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遠山含黛。
文嘉提着一罈老酒、兩斤牛肉,在落日餘暉下的山塘河畔靜靜走着。
知道仇英的那個秘密,已有數日。當時出了羣香閣,他恨不得馬上揪出那個小子問個明白,可是走到他家巷口,便又鬼使神差的臨陣脫逃。
仇英吶,那個三年前走入自己生命的孩子。
他古靈精怪、活潑好動,他罔顧世俗、爲所欲爲。他是他長這麼大,遇到第一個臭味相投的好友,他們有出不完的鬼主意、講不完的笑話,鬧不完的樂事。他雖不是自己的親兄弟,卻勝似兄弟,他既是自己的朋友、知己,更是割捨不開的親人。
而在得知他竟是個她,一直以來那般親近的人竟是個女兒身,對好友長久以來的隱瞞,文嘉不能說是不憤怒的。可是憤怒之後,卻是陷入更深的悵惘。
他知道了,可是他寧願不知道。可是知道了能夠當做不知道麼?他不確信自己是否能做到。
行至纔來過幾次便已再熟悉不過的巷口,文嘉猶疑着。
見她,或是再等幾天?
車輪滾滾,打斷他混亂的思緒。馬車停靠在他身邊,一人從裡面探出半個身子,問道:“文嘉兄,你也在?”
文嘉一瞧,竟是應在嘉興的項元汴。“子京,你怎麼來了?”
項元汴便跳下馬車,丟了一串銀錢給馬伕,道:“便在這裡吧,我走過去就行。”又向文嘉道:“我收了你的來信,說是仇英有要事。橫豎我在嘉興閒着無事,便也過來瞧瞧,看能不能幫上點什麼。”
若是以往,文嘉聽他這般說定是爲仇英開心的,此時卻莫名有些不樂意,心中甚至悔恨起自己做什麼要告訴他這些事兒來。
眼瞅着項元汴大包小包的往下拿,便按捺最近總是愛神遊的心思,問道:“這些是什麼?”
“哦,我這次回去,有朋友贈了些湖州的筆墨紙硯,我一人用不了這許多,便取了些借花獻佛,贈你與仇英。”
兩人便就一路寒暄着,往仇英租住的小院走去。
不大的書房中,門窗緊閉。
仇英僅着家常薄衫,在簡潔的紅漆長案後專心作畫,額頭上因着悶熱的天氣,滲出一層密密的細汗,也不見他得空擦拭。屋中的桌椅條凳和地上,隨意散落着完成或半完成的畫稿,忽而聽到“譁”的一聲,仇英又皺眉丟了一紙仍在地面上,看情況,竟是畫得不太順利呢!
文嘉默默撿起最新落地的這張畫紙,皺眉看着其上以不可思議的姿勢相糾纏的赤/裸男女。
緊跟着進來的項元汴看着屋內的混亂先是一愣,再看看畫紙上的內容更是錯愕不已,問道:“仇英,你怎麼畫起這些來了?”
仇英這才從一片混沌的思緒中醒轉,見了這二人,才昏昏沉沉的回道:“你們來啦?”
文嘉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撿起畫紙收拾出一條道路,走近他問:“你怎麼了?”
“快要給熱死了。”仇英接過他手裡的一疊畫,又麻利的將剩下四散的畫紙都收拾起來,隨意放到長案上,抓起櫃上的芭蕉扇對着自己便是一陣猛扇,好容易涼快了些,才弱弱道:“我們出去說話吧,再待在這屋子怕是會出人命了!”
文嘉和項元汴便跟着他踉蹌的腳步出去,到了有過堂風的廳上坐下。
“天兒這麼熱,你何不在我家作畫?書房裡擺上一盆地窖裡藏着的冰水,總會舒坦些。”文嘉取出方帕,習慣性將她額上的細汗拭了,半晌才意識到,此舉在此時,該是有些不妥呢……
仇英沒注意他剎那間的心思流轉,只眯眼享受着天然的涼風,懶懶道:“你以爲我不想去呀,只是叫師傅師母知道了,我這陣子忙着畫那些玩意兒,可不得給我扒層皮!”
“擱我也得扒你一層皮,你現在怎麼畫得越來越出格了?”文嘉指着帶出來的一張畫稿,“還有這女人的相貌,怎能畫成她本人的模樣,她的身份由得你胡來?”
仇英被他一陣搶白,頭也暈了眼兒也花了,只嘟嘟囔囔着說道:“都是她自己要求的,又不是我非要這樣。”
項元汴在一旁聽着一頭霧水,便問道:“怎麼回事,這才幾日未見你怎麼畫起明春宮來了,還是這般不含蓄的內容。”
文嘉瞪着仇英不答。原以爲這兩人素來不大對盤,仇英該是不會跟他說實話,哪知這小妮子竟一五一十全招了,末了還加上一句:“那日柳若眉便和她的洪哥哥在我面前演示了這些好戲,還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畫得寫實、傳神……”
“他們在你的面前上演活春宮?!”文嘉深以爲,此刻中暑的該是自己了,“你可是個……”
可是個雲英未嫁的黃花大閨女啊,便去旁觀這些個閨幃秘事!文嘉陷入了自責的深淵,都是他這個好友不稱職啊。仇英年輕不懂事兒,好奇的心氣起來了,便是什麼大不韙的事兒都做得出,而他竟然沒有阻止,還聽之任之……
若仇英是個男孩兒,也便就罷了。可,她是個女孩兒呀!未嫁的女兒做出這種畫,傳出去得怎麼收場?
“哈哈哈……沒想到,離開蘇州才這麼幾日,你們便遇上了這等趣事,不叫上我真是不仗義啊,不仗義!”項元汴聞言卻是爽朗大笑,他本就不是個拘束迂腐之人,聽了柳若眉的故事,對她做出這等事兒竟也能理解三分,實乃世間奇男子。
仇英聽了他對柳若眉心情的分析絲絲入扣,佩服得五體投地,哪裡還顧得了文嘉的反對,興沖沖提了好些疑問,項元汴也都一一作答,心中頓時清明瞭不少。
三人便在仇英這裡用過了簡單的晚膳,秉燭夜談。
仇英得了項元汴的指點,下筆有如神助。文嘉雖是全程板着臉,最後倒也還是同意了在這些畫上題詩。畫者與書者自是都不提名也不蓋章的,生平最愛蓋章的項元汴還連稱“可惜可惜”。
如此過了數日,這套在數百年後仍名滿天下的《十榮圖》終於完成了。
一對男女、十種動作,十幅圖軸。扯了三尺見方的藏青色綢子做包袱皮,將堆成一座小山般的卷軸一一裹入其內,仇英小心將包裹抱入懷中,向送行的兩位好友道:“你們不必愁眉苦臉,我將這圖送去速速便回。”
“我讓項凌跟着你,以防萬一。”項元汴忽而出聲道。
仇英不置可否,他自是不覺得柳若眉既有膽子叫他畫,卻沒膽子叫他活着。若是讓項凌跟着,這兩人便放心些,便叫他跟着好了。
一明一暗兩道身形消失在暮靄的山塘河畔,目送的兩人卻仍是久久佇立不動。
“但願他不要因此踏上一條不歸路。這幅圖若是流落在外,他便是沒有署名,又哪裡瞞得過悠悠衆口?”文嘉嘆道。
“春宮亦是畫,能將此種俗物作成經典,未嘗不是一種天賦呢!”項元汴卻很樂觀。
兩個男人相視一嘆,一笑,緩緩步入室內。
“咿呀——”老舊的大門推開,又關上。
日落西山,小戶人家的燈籠不必掛在門頭,只提在手上。仇英跟着這個高大沉默的男人,照例走過了前廳,經過了只有一株芭蕉與一顆棗樹的庭院,來到只點着一盞油燈的內廳。
“夫人,畫兒作好了。”仇英將包裹放上桌子,柳若眉卻沒有平日裡那般輕薄,穿着也如尋常人家的婦人一般端莊。
她便是這樣不尋常的正襟危坐,仇英竟奇異的沒有感覺到違和,似是她生來便是這般高貴的。輕輕解開包裹,取出一副畫軸,將油燈移開些許再攤放在桌面上。
柳若眉含淚凝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副騎乘式男女交/媾的春宮,倒像是看到一句觸及柔軟心靈的詩作那般感動。洪遠默默站到她身後,大手搭在她的肩上,眼睛也凝視着畫中的男女。
看好了一副,便捲起一副,再鋪上另一幅。仇英剪了三次燈芯,一對沉默的男女,像是做了一百年夫婦那般默契的男女,終於將十幅圖,都一一細看了一遍。
“你畫得很好。”柳若眉展顏輕笑,如一朵雍容的牡丹在昏黃跳躍的火焰中綻放。
仇英於是也笑了,他的笑卻是靈動的小鹿。奇妙的友情在沉默的三人中蘊育發芽並生長,很快便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我們明日一早,便要走了。”柳若眉說着,溫柔的眼神看向身後的男人,“我們已經找了一處遠離人煙、山明水秀的好去處,從此男耕女織,過着自己的生活。只是可惜,卻不能有孩子承歡膝下,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仇英知道她的往事,本未經人事不能夠理解,但項元汴近些日子天天爲他分析講解,他也就有些明白這個女人的心事。
“你們去了,記得捎信給我。我以後若是有了孩子,便帶去找你們。”仇英大聲道。
柳若眉撲哧一笑,洪遠的眼睛裡也泛起了些笑意。
“你便是不帶着孩子,也可以去找我們。”柳若眉收了這些畫兒,道:“既是幫我們這麼多,我也就遵守誓言,告訴你那個鼻菸壺的事兒。”
仇英斂起笑意,洗耳恭聽。
“那個鼻菸壺,曾是湯戩的貼身之物。三年前,他還是太倉州的知州,有一陣子找這個小瓶子找得厲害。我還當是怎麼了,那日洪哥搜了你在東村畫院的書房,見着那個鼻菸壺的好多畫像,又跟了你好些日子,才弄明瞭原委。原來這竟是那人行兇之後的證物麼?”
“湯戩,那是?”仇英驚道:“那是知府大人!”
柳若眉輕輕點頭,接着道:“單憑這個鼻菸壺,你想扳倒他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說,你幫我畫着這個春宮圖,也是先行報了一部分家仇,剩下的,你得耐心等待時機了。”
“等待時機?”仇英初聞殺父仇人竟是蘇州城的父母官,腦中震撼未完,只得默默重複柳若眉的話語。
“湯戩爲官雖年日不多,貪贓枉法、買賣官糧,甚至還犯下了人命官司。你日後若是有了門道,向朝中的顯貴告上一狀,朝廷或許是會還你公道的。”柳若眉忽而諷刺一笑,道:“不過若是你沒有本事,攀不上高枝,我勸你也是早日打消了這個念頭爲好。官官相護,自古以來皆是如此,你也別指望誰有那個菩薩心腸,會相信你的故事,而去得罪一名五品大員。”
仇英知道,這果真是她的真心話了。他含淚向柳若眉一拜,這才被洪遠提着燈籠,送到了巷口。
夏夜的涼風吹在眼淚橫流的面上,竟是這樣的冷。而那昏黃的油燈下,相依相偎的情人,卻終於得到了屬於他們的幸福。
這樣的夜呵,究竟是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