口了。再看東西廂房後面,也是一片火海。
這纔多大一會工夫?
只見紅椒飛奔過來,對着何氏跟菊花驚慌地叫道:“燒進來了。奶奶,娘,火燒進來了。”
她頭髮蓬亂,滿臉是淚,小紅棉襖的領口散開,棉鞋帶子也沒繫好。先前迷糊中被拖起牀,自己胡亂地穿了一身衣裳,哪裡還能顧得上好不好。
何氏急忙攬住她,一疊聲地安慰道:“紅椒莫怕。跟奶奶去菜園子,那兒樹少,火燒不着的。”
菊花肅然道:“娘,你帶她們去後院,把幾個小的都看好,不要再回來了。紅椒聽見沒?不準再亂跑了。我安排一下,馬上也過去。”
何氏急忙答應着,拉了紅椒小跑着往後院去了。
紅椒不住回頭,拖着哭腔對着菊花叫道:“娘,快點來哩!”
菊花一邊答應,一邊往廚房跑去,尚在門口就大喊道:“櫻桃,不要做了。能帶多少是多少。”
廚房裡,櫻桃正在忙忙地攤餅,她想着有幾個小娃兒,總要做些熱乎的吃食帶上才成。大鍋裡還煮着東西,一個媳婦在竈洞底下燒火。
她聽見菊花的聲音,急促地回道:“太太,再有一會就好了,火腿還沒煮好哩。”
菊花厲聲道:“那就不要了。不然等你煮好了,大火燒進來。封住路,你想去後院也去不了。”
櫻桃聽了,慌忙點頭道:“那我來裝餅。這火腿……”
竈洞下面燒火的媳婦忙站了起來,說道:“火腿都切成小塊了。很容易煮熟的。這會兒應該好了,也裝起來吧。”
三人忙忙地裝東西,然後提了兩大籃子熱氣騰騰的食物,疾奔向後院。
出來後,見劉嬸匆匆地抱了幾件棉衣也往後面去,菊花問明劉奶奶、小井兒都去了後院,方纔回身掃了一眼這大院。毅然轉頭走了。
到了菜園地,清點所有的人,都到齊後,小娃兒們就待在井坑邊,隨時準備避進洞。
男人們依舊在緊張地挖地窖、清土壤、砍樹;劉嬸、何氏、葡萄等女人也不敢閒着,幫着將砍倒的樹木和竹子拖走。可是這項工作也很快乾不成了,因爲火已經燒進院子。
“陳叔,不要砍了。讓他們過來。把這土推平,把那邊草地蓋住。”菊花見院子裡已經起火,遂吩咐老陳頭不要再做無用功。
幾句話的工夫。院子裡就成了一片火海,竹林、果林都燒起來了,只餘他們這羣人被圍困在大火中央的菜地裡,那些柔嫩的黃心菜、碧綠的菠菜、水蔥和青蒜,迅速地焉巴下來,耷拉着葉片。
哦,還有五隻狗。大黃一家子緊挨着板栗兄妹幾人,低聲嗚咽着,再也不肯離開半步。
菊花看着這狂猛的火焰,一陣揪心和頭暈。下腹疼痛起來。她慌忙依着一堆棉被坐下,深深地呼吸了兩口,竭力平息心底的恐懼。
小蔥和紅椒站在她身邊,瑟瑟發抖,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因爲害怕;劉奶奶也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用乾枯的手摟着山芋。神色依舊淡然。
小蔥見菊花臉色不對,忙上前問道:“娘,你不舒坦?”說着就要爲她把脈。
菊花苦笑着推開她,說自己慌張的頭有些發昏,歇會就好了。
如果沒有意外,她應該是懷孕了。
若是平常,這可是一件大喜事,可是,此刻她卻不敢說給任何人知道,怕大家聽了更加亂了方寸。
下邊的坑洞裡,劉黑子一邊奮力揮着鋤頭挖土,一邊心中痛悔不已。
晚上,他睡得遲,剛睡下不久,就聽大黃狗狂叫起來。他以爲有什麼事,便起牀四處查看了一番,沒發現異樣,還低聲喝罵了大黃和它兩個狗兒子,接着又進屋去睡了。
就耽擱了那麼一會工夫,睡下後聽黃狗依然不停地叫,後院黃麥養的兩條狗也叫不停。他覺得今晚實在有些異常,於是再次起身,卻發現橡園四面起火,而張大栓、黃麥也都被狗驚動,匆匆穿衣來到院子裡。
要是他第一次起牀時就發現那火,他們是不是就能跑下山哩?
沒有人能回答他。
樹林裡十來個木耳場子,住了百來個僱工,當時哭喊求救聲一片,除了王忠帶着他的人衝進張家宅子來接他們外,餘者都各自逃命去了,但究竟能不能逃出,只有天知道。
菊花依靠着棉被歇了會,見火勢太猛,風吹的火苗亂竄,時間久了,哪怕他們是在空曠的菜地中央,也會被大火波及到的,畢竟他們身上都穿着棉衣,腳邊還有棉絮等防寒物。
“下去!板栗,你和小井兒先帶弟弟妹妹下去。黃麥,你把劉奶奶背下去,再把這些吃的東西也搬下去。娘,你們也準備下去。”
菊花不敢再等,吩咐老弱婦孺先下坑洞。
張大栓也對着上面叫道:“這裡面不小了,讓他們先下來。反正我們接着挖,也不礙事。”
他也是見大火逼人,不敢放老小在上面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