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項伯的話,范增冷笑連連,項羽卻是暗自鬆了一口氣,臉上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項公,共尉的話如果是真的,那他爲什麼要討要二十萬人馬?以他的見識,難道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范增耷拉着眼皮,不屑一顧:“他如果真的還把阿籍當兄長,就不應該提出這麼非分的要求,而應該唯阿籍馬首是瞻。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如果阿籍得了天下,他做個關中王又有什麼不可?”
項伯的臉脹得通紅,他在共尉面前拍了胸脯的,沒想到一開口就被范增堵死了。范增雖然沒有看他,但是他覺得范增那是不屑看他,在范增的眼裡,他這個項家輩份最高的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根本不能入他亞父范增的青眼。
但是他無法反駁,他雖然有些糊塗,卻也知道範增說得對,這二十萬人馬絕不是件小事。他十分後悔,當時被共尉的誠懇打動了,沒想起來問這個事,偏偏這個事纔是最重要的。他雖然後悔,但是出於面子問題,他卻不能承認,只得硬撐着,極力強調共尉對項羽確實沒有惡意。
范增用眼睛的餘光看着面紅耳赤的項伯,暗自嘆氣,項家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笨蛋呢?要是項梁在,根本不用他提醒,項梁就會看清共尉的那些伎倆。可惜啊,項梁死得太早了。
難道項家真的沒有那個天命?范增的腦海裡忽然掠過一個奇怪的想法,他吃了一驚,隨即用力的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那個想法甩出去。他咳嗽了一聲,安慰項伯道:“項公,韓國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正如你所說,張良有功,子羽不會因爲他和共尉的關係就抹殺他的功勞,再說了,既然張良託到了你這裡,子羽無論如何都要給你這個長輩面子的。”
項伯哼了一聲,臉色這才緩和了些。
“不過,要是能把韓國拉過來,對我們來說,也不是壞事。”范增忽然靈機一動,有些興奮的擡起眼皮看了一眼項羽,正好項羽也向他看來,兩人眼神一接觸,又下意識的分開了。項羽有些侷促的點了點頭:“亞父言之有理,只是……”他又猶豫了一下:“張子房和阿尉是半師半友,又是姻親,恐怕不太好辦吧。”
“有什麼不好辦的。”范增輕鬆的一笑,輕輕的擡起手,打斷了項羽:“如果張良回韓國,那麼以共尉那個驢脾氣,他肯定會和張良翻臉,如果張良不回韓國,那麼韓國那個地方,遲早還不是你的?潁川地處南陽和三川郡之間,扼守入關的兩條道,向南可入武關道,向北可入函谷關,是兵家必爭之地,不能久在他人之手。”
項羽默默的點點頭,說來說去,還是要對付共尉。共尉不可能看不出這一點,到時候又不知道他會惱火成什麼樣子。
“關中是他的,這個看來是改變不了了。”范增嘆了口氣,淡然的看了一眼項羽。項羽的鼻翼抽動了一下,不經意的鬆了一口氣,他和范增開始商量的時候,范增的意思就是說關中易守難攻,沃野千里,是秦國統一天下的根基,項羽既然有一統天下之心,就不能把這麼重要的地方交給別人。雖然當初答應過共尉,但當時是權宜之計,現在情況變了,就要有所調整。共尉還是關中王,但是不能讓他全佔關中,必須提前做好準備,以免他的實力強了,野心也大了,最後成爲項羽的對手。項羽開始是不同意的,但是范增最後一句話說服了他,要想和共尉一直做兄弟,那就不能讓他有太大的實力。沒有實力,共尉就只能跟着他,兄弟有得做,如果實力太大,就算共尉還想跟着他,他的手下人也會有異心,一定會鼓動共尉與他爭奪天下,不管共尉是主動還是被動,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兄弟沒得做。因此項羽就聽從了范增的建議,爭取把共尉趕出關中,另換一個封地,萬一不能如願,那就把關中的咸陽一帶封給共尉,其他地方再安排合適的人選,鉗制共尉。
初步的結果看來,共尉對他們的反應十分激烈,激烈得出乎他們的想象,這麼說來,想要把共尉從關中趕出去的可能幾乎不存在了,那麼就只能採取鉗制共尉發展的辦法。安排項佗去河東,意圖把韓國從共尉的陣離裡分離出去,是從外圍對共尉進行壓制,而安排其他人佔據關中,則是對共尉的貼身監視。但不管怎麼說,至少這樣不用把共尉趕出關中,關中王還是共尉的,從心理上來說,項羽覺得他面對共尉時,負罪感要輕多了。
“你準備安排什麼人就近監視共尉?”范增看出了項羽眼中的喜色,又接着問道。
“章邯吧。”項羽想了又想,擡起頭看着范增。范增滿意的點點頭,章邯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他和共尉有仇,不可能和共尉走到一起去。而且他是秦人,對關中的形勢熟悉。
“你準備把章邯安排在什麼地方?”
“我想……在雍縣一帶比較好。”項羽沉吟片刻,又接着說。
范增連連點頭,這個地點也選得好。雍城是秦人的老家,把章邯這個秦將安排在雍城附近,更容易讓章邯收攏秦人的人心,這樣一來,共尉要想牢牢的掌握住關中就不是易事了。
“你的處理很妥當。”范增誇了一句,又接着說道:“依我看,如果把司馬欣安排在高奴或雕陰一帶,那就更妥當了。河西有司馬欣,河東有項佗,足以讓共尉安份守已。”
項羽眯了眯眼睛,默默的點了點頭,不得不說,范增的建議確實是個好辦法,如果共尉答應了這個方案,那麼他要想出關與自己爭奪天下的可能性就不大了。他想了想,又皺起了眉頭:“那……二十萬人怎麼辦?”
范增不快的瞪了他一眼:“你還真想還二十萬人給他?”
項羽一怔,嚥了口唾沫,沒有吭聲,但是他的神情明白無誤的表示出了他真實的想法,他不想擔負那個言而無信的惡名。范增又好氣又好笑,卻又無可奈何,項羽這樣子顯然是打定了主意,如果不滿足他這個想法,他們之間的矛盾就更無法彌補了。他考慮了一下,緩和了口氣說道:“章邯、司馬欣的人馬,名義上也算是歸他的,你也就不算負約了。”
“歸屬他?”項羽不解。
“嗯。”范增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在看的項佗和項伯,本想把項伯趕出去的,可是想想又算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項家的人,這樣重大的決定,他也多少應該知道一點。他坐起身,示意項佗去查看一下,項佗會意,起身到外面安排了一下,然後又返回大帳。
“阿籍,阿佗,項公。”范增鄭重的看着他們,嚴肅的說道:“共尉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中再怎麼說,也只是天下的一部分。我們要着眼於天下來考慮關中的事情,不要把眼光侷限在這一隅之地。處理好共尉的事情,不過是我們爭奪天下的一個部分,當然也是一個極其重要的部分。”
項羽有些赧然,他知道範增這句話主要是針對他說的,要從天下的角度去看問題,不能被和共尉的兄弟情捆住手腳。
“天下七國,秦已經被我們滅了,魏國的力量現在掌握在阿佗的手裡,魏豹雖然還在,也只是苟延殘喘而已,剩下楚燕趙韓齊四國之中,燕王韓廣不是姬姓,他的實力也最弱,對付起來容易,但是其他四國怎麼辦?這四個王都是正經的宗室,如果有他們在,我們如何才能統一天下?”
項羽等人沉默不語,范增的話說得很直白,雖然項羽現在掌握住了絕大部分楚國的實力,但是隻要懷王一天不死,項家最多隻能做個權臣,而不可再進一步,成爲楚王,而不能成爲楚王,就更不可能問鼎天下。
要想問鼎天下,就要把這四個王全部除掉。但是除掉四個王又談何容易?秦人以秋風掃落葉之勢,連滅六國,統一了天下,卻落得了一個暴秦的惡名,他們反秦,就是以除暴秦爲號召,現在如果反過來自己去滅人之國,那豈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又怎麼可能得到別人的信服?
范增見大家沉默不語,這才緩緩說道:“四王要滅,但是不能由我們動手滅,我們只能借刀殺人,由別人動手,除掉這幾個王,然後我們才能明正言順的一統天下。”
項佗遲疑的看着范增:“亞父,當如何借刀殺人?”
“分封天下。”范增坐直了身子,項佗連忙取過一個被子墊在他的背後,讓他坐得更舒服一點。范增點點頭表示謝意,接着說道:“田安、臧荼、張耳這些人爲什麼跟着你打仗?還不是想立功?如果你不分封他們,他們又怎麼會滿意?既然要分封,那就封得大一些,讓他們都做王,與他們的故主共居一地,讓他們互相爭鬥。如此,諸王並起,則天下必然大亂,我們方可趁亂而起。”
范增侃侃而談,眼神銳利如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異樣的紅暈,他詳細的分析了分封諸王所能帶來的好處,以及隨後可能發生的情況,他的聲音很低,但是語氣卻有些亢奮,沙啞的聲音中帶着一絲破音,讓人覺得銳利難當。
項羽的心怦怦亂跳,他被范增描繪的前景吸引住了,緊張得有些窒息。范增要他分封諸將,讓他們都做王,實際上就是把天下分成更多的王國。這樣一來,這些人肯定都會支持他,就成了他的刀,去砍殺那幾個正牌的王。殺了那幾個正牌的王,血統的問題就解決了,以後天下就只能憑實力說話。要論實力,又有誰能比他的人實力大呢?楚國的地盤本來就佔天下之半,楚國有實力的又只有他和共尉,共尉佔了關中,那其他的大片土地就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實際上已經取得了一半的天下。而且他是分封諸王的人,是王上之王,不是皇帝的皇帝,或者說,更象是春秋時的霸主。
“楚之外,齊最大,現在帳中有田間、田安、田假,再加上齊王田市,至少可以一分爲四,齊雖然大,四分之後,不足以當楚。趙其次,可封張耳、申陽、司馬卬等爲王,與趙王歇一起也是四王,燕地小,封臧荼爲王,則燕一分爲二,韓不過一郡之地,可以不予考慮。楚地最大,而能分地者卻只有你和共尉兩人,共尉佔關中,其他的地方都是你的,你可半得天下。”
范增鏗鏘有力,不容分辯的對項羽說:“挾天下之半,攻其他諸國,以你的能力,還不是手到擒來?如此,十年之內,天下可定。”
項羽屏住了呼吸。
“阿佗,你佔據河東,西據關中,東臨燕趙,南則臨河而取洛陽,是阿籍最有力的臂膀。”范增看着興奮莫名的項佗,又緩緩的說道:“但是,你不能稱王。”
項佗一愣,隨即明白了范增的意思,既然獨佔了河東,又擔負着這麼重要的任務,那麼項羽一統天下之後,他就是最大的功臣,封王還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急於一時的虛名呢。想到此,他大度的笑道:“亞父放心,這點我理會得。”
“那麼,最後就剩下一個問題。”范增話鋒一轉,盯着項羽的眼睛,斬釘截鐵的說道:“共尉!共尉是什麼態度,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你平定天下的時間。”
項羽愕然,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范增。問題轉了一大圈,又轉回來了,范增在他面前畫了一個大大的餅,然後把刀交掉他的手裡說,要吃這塊餅,先對共尉下手吧,否則,這塊餅是誰的還很難說。
范增閉上了眼睛,靠在被子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不再看項羽一眼,剛纔說的話太多了,他十分疲倦,只想好好的休息一下。他能爲項羽作的謀劃都做了,決定權也交給了項羽,要兄弟還是要天下,你自己看着辦吧。控制好了共尉,你可以兄弟與天下兼得,控制不好共尉,你是兄弟也沒了,天下也沒了,甚至連命都沒了。
項佗和項伯目不轉睛的看着項羽,他們也被范增的描述吸引住了心神,天下易取,富貴可得,但是前提是要控制住共尉。這一切,全要看項羽如何權衡。
項羽咬緊了牙關,腦門處的血管呯呯作響,一聲又一聲的清晰入耳。他握緊了雙拳,關節捏得發白,卻渾不自知。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擡起頭,看着漸漸平靜下來的范增,啞着嗓子說:“亞父,我聽你的。”
范增緩緩的睜開了眼睛,看着帳頂,過了好半天,輕聲問道:“共尉如果不願意俯首聽命怎麼辦?”
“亞父。”項羽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道:“亞父以爲,我現在和共尉能翻臉嗎?”
范增眼神一閃,緩緩的搖了搖頭:“不能。”
“我也是這麼認爲。”項羽沉聲道:“要想順利的一統天下,我就必須集中精力先掃蕩山東。當此之時,關中只能交給共尉,東西連橫,我們纔可以輕而易舉的擊破燕趙齊三國,如果此時和共尉翻臉,則必然是兩敗俱傷,我就算打贏了,實力也會大減,無力再去征戰他國,而且名聲大損,於我不利。亞父籌劃的一切,也就成了一句空話。”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范增轉過頭,熠熠生輝的眼神看着項羽,讚賞之色溢於言表。項羽是聰明的,只要他願意去考慮,他可以考慮得比任何人都到位。
“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羈縻之。”項羽的眼角跳了跳:“把關中給他,讓他安心的做關中王,等我平定了天下之後,再作處理。”他頓了頓,又說道:“如果真是如他所說,他只想做個關中王,那就滿足他的要求,只要他安份,可以讓他一直做下去。”
“如果他不同意我們的方案呢?”范增緊跟着追問了一句。
項羽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他貪婪得我無法滿足,那也只好聽天由命了。我馬上就與他約定,如果他同意,那就要他支持我分封諸王,皆大歡喜,如果他不同意,那……只好當機立斷。”
范增半支起身子,雙目微微眯起,死死的盯着項羽,過了好半天,才重新躺了下來,一絲笑意從嘴角盪漾開來:“好,好。既然你已經想通了,那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我累了,你們去談吧,我在這裡等着你的好消息。”
“喏。”項羽躬身應諾,起身準備出帳。項佗也跟着起身,一扭頭,看到帳門口一個親衛正焦急的向他招手。他有些意外,連忙出了帳,不大一會兒,他又匆匆的回到了大帳,神情惶急的對項羽和躺在榻上閉目養神的范增說道:“上將軍,亞父,章將軍有急事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