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嫌?避什麼嫌?”共尉左手抱着共展如,右手抱着白展堂,莫名其妙的看着呂澤。
呂澤躬着身,面紅耳赤,這種事情只能意會,不能言傳,說得太直白就不好弄了。他無奈,只得進一步說道:“吳巨派人在咸陽做了查訪,發現這兩個刺客曾經出入過武家酒肆,吳巨詢問過夫人,夫人說曾經與他們面談過,但是……但是她卻不承認僱用他們行刺。”
共尉這才明白過來,他把兩個兒子交給保姆,搓了搓手,向側殿走去。呂澤和吳巨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進了側殿,共尉坐下,又示意呂澤和吳巨兩人坐,摸着下巴的鬍子想了半天:“你們懷疑是武嫖?”
呂澤沒有吭聲,吳巨卻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回稟大王,臣正是這麼想的。武夫人有殺人的動機,也有這個財力去僱用這兩個刺客,更重要的是,她曾經與這兩個人密談過,有極大的嫌疑。”
“你打算怎麼辦?”共尉看着這個法家弟子,一時有些爲難了。他也擔心是武嫖乾的,現在一聽說武嫖確實與這兩人見過面,他就更相信了。至於說武嫖不承認僱用了他們,說服力並不強。
“臣……斗膽請詔,拘押武夫人。”吳巨嚥了口唾沫,聲音有些乾澀的說道。
“你要拘押她?”共尉吃了一驚。
“正是。”吳巨似乎下了決心,說話再也不結巴了,聲音堅定:“只有拘押她,才能弄清真相。”
“你用什麼辦法?”共尉捻着手指,聲音有些陰冷。他到監獄裡視察過,當然知道監獄裡是什麼樣子,武嫖真要進了監獄,恐怕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共尉忽然發現,他那時候視察監獄的時候,對那些血跡斑斑的刑具並沒有什麼感觸,可是現在要把他心上人送到監獄裡的時候,他這才恍然大悟,那些刑具可不是用來嚇唬人的,不知有多少人在這些刑具下面輾轉哀嚎,以至於最後屈打成招。
雖然他認爲武嫖確實有可能僱兇殺人,可是一想到武嫖要承受那些刑具帶來的巨大痛苦,特別是她還曾經精神失常過,他就不可避免的猶豫起來。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共尉忽然覺得有一些苦澀。他的目光看向殿外,兩個蹣跚學步的兒子正在保姆的帶領下賣力的挪動着小腿,嘴裡開心的大笑着。要是他們哪一天長大了,犯了法,自己真能把他們送到監獄裡去嗎?共尉忽然很懷疑。
“臣……”吳巨看出了共尉的猶豫,也不禁有些遲疑起來。這可是共尉,以仁心著稱的西楚王,他對武嫖的心,吳巨雖然到咸陽不是很久,卻也一清二楚。這不是那個始皇帝,始皇帝能忍下心殺自己的親人,這個西楚王恐怕辦不到。
“是要動刑嗎?”共尉收回目光,看看吳巨,又看看呂澤。呂澤猶豫了一會,點頭道:“如果進了大獄,用刑是免不了的。”
“那樣會不會屈打成招?”
呂澤和吳巨都愣住了,進了大獄哪有不用刑的,不用刑誰會招?屈打成招?多少會有一點吧。可是大王以前可沒問過這樣的事啊,今天……對了,今天要抓的是他的相好,他不忍心了。
“一定要抓?”共尉又問了一句。
呂澤不說話,吳巨滿頭是汗,卻依然應了一句:“臣以爲,一定要抓。大王明確以法治國,前面也一直是這麼辦的。如果因爲疑犯是武夫人便有變通之舉,那麼以後又何以服衆?”吳巨低着頭,伏在地上,一滴滴汗珠沿着鼻尖流了下來,滴在大殿裡的青磚上,很快就洇開了一大片。
“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共尉進退兩難。
“大王……”吳巨擡起頭,叫了一聲。呂澤見狀,橫了他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襬,一起告退。共尉有些焦躁,揮揮手讓呂吳二人先退下去,自己在殿裡來回走了幾圈,越想越覺得頭疼。他回到後宮,把事情和白媚說了一下,白媚聽了,也蹙起眉頭,半天沒有說話。
“爲親人復仇,是孝道的體現,天下人概莫如此。李良生性殘暴,殺了武家滿門,又差點逼瘋了武家姊姊,就算是武家姊姊僱人殺了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事。”白媚斟字酌句的說道:“大王以法治國,可是並不是秦人之法,而是有仁心之法,如果赦免了武家姊姊,應該不會有人說什麼吧。”
“你知道我爲什麼一直不殺李良?”共尉哈着腰,仰起臉看着白媚。
“大王是個明君,不以私仇殺臣子。”
“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共尉嘆了口氣,伸出手,指了指外面:“你知道這咸陽城裡,有多少人之間有仇嗎?秦楚相殺多少年,互相有仇的不知其數。遠的不說,熊英的曾祖,就是前一個懷王,就是被囚死在咸陽的。如果說爲親復仇是孝道,應該值得提倡,我可以向你保證,明天開始,咸陽每天至少要有十起爲親復仇的,而且秦宗室就是最大的一個目標。”
白媚一愣,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我不殺李良,就是不想開這個口子。”共尉收回手,抱着腦袋:“我還真沒想到,她自己找人動手了。”他有些怨恨的說道:“這個女人,真是想報仇暈了頭,做也做得隱秘一些啊,哪個刺客不好找,偏偏找這麼醒目的刺客?”
“不是說武家姊姊不承認僱用了他們嗎?”白媚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底氣不足。
“她當然不承認,可是,事情做得太明顯了,她就是不承認,可是吳巨有人證,有物證,她還能跑得掉?”共尉懊喪的說道:“我推行以法治國,是想爲千秋萬代造福,可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將她給送到監獄裡去。”
“武家姊姊……”白媚一想到武嫖曾經瘋過,下面的話也不敢說出口了。真進了監獄,能不能活着出來,可真是說不清了。共尉本來就對武嫖有歉疚,如果現在再爲了自己的明君之名,要堅持推行以法治國,而把武嫖葬送在監獄裡面的話,那他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可是,如果不治武嫖的罪,那以法治國就成了一句空話,正如共尉所說,咸陽城裡復仇的事情很快就會風行起來,那穩定自然就談不上了,共尉苦心造就的大好局面,雖然不至於付之東流,但也會受到極大的影響。
更讓人揪心的是,現在就是冬季,如果一旦罪名坐實,武嫖可能馬上就會送命,連拖延的機會都沒有。僱兇殺人,和殺人是一樣的重罪,即使按新律法,也是死罪。
白媚也是一籌莫展。
事情很快就傳了出去,整天無所事事的共敖特地跑了來,威逼利誘共尉放武嫖一馬,並聲稱馬上就要用太上王的名義,把武嫖召進宮來,看哪個小子敢動她一根寒毛,緊接着共喬又跑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給武嫖求情,家裡的人還沒走,孔鮒又來了,他引經據典的論說,爲親人復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聖人都讚許的事情,當初武王伐紂,爲父報仇,就是名垂千古的事例。
聽孔鮒一說,共尉才知道,他猶豫的這兩天,咸陽城裡已經傳開了,大家議論紛紛,有的說西楚王的相好僱刺客殺了李良,爲親復仇,這是大好事,武嫖一定會被赦免的,有的則說,秦法本來就是禁止私鬥的,當然也包括復仇,大王以法治國,一定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存在,武嫖肯定會被治罪。
共尉勃然大怒,立刻讓人把呂澤和吳巨找來。時間不長,兩人一溜小跑的進了咸陽宮,還沒有等共尉責問,呂澤和吳巨先喊上了冤。呂澤說,他們知道這件事事關重大,所以嚴令手下人不要多嘴,以免風聲外泄,讓共尉陷入被動,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們以爲很保密的事情,只不過一兩天的功夫,就傳遍了整個咸陽城。
共尉一聽,立刻聞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
呂澤等人也不是笨蛋,他們也回過神來了,這裡面有人在搗鬼,故意製造出這樣的局面,讓共尉進退兩難,要麼殺武嫖,要麼就放開復仇非法這條法令,讓咸陽城大亂。
“既然如此,我們就唱一齣戲給他們看看。”共尉隨即把孔鮒、呂澤等人叫了過來,俯耳授計。各人聽了,連連點頭,轉身離去。
孔鮒回到西楚太學,立刻召開了一個會議,議題只有一個,讓西楚太學的學子公開討論,爲親復仇究竟應不應該。議題一出,立刻引起了轟動,大家都心知肚明,殺死李良的就是西楚王的相好武嫖,殺不殺武嫖,關係到是遵從孝道還是遵從法治的問題,是上升到治國方針的大問題,學子們哪裡會放過個好機會,當然要大論特論了。
呂澤和吳巨回到廷尉府,立刻上書,請求逮捕疑犯武嫖進行審訊,以正國法,西楚王將廷尉府的上書留中不發,召集三公九卿議事。
這兩件事一起來,咸陽城立刻有了風雨欲來的感覺。
作爲風雨中心的武嫖,卻還是巋然不動,既沒有出逃的跡象,也沒有入宮請罪,她安安穩穩的坐在武家酒坊的櫃檯後面,撥弄着那把金算盤,算着一天又掙了多少錢。半夜時分,快要打烊的時候,一輛嶄新的馬車粼粼的駛到了武家酒坊寬敞的門前。
武嫖看了一眼,有些奇怪,這輛馬車雖然漂亮,卻沒有任何標誌。咸陽城裡能有馬車的人家,一般都有自己的族徽,象馬車這麼重要的物件上,都會畫上族徽,以示區別。象這樣沒有族徽的馬車,絕對是個奇怪的事情。更讓人奇怪的是,馬車旁護衛的人中,不僅有穿着精甲的彪悍武士,還有穿着精甲的女衛。
武嫖稍一愣神,立刻知道是王妃白媚來了,她連忙離了櫃檯,臉上浮出親切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王妃白媚進了門,一把拉住剛要下拜的武嫖,還沒說話,共喬從後面閃了出來,拉着武嫖的手咯咯直笑。
“王妃和公主大駕光臨,臣妾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死罪?”共喬笑道:“你還知道死罪啊。你不會不知道咸陽城裡都吵翻了天吧?”
武嫖苦笑了一聲,沒有說話,把白媚和共喬迎進了內室,分賓主坐下。武嫖親自上了茶,三人沉默不語,各自品着茶。
“姊姊,那事真的與你無關?”白媚放下茶杯,有些緊張的看着武嫖。不管是不是圈套,如果武嫖真的僱了那兩個刺客,事情還真的難辦。對方既然能出這樣的招,當然不會不留後手。
“你們相信我嗎?”武嫖淡淡一笑。
白媚和共喬互相看了看,共喬挪到武嫖的身邊,抱着她的胳膊說道:“姊姊,我們不相信你,還來這裡幹什麼?”
“那他呢?”武嫖笑着點了點共喬的鼻子,又看向白媚。
“他對你的心思,你還不知道?”白媚不答反問。
“如果真是我,他一定會來抓我。”武嫖搖搖頭,打斷了正準備解釋的共喬,苦笑了一聲:“傻妹子,你不知道你這個大兄已經不是原先那個快意恩仇的男人了,他心裡裝着天下,他要做一個明君,就不能憑着自己的喜好做事。”
共喬默然。
白媚一聲不吭,目不轉睛的看着武嫖。
“我真希望我當時答應了那兩個刺客。”武嫖有些惋惜的說道:“不是因爲他們要價高,他們要的價錢雖然高,我還是給得起的,我只是對他們沒什麼信心。早知道他們有這樣的手段,我就應了他們了。”
白媚鬆了一口氣,果然不是武嫖乾的,那事情就好辦多了。隨即她又對武嫖說的話起了興趣:“他們既然來找你,就沒有露一手給你看看?”
“沒有。”武嫖搖了搖頭:“那個死木匠說什麼出手不空回,他的刀是殺人的,不是給人看的。那個金髮蠻女說她的毒很貴,不能浪費,執意不肯演示給我看。”
“這就怪了。”白媚沉吟着放下茶杯:“他們的毒再貴,難道你給的價錢還買不到嗎?他們這不是談生意的態度啊。”
“我當時也奇怪,所以覺得這兩個人沒什麼誠心。那個男的象個傻子,那個女的又是個殘廢,哪裡象刺客,我以爲他們是騙子,跟他們談了一會,就把他們哄走了。現在看來,他們根本不是來談生意的,他們的目的就是讓人知道,他們和我有過交易。”武嫖仰天長嘆:“我現在是跳到大河裡也洗不清了。”
“那依姊姊看,背後給你下套的人,究竟是誰?”
“他們不是給我下套,是給他下套。”武嫖糾正道。
“你和他不是一樣的?”白媚抿着嘴笑了:“你倒是安穩,還有心情在這裡算帳,可知道他急成什麼樣了?”
武嫖沉默了半晌,歉然道:“我什麼忙也幫不上他的,反倒給他添了恁多麻煩,真是過意不去。”
“好了,你要真是歉意,就幫他一個忙。”白媚伸過手來,握着武嫖有些涼的手,輕輕的拍了拍:“他要將計就計,唱一出好戲給他們看看,你可得好好的配合一下。”
“行,你要我怎麼配合?”武嫖決然道。
“很簡單,到廷尉獄裡呆兩天。”共喬笑着解釋道:“姊姊你放心,只是呆兩天而已,絕不傷你一根頭髮。”她想了想,又笑了起來:“你真要入了獄,恐怕最擔心的倒是呂大人和吳大人了。”
白媚也忍不住的笑了起來,武嫖也跟着笑了,她點了點頭,還沒說話,白媚又說道:“這件事完了,你就不要在外面呆着了,一起入宮吧,入了宮,也好有個伴,省得我們想找你聊聊天還得大老遠的跑到這裡來。”
武嫖頓時滿臉通紅,吱吱唔唔的說不出話來。
很快,咸陽城傳出消息,三公九卿在朝議時爭論不休,西楚王難以決斷,準備離開咸陽散心。就在共尉離開咸陽的第二天,廷尉呂澤悍然拘捕了武嫖,把武嫖投入廷尉獄,嚴加審訊。
這個時候,大家才明白,共尉不是難以決斷,而是已經做出了決斷,他離開咸陽,正是爲了眼不見爲淨,由着廷尉府出手。
似乎爲了驗證大家的想法,本來只是宣稱在上林苑轉轉的共尉離開了咸陽,直奔蘭池的離宮。蘭池離宮在咸陽城北,在無數的離宮別苑中是個比較偏僻的所在,周圍林森茂密,山脈縱橫,是個盜賊叢生的地方,當年秦始皇威鎮天下,在蘭池宮還遇到了刺客,可以想見其環境。而共尉離開咸陽去蘭池,很難說是不是想清靜一下,讓廷尉府有時間把武嫖的案子查個水落石出,板上釘釘。
李良案到此可以說塵埃落定。共尉捨棄了自己的相好,堅決執行以法治國的理念,這個舉動讓咸陽城所有的人都相信,以法治國將是西楚堅定不移的方針,即使貴爲西楚王,也不能干擾廷尉府的執法,爲了他自己的面子,他只能遠遠的避開,而不是運用他的權威進行干涉。
法家弟子吳巨,一下子成了咸陽城的風雲人物,勢力本來並不強的法家突然出盡了風頭,以法治國還是以德治國,再次成爲咸陽的議論焦點,而實際上共尉的避讓行動,已經對這個爭論做出了最好的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