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跟槐子從賀家回來後,還沒高興一天的工夫,就接到了方家和周家(長興貨行)送的重禮。一是下帖相邀,請張老爺吃酒;再就是想談秋季木耳蘑菇的訂單,隨同禮物一道送來的,各自還有兩個少女。
張槐見前事剛了,這邊又來了,偏偏這些日子家裡又忙,因爲張楊就要回來了,就算不費心準備,那也是有許多雜事要安排的,他就有些不耐煩。
正是上午時分,他跟菊花在書房裡商議些雜事,因吩咐黑皮道:“把人退回去,不然還要管飯。再跟來人說,多謝相邀,只是二老爺就要回來了,老爺怕是沒空去拜訪,等以後閒了再上門叨擾。”
黑皮忍笑答應一聲,剛要出去,又被菊花叫住了,只得回頭等候太太吩咐。全家最近都改了稱呼——稱張槐老爺,菊花太太,若是還叫少爺少奶奶,等張楊回來,可就亂了。
菊花道:“不用送回去了。他們喜歡送,咱們就收下。不然往後這類事怕是還多的很,難道要一個個都跟在賀家似的,費心思應付?我還沒那許多閒工夫哩!你們只管去忙,我自有打算。葡萄,把人帶到咱們屋子去,我有話要問她們。”
黑皮點頭,笑着出去了,葡萄也笑着跟了去。
這裡槐子詫異地問道:“你留下她們幹啥?別調教不成,反把幹活的漢子們勾得亂了心思。”
菊花好笑地瞧着他道:“你這麼好奇,那就跟我過去瞧瞧好了。”
槐子笑着搖頭道:“隨你去吧,我還要去後山,瞧瞧那兒木耳場子弄好沒有。”
菊花撲哧一聲笑了,眼前閃現賀老爺的絡腮鬍子臉。從賀家要來了十五個人,槐子就想着再弄幾個木耳場子,只等再找些農戶過來,湊夠人手就開張。
槐子見她笑,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也禁不住笑了,兩人遂一道出了書房。
葡萄過來對菊花道,人已經帶到了。
菊花點頭,轉身往東廂房行去。
槐子瞧着她搖曳生姿的背影,心裡癢癢的,很想跟去瞧瞧她到底咋安排那幾個女人。菊花的古怪心思和做法,雖然讓賀老爺夫妻覺得匪夷所思,但槐子卻很熟悉。這正是鄉下人本色。
這一回,菊花會如何做呢?
黑皮見他看着東廂嘴角含笑,便提醒道:“老爺,要不要家去歇歇。還是馬上就走?”
槐子轉頭笑道:“不歇了,再歇就該吃晌午飯了。走吧。”於是,兩人一道出了院子。
二進院子裡,張大栓跟何氏自然住了正房,臥房在正房東屋,小蔥則住正房西屋;槐子和菊花帶着紅椒、山芋住了東廂;板栗獨自住西廂,後來又讓黑皮和小井兒過來陪他,因空屋子多,連書房也安排在西廂。正好他們晚上一道看書,累了就睡也便宜。
菊花來到東廂,在外間坐下,葡萄隨即將那幾個少女帶了過來,先前安排她們在側屋等候的。
幾個女孩子都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能被挑了來送人,長相自是不必說。各有千秋。因此葡萄很不放心她們,直盯住不放。
看得菊花好笑,便瞅了她一眼。
葡萄趕忙收斂了些,退到菊花身旁站定。
那四個少女有兩個安靜些,老老實實地低眉斂目,跟着葡萄走進來,並恭敬地向菊花見禮;另外兩個則要大膽活潑些,初入橡園時。一路好奇地打量,進了張宅又到處張望,如今來了東廂,先是掃視屋內擺設,最後目光落在菊花身上。
這屋裡桌、椅、凳、櫃子,均是清一色的竹製。竹編的圓幾兩旁,擺着兩張竹椅,其中一張上面坐了個二十出頭的少婦,容顏清麗,眼神清幽,看得兩人均是一愣——她們還以爲會見到一個黑粗的鄉下黃臉婆呢!
菊花瞧着眼前的幾個小姑娘,收起感嘆的心思,也不理會那兩人的大膽,也不裝模作樣擺架子,給人下馬威,出聲問道:“你們誰是方家送來的,誰是周家送來的?都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安靜的忙上前蹲身施禮,道:“奴婢是方家送來的,名叫楊風兒(宋瑤),見過太太。”
菊花見了點點頭,都是大方有禮的,讓她們退到一邊,隨即看向另外兩女。
那兩個少女嬌笑着上前,搖出動人的身姿,也蹲身施禮道:“奴婢是周家的,名叫周仙兒(周媚兒),見過太太。”
菊花心裡抖了抖,這名字,果真人如其名……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問道:“怎麼,你們本是周家人?”
那個周仙兒忙搶着答道:“不是的,太太。我們從小兒被買了來,也不知姓什麼,主人家賜了姓名,所以就姓周了。”
菊花點頭,靜默了一會,目光從她們臉上掃過,看得幾人神色各異,都挺直了身子,低下頭,等她發話。
葡萄手執一把麥秸稈編織的團扇,輕輕在菊花身後搖着,柔和的風兒帶起她耳邊幾絲秀髮,不住地騰起又飄落。
她忽地正色問道:“雖說你們被送來張家,不過我們原本並不打算收的。叫了你們來,是想問一聲,你們可願意呆在張家?若不願意,就送你們回去,或者將賣身契還了你們,你們各自尋出路。”
幾人一瞬間驚呆了,面面相覷,似乎不敢相信這話,直到菊花又重複了一遍。
那個楊風兒最先反應過來,急忙朝着菊花跪下道,她願意留在張家,伺候老爺和太太,決無二心,說完磕了三個響頭。
宋瑤見狀,也跟着跪下,說了同樣的話;接着周仙兒和周媚兒也照做了一遍。
菊花鬱悶死:放你們自由都不走,這可真是……
她怕幾人弄不清狀況,以爲有多大的富貴在等着她們,於是再次提醒道:“一路過來,想你們也看見了,張家就是一農戶,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在我們家,連我也要幹活的,你們更不用說了,而且,我跟老爺是不用人伺候的,若是留下來,會另派活計給你們。”
幾人再次呆滯。
還是那個楊風兒最先回道:“風兒願意留下來,但憑太太安排。”
宋瑤也做了同樣回答。
而周仙兒卻天真地問菊花:“聽我們家老爺說,張家養着好大一片山。這後面一片山都是張家的嗎?”
菊花很是無語,不知這小姑娘是沒被教好呢,還是覺得她一個鄉下女人,瞧着言語和氣,因此不大放在眼裡。
葡萄呵斥道:“這話是你該問的?你既然惦記周家,那就回周家好了。”
周仙兒嚇了一跳,見菊花也清冷地瞅着她,急忙叩頭認錯,道她一時說順了嘴,又見這山很美,園子很好看,太太很和氣,就……就忘了規矩,放肆起來了。
一邊認錯,一邊在心裡罵葡萄:兇什麼兇,瞧長得那黑樣,掉進灰裡都找不着。
楊風兒低着頭,眼神微動。
菊花不想跟她們再閒扯,直接道:“我就跟你們直說了吧,留在張家日子很苦,活計很累,你們可要想清楚了。別不把我的話當數。農家的生活本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們從小過慣了,也喜歡這樣的日子,葡萄也是一樣。可你們不同,你們怕是沒經歷過這樣的日子,若一定要留下來,往後就要老老實實幹活,沒有後悔藥可吃。不要到時候又來求我,那時候就沒這個話了。”
宋瑤便有些猶豫,看向楊風兒。楊風兒卻依舊堅定地回道,她願意留下來。
於是,宋瑤也說要留下來。
周仙兒和周媚兒苦着臉,想了半天,才說要留下來。
菊花已經給了她們機會,既然都不肯走,便懶得再跟她們多說,讓葡萄帶她們去門房那等候,然後喚了黃麥過來,讓他去竹園叫吳英過來一趟。
吳英如今也在竹園養雞,而且比旁人養得都好。她已經定親了,男方是張家後來買的奴僕,一個叫丁二的農家少年,在一個木耳場子當小管事。婚期安排在年底。菊花打算等她成親後,把整個竹園都交給她來照管。
吳英匆匆趕來,跑出一頭汗,見了菊花靦腆地微笑,叫道:“少奶奶!”
葡萄忙跟她說往後要叫太太,又跟她說了緣故。吳英忙改口又叫了一聲。
菊花笑着讓她坐,又讓葡萄倒茶給她,隨即問了些養雞的情況,天熱,雞有沒有生病的跡象等等,吳英一一都跟她說了。
然後菊花才告訴她,叫她來是爲了什麼,細細地交代叮囑了好些事,直說了一頓飯的工夫。
吳英不住點頭,直到正午時分,她才帶着四個新來的少女離開橡園,回到竹園。
送走了吳英,菊花剛喝了口涼白開,歇了口氣,就見何氏牽着山芋,紅椒跟在後邊走進來。
菊花忙讓婆婆在竹椅上坐下,又抱起山芋,讓他坐在自己腿上,問他上午都跟着二姐姐幹啥了。
山芋笑眯了細長的眼睛,簡短地回道:“挖。”
“娘,瞧我又挖了好多知了哩!”紅椒舉起手裡的小竹簍子給菊花看,那簍子圓圓的入口只有巴掌大,卻有半尺來深,細脖大肚,形狀像個小葫蘆,精緻的很。
菊花笑着接了過去,湊在簍子口看了一眼,就見幽深的簍子底部,聚集着十幾只蟬蛹,正你擠我鑽地蠕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