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槐子把事情跟菊花說了一遍,連菊花也失笑道:“你跟我哥聽了這話,是不是都後悔的要命?”
槐子搖頭,有些疲倦地將她攬在懷裡,嘆了口氣道:“世人只見到夫子光鮮的一面,但他老人家未必就喜歡那樣的生活,若不然,也不會在咱村隱居這麼多年了。聽宋掌櫃說,夫子曾經幾起幾落,這其中有多少兇險,旁人可是不清楚。我想,要是有機會,他還是喜歡住到清南村來的。”
菊花點頭道:“這個老夫子跟他侄兒不同,心性修養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了。”
槐子輕聲道:“即便如此,他還是出去了。他常說,男兒立身行事,當審時度勢,進退自如。”摸摸菊花的臉頰,他輕笑一聲,“就是走到哪算哪。幾年前被逼告老,如今重新站上朝堂,夫子也是走到哪算哪哩!”
菊花也不禁微笑,這個老夫子實在是活得瀟灑。
癖花覺得張槐不但沒有後悔的意思,反而因此感慨⊥比,他似乎被勾起滿腔的柔情,與她繾綣纏綿,-了頭遍,方纔沉沉睡去。
當n-ˉ,菊花雖然還沒睡好,卻因爲生物鐘的原因準時醒來。
她實在不想起牀,可是小牀上傳來兩個小娃兒的笑聲,再不起來的話,只怕那屎尿都要糊得一屁股都是。
她認命地起身,對早已睜眼看着她微笑的娃他爹抱怨道:“笑啥?你還不去打水哩。先幫他們洗個澡。如今不比冬天,早晚都要幫他們洗一次澡纔好;等天熱了,一天要多洗幾回,不然一身汗容易招病。”
槐子抱歉地輕笑了一聲,摸摸她滑膩的後頸,柔聲道:“我把他倆抱出去收拾,你再睡會兒。我早上不出去,就跟葡萄一塊看着他們。”
菊花搖頭·這春日裡,清晨是最美的,後山的鳥鳴聲此起彼伏,一樣的清亮悅耳·卻又各不相同,聲聲都撞入心扉,激起靈魂的一片震顫。就算有些睡眠不足,聽見這清雅的樂聲,心情也是莫名的好。再說,滿院子人都在忙碌,自己要是在房裡睡覺·那實在是不像話。
張槐見她不睡,便趕緊起身,去廚房打水來伺候娘仨。
如今菊花照顧娃兒已經很熟練了,一番忙碌後,和槐子各自抱一個乾淨清爽的娃兒來到院子,跟劉家的小井兒一塊開始了每日清晨的笑鬧。
天色已大亮,花草樹木清新怡人,院牆內外、樹梢枝葉間飄着絲絲輕霧。
何氏聽見娃兒們的笑聲·從廚房裡出來,對菊花道:“咋不多睡一會?這天才亮哩。這兩個小東西,見天公雞一叫就醒了·比奶奶都起的早。”
她滿臉輕鬆歡快的笑,比起往常似乎更開心,彷彿經過昨天那件事,有着劫後餘生般的喜悅。
她見板栗對自己咧嘴笑,便鼓嘴白了奶娃兒一眼,嗔道:“你起這麼早來幹啥?一不能抗鋤頭二不能拿笤帚,還得把個人抱你。要不你幫爺爺放牛去?往後咱家的牛就歸你放了。”
板栗見奶奶對着他說了一大通話,喜得呵呵直樂。
菊花將他丟在車裡,讓葡萄和劉奶奶看着,她自去廚房洗漱煮早飯·劉嬸也幫她打下手;何氏則撿出一堆衣裳坐在院中搓洗;張大栓笑眯眯地扛着鋤頭,帶着劉黑子出了院門,融入輕霧飄蕩的田野。
槐子匆忙洗漱後,也一頭鑽進後山,去看木耳。
一個普通而又平凡的早晨,若不是昨日突如其來的傳言·這平靜如水的日子也不會蕩起一絲漣漪。
菊花跟劉嬸煮好了早飯,那太陽就從老村後跳了出來,被霧氣斂去了光芒,只餘紅通通一塊圓盤,懸掛在東方。
葡萄喂完了雞,將它們全部趕出院子,然後拿把笤帚將院子清掃得乾乾淨淨,又去後院雞欄鴨欄撿雞鴨蛋,再清掃屋子,再打盆水擦拭傢什桌椅窗戶,小小的身影轉進轉出,忙個不停。
何氏搓好了衣裳,已經提着下河去洗了。
菊花抱起小蔥,想要出去河邊轉轉,看看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板栗,只得按下這念頭。她讓葡萄幫忙,將板栗和小井兒坐的小車擡到東面的桃樹下,指着牆根下的野菊和那株古樸的老樹根,教他們說話。
幾個娃兒都不到說話的時候,任菊花唸叨的口乾舌燥,他們自管呵呵樂,頂多咿呀哦呵幾聲,算是給嘮叨的人點面子。
劉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縫製一件小衣裳,不時地擡頭瞧瞧幾個小娃兒,慈祥地笑着,又道:“少奶奶好耐心哩,總是這樣教他們。等他們會說話了,肯定能說好些新鮮詞。”
她不太能理解菊花的做法,這麼小的娃兒能聽懂她說的話麼?但見娃兒們都高興,少奶奶教板栗兄妹的時候,總是不忘了小井兒,她只有感激的。
菊花微笑,心道,有人從肚子裡就開始教了呢!
陸陸續續的,早上出門的人都回來了。
槐子最先回來,他放下揹簍——裡面並沒有多少木耳——皺眉對菊花道:“好像木耳叫人偷了。”
菊花一愣,想起青木那天跟自己說的話,忙道:“聽我哥說,有人來咱村偷雞鴨哩。這木耳不能擱在山上了,得搬回來才成。”
劉奶奶聽了,停下手中的活計,嘆了口氣道:“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日子沒法過了哩。”
槐子和菊花聽了,對視一眼,沉默下來,那因爲丟了東西而氣惱的心思也淡了。槐子沒再提這事,吃過早飯後,抽空叫上兩個僱工,將那些樹木都扛到後院的果樹底下堆放起來。
接着回來的是小黑皮。他出放牛了,坐在牛背上,背上背個簍子,裡面滿滿的都是蘑菇、野筍,°還有些山花。
自從他有一次放牛帶回這些東西,妹妹跟少奶奶都喜歡·他再出去放牛就背上揹簍,遇到啥採啥。
菊花和葡萄上前,接過揹簍,一樣樣的清點蘑菇等物·神情歡喜非常。
“少奶奶,你瞧,這映山紅是黃色的哩!”葡萄舉着一束盛開的黃杜鵑對菊花叫道。
菊花早瞧見了。這山上的映山紅(學名杜鵑花)到處都是,生命力極強,不過紫色和黃色的比較少見,要不然黑皮也不會採回來。他很心細,將花兒插在揹簍的縫隙裡·沒跟蘑菇野筍堆一塊,省得壓扁了它們。
她微笑點頭,讓葡萄找個粗瓦罐,裝上水,將黃杜鵑插進去,隨意地放在院牆根下野菊花叢中,一眼看過去,青綠的菊苗襯着鵝黃杜鵑·倒像自然生長的一般。
她自己則收拾蘑菇和野筍,槐子笑嘻嘻地蹲在一邊,幫着剝筍·道:“我上山的時候也見了不少,就是沒空弄。”
正說着,小井兒和板栗都大叫起來,原來,他們見黑皮將牛趕進後院去了,立時不依,這也是每天早上都要上演的戲碼。
張大栓扛着鋤頭大步走進院子,聽見叫聲便笑道:“板栗,想爺爺了?”他不及放下鋤頭,就站在孫子跟前·和他說了一大通話,也不管他聽不聽的懂。
菊花忙進屋拿了手巾等物遞給他,槐子又幫着打了桶井水,讓爹洗漱。這時節用的是剝皮的柳枝,咬爛了沾點鹽刷牙,倒也乾淨·往常可是連鹽也沒得沾哩。
等何氏洗衣回來,菊花和葡萄便幫着晾曬衣裳。劉嬸則端飯菜上桌,招呼吃飯。堂屋一桌,廚房一桌。劉黑子沒回來,他跟僱工們在一塊吃飯,荒地那邊專門有兩個女人做飯。
飯後,張槐去了村學堂,將昨天打聽到的消息告訴了周舉人,只是隱去了宋掌櫃的一番話。
“晚輩猜想,定是夫子讓人帶走了楊子他們,卻被人誤傳是抓走。”他對周舉人如是說道。
周舉人捻鬚點頭:“我猜也是四叔,只不敢十分肯定罷了。想來過幾日就會有書信確認。呵呵,這下你可放心了?令弟入了國子監,前程無憂矣。
他想起四叔,那個周家風華絕代的人物,幾起幾落之後,再次屹立朝堂,不禁心神恍惚,根本沒聽見張槐說什麼,只見他嘴巴一張一合的。
幾年前四叔遭人陷害,不得不告老回鄉,卻是連家也沒回,留下一紙書信,然後杳然無蹤,徒讓他慨嘆多年,誰知竟隱居在此。
好一會,他才平靜下來,看着眼前的農家青年,羨慕不已。
他之所以聽說張槐在四叔身邊唸了兩年書後,馬上對他另眼相看,並不是說他念了兩年書就能如何了,而是這份殊榮可不是誰都能有的——連他都沒得到過四叔的親自教導呢,何況還是朝夕相處、言傳身教這麼多年?
就算四叔以前也教授弟子,但他本身爲官作宰,自是無暇日日指點,不過就是偶爾去國子監講學罷了。
所以他既羨慕張槐,又因爲他沒堅持讀完而惋惜,白白錯過了這場機緣。
槐子見周舉人幽幽地望着他,不知他有何話要交代,便恭敬地坐着,等候他發話。
周舉人靜默了一會,纔對張槐道:“如今正是農忙,你且回去,此事不可對外傳說——四叔最不喜人借他之名,炫耀謀利,因此我周家也一向行事謹慎。令弟等人入國子監,雖說因四叔而起,但以四叔爲人,斷不會行此舉措,此事怕是皇上授意。”
以四叔的學識經歷,言傳身教五六年的弟子,初出世便如此搶眼,新皇是不會放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