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殺人

再說人家鄧酥紅也已經不是怕閒話的小女娃娃了,背過人照樣還要勾搭高智貴了。人長得好麼,再規矩都會有閒話了,並且她已經開始意識到,這閒話也不完全是壞東西了。有時就在人前頭,她還故意給高智貴丟個媚眼兒什麼的,羞是羞,怕也怕,但她希望和高智貴有些兒閒話,只要不太過分,有些兒閒話還好哩。甚叫過分了,仇之武那件事就過分了,人們有的說她已經被搞過了,因此她心裡面恨透了仇之武。

就像政要們就怕和女明星傳出緋聞一樣,高智貴也害了怕了,這影響他在村裡的光明形象,影響他的聲望,他可是老輩人口中唱紅的好娃娃了,好的甚也似的麼,萬一有了閒話,以後淨成了別人說自己哇,自己咋說別人呀,這可不行。然而只要人家鄧酥紅稍微冷淡他幾天,他就受不了了,像丟了魂兒一樣着急。神魔同體的愛情在帶給人幸福、慰藉的同時,也讓人遍嘗各種苦惱。

有一次鄧酥紅對他的冷淡似乎和前面所有的都不一樣。

以前不說話事先總有個小誤會,往往是鄧酥紅熱情過度,而高智貴退縮了,不會無緣無故,她雖然不說話,但用怨恨的眼神看他,有時還朝地上唾一口,背過臉去故意不看他,但這一切又明明是做給他看的。他能讀懂這些語言,就是嫌他不膽大了麼,官兒不大大,顧慮倒是不小,他難活的同時倒還有幾分得意,這證明她心裡有他,她在意他,她離不了他,男人就喜歡這種感覺。

但這一次可是不一樣了,與其說是冷淡,不如說是平淡,見了也說話,禮禮貌貌的,但讓你一下就覺見她在應付你,她的那股騷勁兒也沒了。他隱隱覺得要失去她了。

後來衆人們也說,高智貴自己也看見了,她有了別人了。鄧酥紅的姑姑給她介紹了個縣城裡的後生,實在俊氣了。關鍵是人家還有正式工作,後生姓李,在縣高中校長辦公室當秘書了,一見面就看上鄧酥紅了,把她和她姑姑高興得甚也似的。

李秘書每逢禮拜天騎上自行車就來了,二八的飛鴿自行車,真叫個闊氣了,他接上鄧酥紅進縣城裡耍,下午再送回來。那個時候村裡誰家也沒有自行車,看見人家騎自行車的,真叫個饞了,尤其是後生們,饞得就不行。既是羨慕又是忌妒,人們背地裡都罵他是漢奸,狗腿翻譯官兒,因爲過去給日本人效勞的漢奸們就喜歡騎個自行車。你衆人們再罵,人家鄧酥紅是找好了,這女攀高門也是情場上的客觀規律,說別人好說,事到臨頭估計誰也不好接受,高智貴簡直就快不能活了,只是不和任何人說。仇之武也很不待見這個人,但待見他的車子。

有一回又過禮拜了,李秘書又接上鄧酥紅走了。高智貴就叫上仇之武,等在進城去的半路上,專等兩人回來。

這條溝裡不下雨就沒水,就有被水刮圓了的石子和乾裂了的黃淤泥,當時已經立了秋,溝坡上的草和莊稼都長得很茂密了,但還能看見大片大片的黃土,正是秋老虎天氣,大中午的日頭曬死了。

他就只叫了仇之武一個人,他一句話也不說,乾等,溝裡淨是榆樹,他靠了一棵,皺眉遮眼地只顧想事情。只聽見四周圍的螞蚱夾夾夾地叫個不停,叫得人心煩意亂。

仇之武忍不住說道:“哥哥,你說哇,你不要不說話,你說咋就咋。只要你一句話,咱今兒就搗壞他了,他個孫子!他是個求!都不用你出手,我一個人就搗壞他了,看他個求似哇!”

高智貴眼皮也不擡一下,只是說:“今兒沒你的事阿,我把話和他們說清楚就行了。聽見我說阿,一會兒悄悄的就行了。”

卻說鄧酥紅和李秘書這一天回來得早,遠遠就看見了。李秘書身穿藍中山服,腕子上的機械手錶在陽光下亮得晃眼,今天高智貴也穿得特別齊整,但和人家一比就求也不是了。再說鄧酥紅,穿的的確良襯衣,真叫個好看了,以前就沒見她穿過,去的時候好像也不是穿的這,弄不好就是李秘書今天給買的。她斜跨在車子前面的橫樑上,就像大人帶小娃娃一樣,他雙手捉着車把,她幾乎就在他懷裡,有說有笑,那表情,那叫個騷。簡直就是鄧麗君歌曲裡的場景,甜蜜蜜,你笑得好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

看得高智貴心裡像刀剜一樣,他跑上去攔住了車子,仇之武也跟了過去。兩人看見了他們,這一下顧不上笑了,李秘書伸腿一叉停下車來,鄧酥紅也就慢慢下來了。

高智貴開門見山地說道:“鄧酥紅,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不待見我了?你說!你快說!”

鄧酥紅上下嘴脣抿了抿,說:“這……這還用說了,你快回去哇,我不想見你了,以後也不想見你了。”

李秘書也趁機說道:“好了,你應該聽見了吧,快走吧,不要鬧了,再鬧也沒意思。”

高智貴用懇求的語氣說:“李秘書,您行行好了,你說你們縣高中女先生還少了,你偏偏來我們窮山溝裡找女人了,你就可憐我們了,行了哇?我給你跪下行不行了?”

李秘書嗤嗤笑道:“你這是什麼話了,我和酥紅是一見鍾情,再說,就你的話了,你們村也還有那麼多姑娘嘛,你再找一個不就完了嗎,你還來爭什麼呢?”

高智貴動情失色地說道:“你知道個甚了,我和她從小就在一打裡了,就在她家西房小房裡,我們好過,不是那一次兩次了,好的火也似的,你才又出來麼,你……”

鄧酥紅的臉一下紅了,“呸,你胡說八道!他胡說了,沒有的事。”

李秘書笑道:“即便是有,那也是過去的事了,我是真心愛酥紅的,你說什麼也沒有用。”

把個高智貴氣得,拿自己的頭往樹幹上撞,使上勁兒撞,“啊呀,不能活了,不想活了,沒了鄧酥紅,活的個甚意思了,我還不如死了好了,快碰死我哇……”仇之武急忙拉他,怎奈他心裡真的是氣不過,難活得要命了,實搗實地撞了,不是說虛,撞了幾下就流出血來了。鄧酥紅見此情景也嗚嗚哇哇地哭了。

看見情敵使出苦肉計,李秘書怎能容忍,笑道:“碰吧,再狠勁碰。我說你如果是真的不想活了,找個沒人的角落,自己悄悄死了不就完了嗎,你在我們面前演的什麼戲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高智貴氣得大叫道:“他說我是演戲了,哈哈,我演戲了,好,我就死給你看,好好,我死給你們兩個看,我死了你們就歇心了,好好好……”他瘋了一樣四處搜尋,好像是在搜尋死的方法,看怎麼死好了,“來……”他忽然抽出自己胸前的水筆(鋼筆),拔了筆帽,把筆尖比在自己脖子上,“來哇,死就死,你看我是怕了也不是……”那個時候的男青年,流行在胸前插支水筆,代表自己有文化,如果再能寫詩作賦,那就更酷了,絕對能迷倒一大片女青年。記不記得郭達和蔡明演的小品,兩個人相親,郭達演的角色叫董文學,蔡明演的角色叫艾音樂,集中體現了時代的追求。

李秘書當時是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快不要噁心了,裝模作樣的,我嫌你噁心了。”

讀者可不要小看這支水筆了,他往脖子上比劃的時候,仇之武的心裡咯噔的一下。那一年鐵道修到縣城附近時,鐵路局人力不夠招臨時工了,高智貴領上仇之武報名參加了,辛辛苦苦掙下幾塊錢工錢,完後兩個人就在縣城裡遊玩。仇之武就用錢買了一把刀,而高智貴呢,他用錢買了一支英雄牌的水筆,插在胸脯前的衣袋兒裡,高興地說:“武武兒,你看哥哥像不像徐志摩了,哈哈,你說像不像了。你看你哇,你就是小了,買的甚麼刀了,”他抽下筆來,拔了筆帽,握在手裡尖朝外虛刺了幾下,又說笑道:“你不要看,這着了急也能捅死人,你信也不信,但這不是兇器,你那是兇器,到了公安局情節就不一樣。你說你哥哥,能文又能武,你說是也不是,哈哈,是也不是……”

他這些話仇之武都記得了,水筆就是那支英雄水筆,他把筆尖往脖子上比的那一下,仇之武真以爲他要自殺了,就這一下,也把仇之武激起來了,其實前面他們鬧的時候就已經把他氣着了,恨得李秘書咯噔噔的,一直憋的火了,但主要是這一下激起來了。他衝上去,搶下高智貴手中的水筆,叫道:“哥哥!你今兒是咋了,就因爲那個求!把你禍害得……害得咋就不像我哥哥了。不是我說你了,看你個求似哇……”他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撲到李秘書身上了,用水筆朝他亂捅一氣。

要說李秘書,一開始看見他領來個娃娃,把他們都小看了,這一下驚變叫他大瞪了眼了,這可不是娃娃,這是你爹,這是你爺爺。

鄧酥紅嚇得又哭又叫。

高智貴急忙上去拉,一邊拉一邊還說:“灰娃娃,你鬧甚呀?說的悄悄的,你就不聽話了。起來,不敢胡鬧了,你看好阿,不敢扎臉,不敢扎住眼睛了,你扎壞李秘書的眼,你紅姐可咋辦呀……”唉,他這種勸法,他這哪裡是勸架了,他這是怕仇之武不知道扎哪裡了麼,扎壞了李秘書的相貌,廢了他,鄧酥紅不就不能嫁他了,唉,心裡打的好算盤。

然而仇之武早就扎得性起了,根本聽不見他說甚,只顧扎。要知道李秘書是活人也要奮力反抗了麼,又推又蹬,他能老老實實叫他紮了?但這麼一來就更糟糕了,仇之武的性子,你還不老實是不是,我非扎得你老實了不可。

要說高智貴一開始是虛拉了,後來慢慢發現不對勁兒了,李秘書的反抗越來越無力,掙扎越來越微弱,他心裡忽然害了怕了,就實受拉了。仇之武打起來沒個完,咋也拉不開,實在不行,他和他反了臉,這才把他拉住,而李秘書渾身淨血,看看就已經不行了。

高智貴高聲罵道:“你這個賴娃娃,灰頭,你真叫個不省心了,你就死心哇你。”然後他趕緊把李秘書扶上自行車,他推上,仇之武和鄧酥紅也在兩邊扶住,送往縣城醫院搶救,血滴滴答答了一路。

李秘書搶救無效,身亡了。高智貴不敢藏仇之武,藏就有罪,也不敢教上他跑,教也有罪,他小娃娃家哪能跑了了,逮回來一打甚也問見了。而仇之武,公安局逮捕他以前,李秘書在重症室接受搶救,他在縣醫院的大院子裡,騎了一下午李秘書的自行車,人小腿短,就從大梁下伸進腿去掏着騎,這一下午可是過了癮了,直到晚上玩兒嗚玩兒嗚的警車去了醫院,把他逮起來。

仇老太太一聽說兒子殺下人了,被公安局逮了,老瞎眼哭也哭不出來,當場就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