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大梁城,白媚和虞姬到一旁說悄悄話去了,共尉和項羽相對而坐,喝着酒,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閒話。季布和虞子期兩人各帶數十親衛,站在門外警衛。季布猶豫了好一會,纔開口對虞子期拱了拱手:“虞將軍。”
虞子期還了一禮:“季將軍。”
“有件事……”季布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想請教虞將軍。”
虞子期心知肚明,卻不點破,只是頜首道:“季將軍請講。”
“我……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季心……可好?”季布的臉紅得象塊布,他們兄弟向來都是以俠義自居,這次季心居然做了刺客,而且更難看的是,被人給抓住了,實在太丟人了。他本不想問,可是又關心季心的安全,不得不拉下臉皮。
“他啊,還好。”虞子期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還活着。”
季布的心總算放下來一些,看虞子期這樣子,季心估計沒少吃苦頭,但是他做的這種事,能把性命保住就算不錯了,還能奢望什麼呢。
正堂中,項羽也在考慮着怎麼問這件事,他雖然的確不知情,可是他能把責任全推到范增頭上去嗎?不管怎麼說,范增都是爲他着想,而且,范增已經死了,把責任推到死者的頭上,是不道德的事,不符合他一貫的行事準則。可是要讓他承認是自己派季心去刺殺共尉的,他又無論如何不能承擔這個罪名。
“北邊的仗……打得還好吧?”項羽想了半天,找了另外一個話頭。
共尉一直心平氣和的喝着酒,雖然臉上沒有剛纔在外面逗童養媳項琳時的喜慶,可是也並沒有要向項羽興師問罪的跡象。但他越是平靜,項羽越是心裡沒底。
“還好。花了三四個月的時間,總算把匈奴人趕到長城外面去了。”
“賢弟現在兵精糧足,勢如破竹啊。匈奴人那麼難打,居然你只用了三四個月就收復河南地了。真是可喜可賀。”項羽露出讚賞的笑容,舉了舉杯:“先爲賢弟驅逐匈奴人乾一杯。”
共尉笑了笑,舉杯致敬,呷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匈奴人打跑了,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共尉挑了挑眉梢,搖了搖頭,不同意項羽的結論:“兄長,現在說這話還嫌過早。”
“什麼?”項羽沒搞明白共尉的意思,有些詫異。
“匈奴人不過被我趕出了長城,遠遠還沒到打跑的地步。”共尉嘆了一口氣,有些擔心的說道:“他們在長城以外遊弋,隨時都有可能侵入中原,我們還是處在防守的位置。再說了,頭曼雖然退出了長城,但是他並沒有受太大的損傷。據我估計,他至少還能集合十五到二十萬的騎兵,這麼多的騎兵,很難對付啊。東西萬里,都在匈奴人的威脅之下,我應付不暇,哪裡還有什麼其他的計劃。要說計劃,就是積累實力,伺機再次重創頭曼。”
“是嗎?”項羽聽共尉這麼說,十分意外,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思索着打量了共尉,分析他是說的實話,還是在故意這麼說。他這次來,是想約共尉平分天下,以免他攻擊齊趙的時候,共尉在一旁掣肘,同時還想要共尉作他的打手,現在共尉這麼一說,莫非又在推辭?
“你打匈奴人不順利?”
“怎麼說呢。”共尉苦笑了一聲:“收復河南地,看起來很順利,可是我自己知道。這種戰法,也就在河南地可以實行,出了長城,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我的目的就是收復河南,所以匈奴人怎麼跑,跑不跑,我都不怕。只要把匈奴人逼出河南地就行了。在長城以南,我的輜重供給都不成問題,既可以速戰速決,也可以平穩推進。但是出了長城就不一樣了,匈奴人可以一直退到北海,而我們越往北走,戰線拉得越長,需要的輜重糧草負擔就會越重。所以要想和匈奴人作戰,就不能採用現在的步騎協作的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
“以騎對騎!”項羽插了一句嘴。
“不錯。”共尉用一種帶着三分崇拜的眼光看着項羽,停了片刻,忽然嘆了一口氣:“兄長,我發現,你的思路和跟我一模一樣。如果由你來對付匈奴人,匈奴人可能只能跳海了。”
項羽聽了,心中一動,差點脫口而出,可是想想,又把話收了回去。共尉見他欲言又止,眼珠不住的轉動,心中暗笑,就把這次收復河南地的經過講述了一遍。他着意講述了虎豹騎、驃騎營爲主的騎兵以快速突進的辦法打亂匈奴人的節奏的情景,比起當初周宇向項羽講述青山峽之戰又要精彩了許多。戰馬嘶鳴、劍戟並舉、羽劍交馳,號角、金鼓齊鳴,奄然一幅萬馬奔騰的場面。聽得項羽熱血沸騰,心嚮往之。
共尉講完了,疑憾的說:“可惜,我的騎兵只有五萬餘,不能全殲頭曼,所以最後只好跟他講和了。”
“講和?”正聽得入神的項羽一聽最後的是講和的,不由得一陣失望。
“沒辦法,匈奴人大概有十五六萬,我也有十多萬,但是騎兵只有五萬餘,如果和匈奴人硬拼,損失太大,我承受不起,所以只好緩一步,先收回河南地再說。等以後實力強了,再和他們決戰。”
“那頭曼就這麼答應了?”項羽想了想,也贊同共尉的看法,以十萬步騎對付十五萬六萬匈奴人,能取得這個戰果已經不容易了。只是他覺得頭曼既然還有這樣的實力,卻又同意和共尉談判,輕易的交出河南地,頗有些不可思議。
“他不同意也不行啊。”共尉笑嘻嘻的把冒頓的事情講了一遍。項羽恍然大悟,又有些不以爲然:“冒頓弒父奪位,確實是個禽獸,可是你既然和他結了盟,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跟這種禽獸有什麼好講的?”共尉撇了撇嘴,不屑一顧:“我只對講道德的人講道德,冒頓這樣的禽獸,我跟他有什麼道義好講?再說了,冒頓心狠手辣,留着他,恐怕是個禍根。相比之下,頭曼老了,他的雄心壯志也磨平了,更容易安於現狀,也好給我足夠的準備時間。”他的嘴角微微的歪着,一副野心勃勃的表情,還帶着三分痞氣,一揮手:“我終有一天,要把匈奴的領地變成我的養馬場,把匈奴人變成替我養馬的奴隸。到了那個時候,千騎萬騎卷平岡,何其快哉!”
項羽看着意氣風發的共尉,忽然有些羨慕,自己的心思全在中原,他的心思卻在天下,相差太大了。他也想象共尉一樣,千騎萬騎卷平岡,可是眼前的現實是,他要先平定中原,統一天下。他暗自嘆了口氣,把馳騁草原的夢想先收了回來,藏在心窩裡。
“賢弟,我們當初說好的,一起平定天下,一起去驅逐匈奴,你可不能一個人就把事情做完了。”項羽朗聲笑道,只是笑聲不那麼自然,“我看,我們還是先談論一下平定中原的事吧。”
“平定中原?”共尉很茫然:“中原不平嗎?”
項羽不快的瞪了他一眼:“平什麼平?田榮殺了我封的三個王,陳餘趕跑了張耳,自立爲代王,他們都置我們當初的約定不顧,自行廢立,這樣的人不除,怎麼能叫中原平定?”
共尉沉默不語,翻了翻眼皮,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自顧自的呷了幾口酒,這才說道:“可是我得到的消息卻是,兄長和田榮、陳餘已經講和了,你已經承認了他們的王位,山東平靜得很,相反,倒是我咸陽不太安定,兄長想必不會不知道,咸陽有刺客要來刺殺我的事吧。”
項羽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
“我倒要問一問兄長,你要除的人,究竟是田榮、陳餘,還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
“賢弟——”項羽欲言又止。
“兄長不要怪季心,季心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個字,可是,兄長,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剛剛還很平靜的共尉忽然怒不可遏,站起身來,一腳踢翻了眼前的酒案,縱聲長嘯,他充滿了失望和憤怒,指着項羽厲聲斥責:“我共尉有一絲對不住你嗎?你居然要派刺客來刺殺我?你忘了我們的情義,可以!你記不得當初我們在鉅鹿城下並肩殺敵的默契,可以!你要平定天下,可以!你來啊,你不是霸王嗎,你堂堂正正的來啊,可是你爲什麼要用這種齷齪的手段?就你有刺客嗎?我告訴你,我手下比季氏兄弟利害的刺客至少有五十個。我要是想取你的性命,你這顆腦袋就早擱在咸陽城的城門上了。我看重你是個英雄,不想讓你死得這麼窩囊,可是沒想到……沒想到……”
共尉手指發顫,最後說了一句:“你太讓我失望了。”
項羽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不知從何辯解起,他從懷裡掏出一塊被捏得變了形的金子,放在桌上。“你還記得這塊金子嗎?”
暴怒的共尉看了一眼那塊金子,金子雖然有些變形,可是上面一個指印還是清晰可見。這是當初他和項羽分贓時,兩人比試指力時印下的,這塊金子是項羽的戰利品,無巧不巧,居然作爲刺客的酬金,又回到了共尉的手中。所以共尉一看這塊金子,就知道刺客是誰派的,所以項羽一看到這塊金子,就知道自己解釋不清楚了。現在范增死了,他就更沒法解釋了。
“知道,要不是這塊金子,我還真不知道在你背後下黑手的是我尊敬有加的兄長呢。”共尉提到“兄長”這兩個字的時候,加重了語氣,充滿了諷刺。
項羽很委屈,卻又無話可說,他站起身來,把金子塞到共尉的手裡:“如果我說我不知道這件事,你一定不相信,我也不要你相信,可是我可以告訴你,我自認問心無愧。”
“哼!”共尉一用力,將金子再次捏得變得形:“我信不信你無所謂,可是我的臣子不再信你了。實話對你說,我已經逼降了韓王,周叔率大軍八萬,就在新鄭。另外,順便跟你說一聲,我把宛城拿下了,蒲將軍一萬人,全是我咸陽的新式軍械。”
項羽的臉色頓時陰了一下來,雙目圓睜,怒氣勃發。潁川是韓國的領土,只要韓王成自己願意,共尉拿下他,項羽沒有二話可說,可是共尉不聲不響的佔據宛城,那就不對了。南陽那是他的領地,蒲將軍是他封的十萬戶侯,是他的臣子,不是共尉的臣子。共尉拿下宛城,那是侵入他的地盤。
“你——”
“我怎麼了?”共尉偏着頭,斜視着項羽,哼了一聲:“我要沒點底氣,敢再來見你?你再來個鴻門宴怎麼辦?”
項羽滿肚子的話,一下子被憋了回去,兩眼瞪得溜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鴻門宴項莊舞劍,咸陽城季心刺殺,都被共尉抓了現行,可是兩件事都不是他做的,卻偏偏他都無法推脫。現在共尉以此爲理由,名正言順的表示對他的不信任,讓他無語可說。看着共尉一副不爽的樣子,他又生氣,又無奈,在屋裡來回轉着圈,如同一頭暴怒的猛獸。
共尉也不說話,揹着手,氣定神閒的看着項羽。他來之前,就想好了對付他的辦法,眼下見辦法奏效,項羽的反應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自然從容不迫。
“好,南陽給你,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不準再提。”項羽猛的回過頭,惡狠狠的瞪着共尉,鼻翼抽動,粗重的氣息如同吳牛喘月。“如果你不答應,我立刻發兵奪回南陽,與你堂堂正正的一戰。”
共尉並不緊張,他知道項羽是在威脅他,現在這個情況,項羽根本不敢和他一戰。他統一天下的志向是暗的,可是項羽統一天下的志向卻是明的,現在和他一戰,且不說項羽沒有絕對的把握,就算有把握,他也不能不考慮被其他諸國佔了便宜。
他好整有暇的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這才擡起頭迎着項羽明顯有些焦急的目光,點了點頭:“可以。不過,下不爲例。”
項羽氣哼哼的瞪了他一眼:“不會有下次了。”幹那些事的范增都死了,當然不會有下次了。
“那好,一言爲定。”共尉剛剛還板着的臉,立刻陰轉睛,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南郡、潁川除外,我還要再送你一個地方。”項羽一面招呼人進來收拾,一面重新坐下,片刻之間,他已經恢復了平靜。“三川郡,你有興趣嗎?”
“什麼意思?”共尉很不解。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看着共尉裝傻充愣,項羽又好氣又好笑,他撇了撇嘴,手指敲擊着案面,篤篤有聲:“我乾脆跟你說實話吧,我要統一天下,你的心思也不小。既然如此,我們何不攜手先除了那幾個王,最後我們再一決勝負,看看誰纔是最後的王者?”
共尉也不動氣,沒有立即回答項羽,只是端着酒杯慢慢的呷着,臉上的神情變換不停,似乎正在考慮是否可行。項羽也不着急,他平靜的看着共尉,對自己的計劃十分有把握。這個提議雖然看似是被共尉擠兌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提出來的,但是卻是項羽的既定方針,也是范增的遺計。眼下最讓他頭疼的就是共尉,如果共尉不從旁牽制掣肘,他有足夠的信心掃平其他諸王,等到了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從從容容的和共尉堂堂正正的一戰了。
他相信,共尉的想法和他一樣,都想平定天下,既然如此,這個方案就是一個公平的方案。
“你具體說說,究竟怎麼分配?”一直沉思的共尉終於擡起頭,很嚴肅的看着項羽。
項羽放了心,他放下酒杯,鎮定自若的看着同樣鎮定的共尉:“很簡單,大梁以東歸我,大梁以西歸你,我們各管各的地盤,不得干涉對方的事務。”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得資助對方的敵人。”
共尉咧嘴一笑,想了一會,又問道:“你細說說,究竟怎麼分?”
項羽站起身來,拉開身後的帷幕,露出一張全國地圖:“韓、河南、殷再加上南陽的地盤,全歸你,趙、燕、代、齊、九江、衡山,歸我。”
共尉笑了,項羽的算盤打得夠精的,只給了他四個郡,自己卻拿走了齊、趙兩個大國在內的六個國家,真要是這麼搞下來,打完之後,基本上一人一半,或者說,項羽的地盤還要更大一些。但是共尉自有共尉的道理,他看中的不是純粹面積的大小,更看重地勢和其他因素。反正最後還是要決戰的,在這之前,得再多的地盤,如果最後輸了,那還是白忙一場,再說了,項羽願意當先鋒隊,以武力征服其他諸國,他又有什麼不願意呢,他非常願意坐山觀虎鬥,跟在後面撿桃子。
“那河東、太原、上黨呢?”共尉提出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他可不希望項佗一直藏在腋下,這可是個腹心之患。
“你把彭越帶走,我把項佗召回。”項羽開出了一個讓共尉十分心動的條件。
共尉想了好久,這才吐出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