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大表叔,很緊張地瞧着她,忍不住在心裡翻白眼,這樣子像是要把錢還給她爹麼?也就她爹老實,不等他說完就自己表態,遇上那奸猾的,順着你的話接下來,讓你吃個啞巴虧,那時要怎麼樣哩?
再看看屋裡其他人,男男女女都很緊張,心裡嘆了口氣,也是,七八十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買荒地都能買幾十畝哩。
她便皺眉苦思——剛纔還說想不起來的,如果張口就說了出來,那不就露陷了?
好一會,她一拍手道:“我想起來了,姑奶奶說——”衆人都精神一振,凝神聽她細說——“這銀子大多是她侄兒孝敬的,是她私房錢。不像房子田地,只能是餘家的兒子分,——閨女嫁出去了,是沒的分的——這個錢,凡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都有份!娃兒多的多分些,娃兒少的少分些。”
衆人鬆了口氣,二表叔道:“這話像咱娘說的,她老人家最是明白事理,樣樣事都清楚。”
菊花撇撇嘴,心道,你們幹嘛不自個商議了這麼分哩?說到底,還是有些貪心,想要多一些。
於是她故意叫道:“甭吵……我又想起來些話,就是……就是……哦,是這樣的,‘兄弟姊妹們就該和氣幫襯着,都是一個孃胎出來的,打斷骨頭連着筋,我要不是惦記孃家哥哥,哪來侄兒孝敬銀子?成天吵鬧,一分不讓,這家就敗了。有了煩難事情,兄弟們也都不來幫忙,鬧得跟仇人似的,白讓人笑話……’其他的我也想不起來了。”
表叔們都抹着眼淚無聲哭了起來。大表叔對菊花道:“多謝你,菊花。娃他娘,把咱娘用的梳子給菊花。做個念想,她老人家託菊花轉話,可見是很喜歡她的。”
一個暗黃皮膚的媳婦急忙轉身。從一個老舊的針線簸籮裡揀出一把斷了一根齒的黃色木梳,已經磨得十分光滑油亮。也不知是啥木頭做的,遞給菊花。
菊花忙恭敬地接了,再跟他們告辭,又叮囑了鄭長河幾句,這纔出了內堂,到了外面的陽光下,方纔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混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心情自然不同。人老了總要死的,除了親近的人會傷心懷念一段日子,其餘的人則很快會忘記。菊花和青木跟大姑奶奶不算親,槐子和劉雲嵐更不用說了,因此,這一路就說說笑笑的。
劉雲嵐和青木聽菊花說了昨晚的事,都大吃一驚。
劉雲嵐十分肯定地說道:“準是大姑奶奶生氣顯魂了。你也不想想,從門外吹來的風,能有多大?就能把油燈給吹倒了?大姑奶奶的棺材可是停在內堂,隔着大門好遠哩!還有。葡萄那麼點大,昨晚睡覺怕成那樣,她咋就敢從棺材底下鑽過去哩?”
饒是大太陽底下,菊花也打了個寒顫道:“我忘了。那風確實古怪的很——不應當吹進靈堂的。噯喲,不要說這個了,不然我晚上該睡不着了。昨晚我眼一閉,總覺得古奶奶站在牀前瞧我。”
說完抓着槐子胳膊不放。
葡萄連連點頭道:“我沒見過姑太太,可我總能看見一個老婆婆在跟前晃哩!”
青木和槐子便不停地找話安慰她們,怕她們心裡膈應。
劉雲嵐笑道:“回去了就好了。聽說陰魂也不是誰都能瞧見的,要不然大姑奶奶幹啥不直接顯靈罵表叔們一頓?陽氣重的地方陰魂就不敢靠近,所以只要槐子在你身邊兒,你就不用害怕。我想你頭一回進靈堂時,姑奶奶的陰魂沒準真在,那油燈就是她發怒弄倒的;第二回等大傢伙都進去了,她就沒法子了,所以借了葡萄的手幹這事,葡萄又小……”
青木連連點頭道:“有些道理。自古人鬼殊途,若沒個節制,豈不都亂了?”
菊花點頭道:“我也奇怪,雖然明曉得第二回是葡萄弄的鬼,可第一回的事情確實不一樣,咋說哩?那會兒我真是覺得陰風直吹,汗毛乍起,想走還動不了,老覺得姑奶奶在身邊……”
正說着,坐在青木肩頭上的葫蘆忽然開口道:“爹,姑太太怕人!”
青木忙道:“葫蘆不怕,姑太太最好了,最喜歡葫蘆哩,你剛生下來的時候還抱了你。”
葫蘆撅着嘴道:“沒喜歡葫蘆,姑太太不笑,老太太笑。”
劉雲嵐心裡“咯噔”一下,急忙問道:“葫蘆,你在哪瞧見姑太太了?”
衆人這才覺得葫蘆的話有些怪,他嘴裡的老太太是外婆汪氏——汪氏總是笑眯眯的——這大家是知道的,可是從會記事起,他還沒見過自個的姑太太哩!
葫蘆道:“姑太太在……大箱子上面……”
這下衆人可驚呆了,菊花更是渾身起雞皮疙瘩:葫蘆真看見了大姑奶奶,在棺材上面。這可不是誤撞或巧合了,這麼點大的娃兒根本不會撒謊哩。
她牙齒打顫,拉着槐子道:“葫蘆……蘆咋能看見哩?”
葡萄早嚇得面無人色,擠到幾人中間,不敢超前也不敢落後。
槐子忙攬着菊花安慰道:“小娃兒不一樣哩。”
劉雲嵐還在一個勁地盤問葫蘆,是不是靈堂裡的那個長長的大黑箱子,姑太太是坐着還是站着等,不過葫蘆也說不清,只說姑太太在大箱子上面,他對她笑,她也沒笑。
青木嘆口氣道:“大姑奶奶肯定是對葫蘆笑的,不過她對小輩笑的時候,也就咧下嘴巴,不像外婆和二姑奶奶,笑得滿臉開花。葫蘆想是見姑奶奶不睬他,他就記上了。”
劉雲嵐對菊花解釋道:“小娃兒眼睛乾淨,容易瞧見這些陰魂。不過咱葫蘆身子骨結實,也是個陽氣重的,要不然昨兒怕是要受驚,不過,咱家去還是要買些紙錢燒給大姑奶奶,保佑咱葫蘆。”
菊花納悶地問道:“大姑奶奶陰魂就算被葫蘆瞧見了,應該也不會嚇他吧?”
劉雲嵐道:“不是大姑奶奶嚇葫蘆,是……那陰氣,一般人受不住。你不也說,昨晚上剛進靈堂時,覺着陰悽悽的麼?”
菊花點頭,看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撞了邪氣!
又說了些表叔們的事,青木嘆氣道:“這門親差不多就這樣了,大姑奶奶一去,情分就差了一層。表叔們要是不跟爹親近,這門親就要斷了。”
他有些鬱郁不悶,倒不是說有多捨不得這門親,而是爲了他爹鄭長河,爹少了個長輩關愛,本家又沒有兄弟姐妹等至親,怕是要難過好久。二姑奶奶怕也是不成了,要不然姐姐死了都沒來奔喪哩。
菊花也理解哥哥話的意思,對他道:“咱做兒女的多孝順些。我看爹心裡難過的很,怕是要好久才能緩過來哩!”
槐子卻道:“不怕,一個葫蘆,再加上板栗和小蔥,讓爹開心也容易的很。”
菊花等人回到家,日子又恢復平靜,死者已矣,活着的人還要過。過了十五,送走張楊後,張槐便召集佃戶吳家父子和王家父子在菊花買的荒地裡忙活。
山下挖池塘、打井,山上開荒種竹,吳老頭和王老頭帶着兒子們幹勁十足。東家只僱了他們兩家來幫忙,本來是淡季,他們卻一天能掙十五文錢,這樣的好事上哪找?因此幹活也是實打實的,並不偷工減料混日子,不然下回東家有事怕是不會讓他們幹了。
因種竹不能耽擱,所以安排吳家和王家在山上開荒,連兩家的媳婦也上山幫忙;張大栓父子帶着劉黑子在山下挖池塘。
菊花帶着葡萄去地頭看過一次,又更改了規劃——將那魚塘改成五畝大小。這樣一來,光靠這幾個人挖就太慢了,她便又讓劉黑子回村找了幾戶人家來幫忙,索性花些錢一口氣將這魚塘挖好,也省得公爹和槐子跟着受累。
她一邊忙荒地的事,一邊還要惦記孃家,因爲鄭長河幫大姑奶奶燒了頭七回來後,就病倒了。
“爹,你先喝些玉米糊,回頭我再下碗麪給你吃。”菊花對有些消瘦的鄭長河勸道。
她手裡端了碗玉米糊,坐在牀沿上,看着頭上纏道白布的爹,背後墊着枕頭,懶懶地靠在牀上,跟做月子似的,有些想笑。
鄭長河心情不好,便耍賴不吃玉米糊,說想吃醬燜黃豆,還要泡一大碗鍋巴。菊花當然不會答應他,於是便哄小娃兒般哄他。
她用小木勺子舀了一勺玉米糊,端得高高的往下倒,那濃稠的玉米糊便連成一道線往下瀉,“瞧這玉米糊熬得多粘糊,我還放了些肉沫在裡面,好吃的很。就着這酸筍,熱熱的喝一大碗,出一身汗,人就舒坦了。難不成爹想一直在牀上躺着?是不是爹怕幹活,嫌荒地買多了,所以裝病在家躲着?”
正說着,楊氏進房來白了鄭長河一眼,對菊花道:“不吃就算了,你甭哄他。還嬌氣起來了。他樂意在牀上躺着就隨他去,咱明兒下地,少了他照樣種田過日子。”
鄭長河抱怨地瞅了楊氏一眼,無奈地接過菊花手中的碗,“呼嚕嚕”喝了起來,許是餓了,那酸筍又是開胃的,他吃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