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以爲如何?”口乾舌燥的宋昌眼神灼灼的看着呂雉,聲音抑制不住的發抖。
呂雉面色平靜,她眨着眼睛,看着眼前這個緊張中帶着幾分興奮的年輕人,暗自笑了一聲。宋昌在她面前說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他說共尉對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都是有所預謀的,大王得到彭城也在他的預料之中,韓信就是他安排好的一步暗棋,如果大王敢對他的家人有什麼想法,共府就會發出消息,韓信的大軍兩天之間就會殺到彭城。而共尉讓出彭城,是以進爲退,就是要把項家推到明處,讓項家成爲大王最擔心的人,而他就可以躲在背後坐觀其變。項羽殺宋義,同樣也是出於這個目的,他自己威望不足,不敢行此悖逆之事,所以要讓項羽做這種事,成爲萬夫所指,和大王兩敗俱傷,最後由他得利。
“你的這些推測有根據嗎?”呂雉似笑非笑,不以爲然:“且不說別的,如果武信君不意外戰敗,那麼大王敢動手嗎?你不要忘了,他離開彭城的時候,就連你那睿智的大父也沒看出武信君有失敗的徵兆。這個且不說,再說另外一個,項籍剛剛殺你大父的時候,你覺得他們能打贏王離嗎?”
“夫人,他們雖然沒有把握,可是如果項羽不殺我的大父,把自己的後路斷了,他又如何能破釜沉舟,與秦軍決一死戰?”宋昌漲紅了臉辯道:“項籍不拼命,豈不是更沒有勝利的可能?王離不滅,他如何敢入關?”
“這些都是你的臆測之言。”呂雉擺擺手,打斷了宋昌的話,轉身對審食其說:“拿十金來。”然後又對極度沮喪的宋昌說:“年輕人,今天的話你就當沒說話,我也當沒聽過,千萬不要再有其他人知道,要不然的話,不僅你沒有好下場,我劉府也要跟着你遭殃。你可記住了?”呂雉說到最後,已經是聲色俱厲。
“多謝夫人。”宋昌本不想接那十金,可是一想到家裡已經快斷炊了,他只得含羞忍辱的接了過來,低頭拜倒在地:“多謝夫人賜金,宋昌感激不盡,就此別過。”
審食其送宋昌出門,回到堂中,見呂雉還坐在那裡沉思不語,便小聲的提醒道:“夫人,還是回房去吧,外面春寒,小心受了涼。”
呂雉應了一聲,神情有些恍惚的站起身來,差點踢翻了旁邊的香爐,審食其有些意外的看着呂雉,扶着呂雉進了內室,剛要退出來,呂雉叫住了他:“食其,你說……這個宋昌說得有理嗎?”
審食其不屑的一笑,他現在後悔死了,怎麼就信了那個豎子的胡言亂語,還把他領到主母的面前,差點惹了禍事不說,最後還白送了十金。“照他說這麼說,共君侯根本不是人,而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神,沒影子的事他都能猜得到,不是神還能是什麼。”
呂雉笑了笑,揮手讓審食其出去,獨自坐在房中久久無語,她分明覺得宋昌是胡言亂語,可是卻又禁不住的去想,去分析,她想來想去,除了宋昌這個看似根本不成立的理由,根本沒有辦法解釋共尉的所作所爲。難道,真是如宋昌所說的那樣,一切都是共尉的預謀,懷王也好,項羽也好,都是他手裡的一把刀?
項羽還好說,他性情豪爽,不太喜歡去猜測這些陰謀詭計,可是懷王是何等樣的人,他會墮共尉的彀中而不知?再說了,韓信離彭城有數百里,萬一有事,他根本趕不及,共尉既然能做出這種安排,又怎麼會把一家人的性命託付在他的手上?可是如果不是韓信,那麼共尉又安排了什麼人作爲後手?
呂雉百思不得其解,她仔細回想着彭城事變以來的各色人等,一個個的篩選,最後想到了一個人:呂臣!
彭城的兵力大部分掌握在呂臣手上,只有控制了呂臣,共府纔是真正的安全。而呂臣原本就是共尉的兄弟,陳勝起義的時候他們就是兄弟。呂雉如夢初醒,大汗淋漓,呂臣根本沒有背叛共尉,他纔是共尉安排好的後手,這麼一想,現在呂臣反過來勸懷王與共尉聯手,根本不是無奈之舉,而是早就計劃好的。
難道共尉真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呂雉驚懼不已,心跳如鼓。突然之間,腹中一陣悸動,她更是心亂如麻,一隻手捂着腹部,一隻手撐着坐席,禁不住叫出聲來。
“夫人,夫人,你怎麼了?”一個婢女見呂雉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大吃一驚,急聲叫道。酈食其和任敖聽到,連忙趕了過來,站在門外叫道:“夫人怎麼了?”
“無妨。”呂雉張着嘴,大口大口的吸着氣,好一陣才緩過神來,她垂下頭想了好一陣,這才擡頭對任敖說:“你去查訪一下,看韓信住在哪裡,我想和他見一面,託他帶個口信。”
任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看呂雉:“夫人?”
“我要見見韓信,你去替我約他。”呂雉不容置疑的說道。
“喏。”任敖這次是聽清楚了,雖然不理解,卻還是堅決執行。
共府,笑語歡騰。共敖設宴招待韓信等人,白公自然在座,夫人白媚也出來見了一面,稍稍飲了一杯酒就退到內室去了。在韓信等人的請求下,木不韋和一個婢女抱着兩個小兒出來讓韓信等人見了一面。韓信端詳了很久,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盒,雙手送到木不韋面前:“這是我帶給二位公子的一點心意,還請木大人代爲收下,轉交與夫人。”
木不韋一隻手抱着小孩子,一隻手打開了錦盒,潔白的絲絨上靜靜的臥着兩顆大紅的珠子,一絲隱約可見的血色氤氳在珠子中緩緩流動。木不韋有些好奇,韓信到府中來的時候,送給共敖、白公等人不少海里來的珍異之物,作爲白媚的閨中親信,她也得了一支一尺長的珊瑚,可是現在看起來,所有的禮物都不如這兩顆珠子來得珍貴。木不韋凝視了片刻,咯咯一笑:“韓將軍在東海果然發了財了,是不是到龍宮裡去打劫過了,奇珍異寶層出不窮,不知這又是什麼啊?”
韓信笑了笑:“木大人說笑了,這是出海的獵鯨船在大海深處的一個島上得到的,據徐福說,這兩顆珠子是上古神物,常佩在身邊,能讓人血氣旺盛,百毒不侵。”
“這麼神奇?”木不韋稀奇不已,衝着韓信嫣然一笑,將錦盒收好,抱着孩子進去了。韓信卻一時有些癡了,他忽然覺得木不韋的神色竟和白媚有三分相似。白公在旁邊問了他一句什麼,他也沒聽到,直到白公又問了一遍,他纔回過神來,面紅耳赤的給白公致歉。
白公笑了笑:“韓將軍剛纔說的徐福,是不是那個替嬴政入海求仙藥的齊人徐福?”
韓信點頭道:“白公說得不錯,正是此人。”
“他還活着?”白公有些意外,搖着頭笑道:“這個騙子當年帶着三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藥,結果一去不復返,惹得嬴政大怒,最後焚書坑儒,鬧出潑天的事來,沒想到他倒還活得滋潤,恐怕他求到了仙藥,捨不得回來,自己給吃了吧。”
韓信忍俊不禁的笑了:“不瞞白公,這個老騙子吃沒吃長生藥我不知道,但是他養生有術倒是真的,快六十歲的人了,長得還象四十一般。不過呢,他離神仙的無慾無求還遠得多,他被我軍擒住之後,不知怎麼的和陳逍遙談得投機了,兩個人天天湊在一起研究君侯的那封密譜,上次試驗出了點事故,兩個人差點一起駕龍飛昇。”
“怎麼回事?”共敖和白公都吃驚的看着韓信,就連出來替白媚表示謝意的木不韋也聽得入迷了,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看着韓信。韓信沒來由的臉一紅,剛剛還很流暢的話一下子憋住了。
“韓將軍,究竟是什麼試驗這麼危險?”木不韋被韓信看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聲。
韓信大赧,低下頭掩飾的喝了一口酒,這才繼續說道:“密譜裡的事只有陳逍遙知道,說是一種威力極大的殺器,不過到現在爲止還沒有成功,所以威力究竟有多大,我也不太清楚。陳逍遙試驗了很多次也沒有進展,和徐福一拍即合之後,兩人又一起試了一次,結果……”韓信兩手一攤,似笑非笑的說:“把地上打出一大坑不說,這兩人還差點把命送掉,有兩三天都是魂不守舍的。”
“那是成還是沒成?”陸賈好奇的問道。
“沒成。”韓信搖了搖頭:“那兩人還在琢磨呢,說是君侯給的方子可能不對,做不出來。”韓信撇嘴笑道:“我看是他們無能,那麼多東西都按君侯說的做出來了,偏偏這個不對?顯然是藉口。”
見韓信說得有趣,衆人忍不住大笑,木不韋也掩着嘴笑出聲來。韓信看在眼裡,越發的得意,滔滔不絕的講起他們在東海的各種趣事,引得大家興致勃勃,欲罷不能。
深夜,盡歡而散,韓信帶着黃元安等人告辭而去。木不韋回到內室,將酒席上聽來的事轉述給白媚聽,白媚看着眉飛色舞的木不韋,含笑不語。木不韋講完了,意猶未盡的一手託着腮倚在搖籃旁:“唉,東海真是有趣啊,有那麼多好玩的事。”
“是東海有趣,還是東海邊的人有趣啊?”白媚打趣道。
木不韋一愣,隨即滿面通紅。她眼珠一轉,強辯道:“小姐,你不要說我呢,我看你也悶得不行了,如果不是兩個公子離不開你,你恐怕也要找信藉口趕到軍中去了吧。”
“我是想到軍中去,那是去見我的夫君,可是你到東海又算什麼呢。”
“我也沒說要去東海啊,小姐去軍中,我當然也要跟着去軍中。”木不韋脆生生的笑着:“小姐走到哪裡,我當然也要跟到哪裡的。”
“恐怕不是吧。”白媚繼續逗她道:“你不是不想去東海,只是東海已經沒有你想見的人了,是也不是?”
“誰說的。”木不韋嘻嘻地笑着,剛要再辯,一個女衛來報,韓信又回來了,要見夫人。
白媚和木不韋同時收了笑容,互相看了一眼,木不韋立刻跟着女衛出了門,沒過一會兒就把韓信領了進來。韓信站在內院的門外,木不韋快步走到白媚面前說道:“韓將軍說,呂夫人要見他,說是請他帶個口信給武安侯。”
“呂夫人?”白媚的眉頭鎖得更重了,她想了想,擺擺手說道:“讓他去吧,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口信。”
木不韋應了一聲,趕到門口將白媚的話轉述給韓信,韓信聽了,連連點頭,這才轉身離去。
看看韓信的背影,再看看神不守舍的木不韋,白媚悄悄的笑了。
第二天,韓信帶着兩萬人馬、千餘隻大船離開了彭城,沿着睢水逆流而上。
……
共尉十分惱火。
他已經順利的截斷了章邯的糧道,卻發現根本沒有起到意料之中的作用,章邯無動於衷,安靜的呆在棘原整訓兵馬,準備與項羽再戰,好象根本不虞軍糧的供應問題。而與此同時,共尉的軍糧供應卻真的出現了問題,趙國支援了一些糧食,但是數量太少,根本不夠使用,張良聞訊從河南趕運了一批糧過來,也只是緩解了燃眉之急,解決不了實際問題。與此同時,項羽又派人來說,他的軍糧供應也十分困難,希望共尉能儘快拿下敖倉。
本來想圍城打援的,可是章邯不來援,共尉的計劃全都落了空。要打敖倉,他的兵力又不足,敖倉是有糧,可是敖倉的地形讓他只能望糧嘆息。他現在急需韓信的人馬和帶來的應急軍糧,但是韓信不能飛,他要趕到戰場,至少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情,可是共尉卻只剩下三天的軍糧。張良、劉季的人馬正在圍攻洛陽,一時半會也抽不出身來。這個局面讓共尉十分上火,李左車倒是給他出了一個主意:縱兵搶糧,但是他遲遲沒有答應,一來是那些百姓沒有多少糧可搶,二來是他們搶了百姓的糧,百姓就會餓死,和間接殺死百姓沒什麼區別,他連秦軍的降卒都不忍殺,這種事情當然更做不出來。
他不下令,部下就不敢動,可是他的部下不敢動,不代表其他人不敢動,申陽就帶頭讓人搶了武德縣,不僅搶了糧,還殺了人,三十幾個氣憤不過的饑民被他一口氣殺了個精光。因爲申陽打的是他的戰旗,所以有人告狀告到了他的營前。
共尉無可奈何的出了大營,意外的發現,告狀的是個女子。她很年輕,最多二十歲,從她的髮飾看,應該還是個沒出嫁的在室女。她的穿着很樸素,但是並不象那些饑民一樣衣衫襤褸,打扮得整整齊齊,往那裡一站,自有一番別樣的從容。
“你找我?”共尉打量着那個女子,有些想笑,這趙國真是民風剽悍,一個沒出嫁的女子居然也這麼大膽子,站在幾十個彪形大漢面前也一點不氣短,氣定神閒的象是來串門的,而看起來是跟她一起來的十幾個帶刀帶劍的家丁卻畏畏縮縮的站在遠處看着橫眉怒目的士兵。
那女子不卑不亢的看了共尉一眼,欠身施了一禮:“你是共將軍嗎?如果你是,我就是來找你的。”
共尉被她噎了一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脣上的鬍鬚:“我就是共尉,不知你是哪位,找我有什麼事?”
“我叫寶珊,是武德縣寶家的當家人。”寶珊看了看躲在共尉身後強作鎮靜的申陽:“共將軍的人搶糧殺人,我特來問問,究竟是他們自己妄行不法呢,還是將軍有令如此。”
共尉轉過身看了看申陽,雖然惱火,可是又不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斥責他,他皺了皺眉頭,尷尬的摸着自己的鬍鬚:“這個……籌糧的命令確實是我下的,但是殺人……卻沒有這個命令。怎麼,貴府有人被殺了?”
“不管是不是我府上的,反正都是人。”寶珊擺擺手,打斷了共尉的話:“秦軍殘暴,殺人首級以紀功,將軍擊敗秦人,所以我們趙人才把將軍當作仁義之師,可是現在看來,將軍的人和秦軍也沒什麼區別,爲了一點糧食,一樣草菅人命。”
共尉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申陽見他臉色不對,生怕他責怪自己,立刻跳了出來,指着寶珊的鼻子大喝道:“大膽刁民,我家將軍如果不仁義,還容得你在這裡胡言亂語嗎?你也知道是我家將軍打敗了秦軍,解趙國於水火之中,可是你們這些富戶明知我軍缺糧,無力再戰,卻屯糧取利,我們出錢買你也不賣,逼得我們殺人,這還能怪我們嗎?”
寶珊冷笑一聲:“你們出錢買?一石糧纔給十個半兩錢也叫出錢買,你和搶有什麼區別?人家剛剛說個不字,你們就拔劍殺人,這也叫是被逼的?你當真以爲手中有劍,就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嗎?你以爲殺幾個人,就能嚇得我們,讓我們乖乖的把活命的糧食送給你們嗎?這麼有本事你怎麼不去敖倉搶秦軍的糧?”
“豈有此理。”申陽在張耳面前受寵慣了,卻被一個女人在這麼多人面前責罵,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拔出腰間的長劍飛撲上去,衝着寶珊就刺,口中大喝道:“老子殺了你這個賤人。”
“住手。”共尉大喝一聲,一腳踹在申陽的腰眼上,把申陽踹得橫飛起來,撲通一聲摔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滾了一身的灰塵,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共尉也不看他,衝着寶珊拱了拱手:“看樣子是我的部下不對了,請寶姑娘稍候,我立刻派人查清是什麼人乾的,讓他們給枉死的人償命。”
寶珊瞟了疼得直抽冷氣的申陽一眼,這才緩和了臉色,挑起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如果共將軍真的能這麼做,我倒有個大禮要送給將軍。”
“大禮?”共尉面笑肉不笑的看着寶珊,雙手互握,捏得指關節咯咯作響:“我現在急缺軍糧,如果你能把軍糧賣給我,就是最大的禮。”
“糧食的事情稍候再說。”寶珊笑得更加從容:“有一個故人想見見將軍,不知將軍可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