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除了張良等有限的幾個人知道之外,陳平彷彿就沒有在共尉面前出現過。共尉還是像往常一樣在新鄭城裡遊覽,甚至連出城練兵的事都懶了,項佗表示了幾次想去軍營觀摩觀摩,都被他裝聾作啞的推了。
韓王成即位大禮一成,項佗、項伯就離開了新鄭。共尉和韓王成提起下一步的軍事行動,韓王成有些爲難,表示剛剛即位,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暫時還不能動手。實際上他是覺得自己手下已經有近十萬人馬,根本無須再聽共尉這麼一個剛剛弱冠的小子指揮,供他糧草、軍械,還要看他臉色。共尉自然把他的心思看得通透,順勢提出要回陳郡休整,順便協助項佗、魏豹攻克大梁。韓王成正中下懷,滿口答應,不過一談到出多少人馬時,他又直咂嘴,說手下雖然人多,可是都沒有經過多少戰事,恐怕去了也幫不上忙,不如就讓司徒跟着你吧,就算我韓國盡了一份力。
共尉無可無不可,既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張良卻急得上火,共尉明顯是覺得形勢不對,想要趁早脫身,韓王成還沉醉在復國的興奮之中,根本沒有感覺到危機。當然了,不僅是韓王成沒有感覺到,就連項伯、項佗都沒有意識到。張良曾經在和項伯、項佗閒談時提醒他們說,目前項梁的兵力部署有些不妥,應該先趁着章邯新敗的時候,徹底消滅了他,再回頭攻擊定陶。可是項伯、項佗根本沒當回事,在他看來,項梁連戰連勝,章邯已經奄奄一息,只等着咸陽來人斬他的首級,哪裡還需要防備。
說得多了,連張良自己都有些不自信了,細細想來,項梁的處置雖然有些驕傲,可是他的實力在那個地方,似乎章邯確實沒有多少反抗力了。張良不再多說,既然韓王成讓他跟着共尉,他就順便到那裡去實地看一看,然後再下結論。
十月上,共尉到達啓封,和周叔匯合。跟着周叔一起來的還有酈家兄弟。酈食其六十餘,瘦瘦高高的,一把長鬍子,兩隻眼睛看人的時候總象是在翻白眼,見了共尉長揖不拜。他的兒子酈疥跟在他後面,見他那副狂傲的模樣,擔心共尉生氣,暗地裡扯了他的衣襬幾次,他都沒理。酈商四十餘,和他的兄長不一樣,他中等身材,一張國字臉,沉默寡語,不苟言笑。
共尉見到他們特別高興,熱情的請他們喝韓王成送的美酒。酈食其一看到酒,頓時變了一副表情,熱情如火,談笑風生,恨不得把酒甕抱在懷時。衆人見了禁不住放聲大笑,這高陽酒徒的名聲果然不是蓋的。酈商和酈疥叔侄本來還有些是擔心,見共尉不以爲忤,這才放了心,跟着開懷暢飲。
古往今來,酒都是最好的媒介,觥籌交錯之間,生人能變成熟人,泛泛之交能變成好朋友,許多平時不方便說的事,趁着酒遮臉都給說了。一頓酒喝完,相互之間的生澀便淡了許多。不過也有喝多了誤事的,酈食其大概就是這樣,喝到最後,他居然離開了自己的位置,湊到共尉面前,硬是拉着共尉的手,和他連碰了三杯,這才一扔酒杯,旁若無人,搖搖晃晃的走了,狂傲之態溢於言表。酈疥冷汗直流,連連向共尉致歉,共尉只是哈哈一笑,一點也不計較。
酈疥也搞不清共尉是真的不介意,還是捺着性子,惶惶不安的退了席,追着酈食其去了。回到府中,酈疥一面安排酈食其躺在榻上,讓人打了水來,要替他洗臉,一面埋怨道:“阿翁,你平時使酒便也罷了,今天怎麼在共君侯面前也如此?他雖然出身貧賤,可是少年驟貴,難免性子古怪一些,今天是看在周將軍的面子,他不好計較你,可是心裡只怕對你有了疙瘩呢。”他說着轉過身來,卻被酈食其的模樣嚇住了,張着嘴,呆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酈食其倚着枕頭,臉上的酒紅雖然還沒有退去,但是兩隻眼睛卻出奇的清明,一點喝醉的樣子也沒有。他目光炯炯的看着看着酈疥,有一絲恨鐵不成鋼的失望,不過更多的卻是一種興奮。
“疥兒,你算算看,有多少人從高陽經過了?”
酈疥不明所以,不過還是掰起手指細細的算了算:“先有宋留,後有周市,再然後是韓(王)信,然後是周叔周將軍,現在是共尉共君侯,別的不說,勢力比較強的就有五個了。”
“嗯。”酈食其點點頭,坐直了身子,“宋留粗,周市傲,韓(王)信自以爲是,周叔沉默寡言,他們在乃公的面前,都象清水裡的魚一樣,看得一清二楚。只有這個共君侯,雖然是最年輕的一個,卻又是讓乃公看不清的一個。”
“以阿翁的眼力,都看不出這個共君侯?”酈疥也有些吃驚。酈食其雖然窮困聊倒,可是在高陽卻是一霸,這不是因爲他有多少財力或者勇力,而是他的口才過人,那些豪強們都不敢輕易惹他。而他的眼力,雖然不如口才那麼有名,卻也是平時自詡的。平時評人,他最多三五個字,就將這人的特性點透,象今天這樣承認看不清共尉底色的情況,酈疥有史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
“是的。”酈食其吐出一股濃烈的酒氣:“周叔說,這個共君侯眼光獨到,慧眼識人。從他能夠重用周叔、陳平這樣的人來看,周叔所言不虛。但是從今天的表現看,他又似乎不是那種求賢若渴的人,就算乃公手無縛雞之力,他看不上,可是你叔叔手下有四千人,應該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你看他出言招攬過嗎?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
酈食其揉揉眼睛,似乎要把眼神擦得更亮一些。
“爲不會是……他根本看不上叔叔的人馬?”酈疥小心的猜測道。
“四千人,不是一個小數字。”酈食其搖了搖頭,否定了酈疥的猜想。“他手下現在不到四萬人,其中還有項家的四五千人,等到了大梁,項莊肯定會脫離他的隊伍,到了那時,他也就是三萬餘人,不論是與項家比,還是與韓魏比,他的實力都有所不如。這個時候他應該極力拉攏你叔叔纔對,就算作用不大,也不能讓對手拉了去啊。”
“那又是爲什麼?”酈疥真的被他說糊塗了。
“所以我才說看不懂啊。”酈食其直搖頭:“他既然要與項梁爭功,又不趁機擴充實力,究竟是在打什麼主意?”
“阿翁,不對。”酈疥靈光乍現,好象忽然想到了什麼,他連連搖頭,打斷了酈食其的話:“共君侯不是不想擴充實力,只是他擴充實力的辦法,與其他人不一樣。”
“不一樣?”酈食其看着兒子,忽然來了興趣:“你細細說說。”
“阿翁,你看啊。”酈疥有些興奮的坐到榻邊,掰着指頭說:“從宋留開始,到周巿、韓(王)信,他們哪個不是拼命的擴充兵力,恨不得把所有的男丁都徵召入伍?宋留從高陽經過時,不過萬餘人,可是到了南陽不久,人馬就超過了五萬。周巿從高陽經過時,不過區區五千多人,可是到了魏地之後才一個多月,人馬達到八萬餘。他們人是多了,可是戰力卻不強,別的不說,周巿在狄縣,被田儋區區幾千人就打散了。他們的實力只是人多,實際上除了多消耗糧食之外,並沒有什麼作用,一遇到強敵就如鳥獸散。而共君侯則不一樣,他的人馬雖然不多,但是卻極精悍,阿翁你想想,從陳王起事到現在,有誰在同等兵力的情況下擊敗過秦軍的?沒有,除了共君侯之外,一個也沒有。”
酈食其看着兩眼發亮的兒子,臉上漸漸的露出了笑容,他連連點頭:“我也明白了,他走的是與衆不同的路子,雖然人數不多,卻是實打實的實力。與他一比,世家出身的項梁,也就是在會稽的時候還算清醒,過了江之後,也變得有些盲目了。”
“對啊,要不他需要向共君侯調糧?”酈疥一拍大腿,大聲說道:“我聽周將軍說,項梁大軍的糧草,有一大半是從陳縣運出去的呢。”
“那個笨蛋,不打陳留這個糧倉,卻去打定陶,真是昏了頭。”酈食其用鼻子哼了一聲,擺了擺手,不願意再談項梁:“這個共尉更讓我猜不透了,他只是一個農夫,怎麼會有這樣的見識?”
“這有什麼稀奇的。”酈疥笑了:“你忘了?連博士孔鮒都說不過他呢,他又怎麼會是個普通的農夫?我還聽說,他不僅通天文地理,而且頗多技巧。你象新酒、馬鐙、高馬鞍,都是他的手筆呢。”
酈食其坐了起來,怔怔的盯着如數家珍的酈疥:“那你說說,他能成事嗎?”
酈疥被父親這麼鄭重的看着,一時倒有些不知所措,剛剛還很流利的話也變得結巴起來:“阿翁,你怎麼問我這個?”
酈食其也不理他,顧自從榻上跳了下來,倒趿着鞋,在屋裡來回走了兩步,自言自語道:“這個年輕人有勇有謀,而又難得不張揚,在如此亂世之中,還能保持一份清醒,難能可貴,難能可貴。如今他東面佔着東海、泗水,陳縣還握在手中,南面又佔了南陽,細算起來,他的地盤卻是最大的,而項梁看似風光,其實也不過佔着陳郡、九江、會稽三郡而已。怪不得他要打定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猛的回過頭來,眼神灼灼的看着酈疥:“豎子,我們酈家封侯拜將的機會來了。”
酈疥被他那激動的樣子嚇了一跳:“阿翁要投共君侯嗎?”
“當然要投他。”酈食其仰天大笑:“不投他,難道去投項梁那個昏了頭的傢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