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了咸陽宮,回到驛館的,一想起和共尉的對話過程,他就覺得憋屈。他本來以爲,以燕趙再加上一個快要亡國的齊國,他應該能說動共尉,白白的資助他一些軍械,讓他重振雄風,幫他拖住項羽。可是現在一看,人家根本不在乎——陳餘相信,以共尉的眼界,不會看不出這其中的利害,他之所以不答應,是因爲他根本不把燕趙的力量看在眼裡,燕趙是否偏向他,對於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西楚的實力強悍到這個地步了嗎?冷靜下來的陳餘暗自心驚,又有些不相信。
臧衍急得不行,他在屋子裡來回轉着圈,不停的搓着手,哀聲嘆氣,最後一跺腳,出門去了。陳餘本想拉住他,可是一想,他也沒地方去,無非是再去找共尉。他和共尉是姻親,也許共尉會再考慮考慮,多少給一點好處。
共尉把陳餘、臧衍轟出了咸陽宮,回到後宮,白媚、呂雉和木不韋三個女人正坐在一起玩骨牌,見共尉笑嘻嘻的揹着手走進來,站在一旁看熱鬧,都笑了起來,木不韋起身笑道:“大王請坐,你站着,臣妾等如何敢坐着,豈不亂了尊卑?”
共尉搖搖頭,轉頭讓人加了一個席位,自顧自的坐下,又招呼木不韋坐,一邊說笑道:“韓柱國家這麼大規矩嗎?我可聽說,我的韓大柱國在家是站着的,夫人卻是坐着的。”
木不韋紅了臉,笑而不語。
白媚抿嘴一笑:“陳餘和臧衍走了?”
共尉點點頭,探頭過去看了一眼呂雉手裡的牌,咂了咂嘴,連連搖頭,順手接了過來,手自然的在呂雉手上抹了一把。呂雉臉一紅,心虛的看了一眼其他人,見白媚和木不韋都沒看到,才暗自鬆了一口氣。共尉一邊重新調整牌的順序,一邊說道:“打牌也好,下棋也好,行軍也罷,都講究個戰鬥序列,你這牌組合得這麼差,難怪有點私房錢都被她們贏了去。這麼打下去,兒子喝西北風?”
“大王就能保證贏嗎?”白媚撇撇嘴笑道。
“那還用說。”共尉很有把握的點點頭,然後開始出牌,他出得很快,木不韋和白媚搖了幾次頭,他已經將手裡的牌出得精光,然後伸手就去白媚和木不韋面前取籌。木不韋和白媚看着手裡的牌,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將牌扔了。共尉出的牌很絕,都是她們沒法接手的,讓她們輸得無話可說。共尉正在大把撈錢,站在一旁的白展堂忽然指着共尉,奶聲奶氣的叫了起來:“阿母,他耍賴!”
“呃……”白媚等人都笑了。
“小子,說話要小心啊。”共尉故意虎着臉說。
“他剛纔看到你們的牌了。”白展堂臨危不懼,堅持正義,大義滅親。
白媚和木不韋恍然大悟,共尉剛纔站在她們身後半天,可不是將她們的牌看了個通透。兩人轉過頭來看共尉,睜圓了雙眼,共尉卻笑得打跌,一把抱過白展堂,用力的親了親:“小子,果然是盜聖啊,眼力不錯。”
“盜聖?”白媚等人詫異的看着共尉。共尉一愣,隨即明白自己說漏嘴了,只好打了個哈哈,避而不談。呂雉見共尉掩飾,便笑道:“好了,好了,剛纔這局不算,我們重新來過,不帶他這個耍賴大王。”
幾個人說笑了一陣,共尉將剛纔陳餘來的事情說了一遍。白媚淡淡的笑了:“所謂利令智昏,陳餘這麼聰明的人,也在利之前犯了糊塗。你的那些苦心,他全然沒有體會到。”
呂雉也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讓他們回去吧,趙國、代國加起來也就是四個郡,遲早逃不脫手心,他在這裡討不到王,難道在東楚就能討到王不成?他無非是貪心不足,想多爭取一點好處罷了。不把他逼到那個地步,他是不會死心的。倒是燕國,要好好攏絡,不管怎麼說,也是姻親,再者,拉攏了燕國,陳餘可以談判的籌碼就更小了。”
木不韋皺着眉頭:“這些人名聲都不小,怎麼打起仗來卻這麼差勁?大軍在外,他們居然去遊泰山?本來指望他們再拖幾個月,等到我關中大軍徵召完畢的,現在他們卻突然敗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他們現在就投降東楚,對我們來說,確實是個麻煩呢。”
共尉不語,他也正在擔心這件事,雖然這一點不會影響大局,但是肯定會給他統一天下帶來一些困難。如果陳餘他們沒有這一敗,他就可以等到關中大軍徵召完畢,大舉出關的,現在大軍還在集訓,熟悉新的武器和戰法,現在就拉出去作戰也不是不可以,但總之效果會受到一些影響。
幾個人正在閒談,石奮來報,說臧衍又回來了。共尉聽了,微微一笑,看了呂雉一眼道:“你說的籌碼來了。”
臧衍再次見到共尉時,十分謙卑,陪着笑臉,口氣也極端的客氣。兩人落座後,共尉問道:“親翁怎麼又回來了?”
臧衍乾笑了幾聲:“剛纔代……陳餘說話太偏激了,只是他個人的意思,不能完全代表我燕國,因此,我想回來向大王解釋一二,以免誤會。”
共尉無所謂的擺擺手,嘆了口氣道:“唉,我真是高看他了,堂堂的一個名士,居然看不破這點關係。對了,秋天到了,匈奴人又要出來打草谷準備過冬了。你只剩下四千鐵騎,對付匈奴人有問題嗎?”
臧衍也嘆了口氣,垂頭喪氣的說道:“當然是吃力了,只是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本來想着,幫助齊國收回濟北之地,能讓東楚看到我們三國聯合的實力,不敢再輕動,有齊國在前面擋着,我燕國好一心對付匈奴人的。沒想到,這一敗……唉,全落空了。”
共尉不作聲,等着臧衍繼續往下說。臧衍訴了一陣苦,見共尉並不接話茬,暗自嘆了口氣,試探着說道:“大王,我們是姻親,又都和匈奴人打仗,不知大王能否施以援手,以免我燕地百姓受匈奴人擄掠之苦?”
共尉擡起眼皮看了臧衍一會,忽然說道:“你在咸陽城這幾天,見過韓成嗎?”
臧衍愣了一下,連忙點頭:“在西楚太學見過一次。”
韓成也就是原來的韓王成,他放棄了王位,歸順西楚之後,被封爲新鄭侯,十萬戶。現在他在咸陽過得很安穩,大部分在西楚太學做學問。西楚太學有大量的書籍,有許多志同道合的學者,他又是個衣食無憂的列侯,再加上有故將還擔任着重要的職位,沒有人敢對他不敬,就連共尉看到他都是客客氣氣的。在消除了開始那段時間的失落之後,他現在已經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他原本就是一個落魄的公子,經過一番折騰,韓國雖然沒能復國,但是卻獲得了十萬戶的封邑,比起秦朝時什麼也沒有已經好多了。他十分滿足,心情舒暢,原本乾瘦的臉現在也變得紅潤起來,和臧衍在大梁時看到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那樣的日子如何?”
臧衍明白了,他仔細的琢磨了一下,輕輕的點了點頭:“不錯。”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字:“很不錯。”
共尉的嘴角挑了挑,又問道:“知道申陽嗎?”
臧衍想了想,有些疑惑的問道:“是前河南王申陽嗎?”
共尉點點頭。
“不太清楚,他不是也投降大王了嗎?”
“他是投降了我,可是他是戰敗後投降的,只有千戶。”共尉的嘴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可能是他覺得太虧了,所以在咸陽呆了沒幾天,就想着逃到東楚去找張耳,再尋富貴。可惜,他在博浪沙被人劫了,身上帶的財物被劫得乾乾淨淨,人頭被人送到周叔那裡請賞,屍體卻找不到了,大概是被野狗吃了,也許是被人扔到圃田澤裡餵了魚。”
臧衍倒吸一口涼氣,他不知道申陽究竟是怎麼死的,但是他聽得出來,共尉的話裡有着莫大的威脅。現在投降,韓成、司馬卬等人就是榜樣,你可以選擇過安穩的生活,也可以選擇做官,等打敗了再投降,最多隻是一個千戶侯,只有百分之一的收穫,你自己考慮吧。他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好久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猶豫着說道:“這件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要回去和父王商量一下。”
共尉頜首:“這個由你。你也不用急着走,在咸陽多呆兩天,帶點合心意的東西走。我再讓人準備一下,給我那未見過面的媳婦兒帶點禮物。你回去以後,和燕王好好商量商量,如果想通了,直接和韓信聯繫吧,我會有手詔給他。”
臧衍抹了把冷汗,他知道這是共尉的最後通諜:讓他和韓信聯繫,就是說不用再和他聯繫了。
“喏。”臧衍再拜了拜,躬身出去了。
回到驛館,臧衍心思重重,一直在等候的陳餘見了,心裡咯噔了一下,知道事情肯定不順利。他向臧衍打聽了一下,聽了臧衍轉述的話之後,他也猶豫了。和燕國比起來,十萬戶侯對他的吸引力更大。代國只有一郡,又接近邊疆,戶口要少得多,只有五萬餘戶,如果共尉也能封他十萬戶,說起來他倒是賺了。現在的形勢很明顯,共尉之所以不在乎他們,是因爲他有足夠的實力拿下燕代,那樣的話,他是用武力打下來的,根本不用倒貼錢來安撫他們,到時候能封他個千戶侯已經是天恩浩蕩了。一想到要落得和嬖臣申陽一樣的下場,陳餘就不寒而慄。
“太子打算怎麼辦?”陳餘看着眼神遊移不定的臧衍問道。
臧衍腦子裡亂成一鍋粥,他被共尉的話嚇得不輕。他不想落得一個那樣的下場,可是讓他把堂堂的王位就這麼丟了,他又下不了決心。他託言回去請示父王臧荼,就是想給自己多一點考慮時間,可是沒想到,越考慮越是決定不了。他反覆權衡着利弊,連陳餘問他話都沒聽到。
陳餘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
臧衍吃了一驚,這纔回過神來,茫然的看着陳餘:“大王,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燕國準備如何處理?”陳餘端起茶杯,從容的喝着茶,他對臧衍的茫然無措覺得很鄙夷,自己怎麼會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憑自己的本事,應該比他好上百倍纔對。
“我……我還沒決定,要回去和父王商量一下再說。”臧衍敷衍的說道,想了想,又說道:“對了,西楚王問到匈奴的事情,我也想問問大王,你的精銳丟光了,還怎麼對付匈奴人?”
陳餘不悅的皺了皺眉,沒有吭聲。谷城的戰敗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恥辱,是不願意碰的傷疤,偏偏這兩天接二連三的提起。臧衍說的問題,他還真沒有考慮過。他本來以爲能順利從西楚獲得資助,那樣的話,他就可以重振軍威,根本不怕匈奴人。但是現在希望落空了,如何對付匈奴人,確實成了一個大問題。
“你們有什麼辦法?”陳餘反問道。
“沒辦法。”臧衍搖搖頭,仰起臉看着屋頂,長嘆一聲:“我們實力不如人,只能寄人籬下了。”
陳餘看着沮喪的臧衍,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最後說了一句:“燕代是連在一起的,希望燕王有了決定之後,能先通知我一聲。”
臧衍點點頭,垂頭喪氣的回屋睡覺去了。陳餘獨自坐了很久,思前想後,猶豫不決,考慮來考慮去,他覺得自己就算現在投降共尉,恐怕也未必能有十萬戶的封邑。一想到這個,他本來就千頭萬緒的心思更復雜了。想了大半夜,他最後決定,第二天再去拜見共尉,親自去探探口風,如果共尉能答應他十萬戶的封邑,他乾脆就這麼投降算了。早點投降,還能象司馬卬他們一樣領兵打仗,建功立業。他相信,憑自己的本事,就算投降了共尉,他也是首屈一指的重臣之一。
第二天,陳餘坐在驛館裡等着,上午是西楚的朝會時間,他知道共尉沒有時間接見他,只能等到下午。可是這半天對他來說,卻是那麼的漫長,看了無數次窗外,太陽還是在那個位置,好容易待到日中正午,驛館裡傳了午餐,四菜一湯,一觥酒,一缶飯,清新爽口,是陳餘很喜歡的菜,可是他今天吃起來卻一點滋味也沒有。草草吃完了飯,他又強捺着性子,假寐了片刻,這纔出了門,坐着驛館的車,趕到咸陽宮求見。站在咸陽宮門口,陳餘驚訝的發現門口停着幾輛車子,從標誌看得出來,上柱國白公、令尹陸賈、御史大夫酈食其、軍謀祭酒李左車都在宮裡,他不由得有些好奇,什麼樣的事情,能讓西楚的三公聚首?
陳餘心中一動,不動聲色的繞了幾個圈,終於被他發現了從長沙來的使者坐的車子。車輪上沾滿了泥,車帷上也全是灰塵,拉車的馬匹也顯得十分疲憊,看起來是長途奔馳而來。御手抱着馬鞭,耷拉着腦袋靠在宮牆旁打盹,一個年輕人有些焦躁的倚在車旁,不時的看一眼宮門口。
陳餘上前行了一禮,微笑着說道:“下走大梁陳餘,敢問閣下可是從江南而來?”
那個年輕人看了一眼陳餘,見他衣冠楚楚,一表人材,又十分客氣,也不敢怠慢,連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躬身還禮:“正是,我等從長沙趕來。”
陳餘點了點頭,同情的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看起十分疲憊呢。”他隨口說了幾句閒話,又裝作隨意的問道:“南越王趙佗可是降了?”
那個年輕人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陳餘,搖了搖頭:“不是南越王降了,是項羽到了衡山郡。”他剛說了一半,又警覺的閉上了嘴巴,再也不說一個字,臉上露出一絲悔色。
陳餘心頭猛震:項羽到了衡山,他不在臨淄了?這可是天賜良機啊。他強抑着心頭的激動,客氣的向年輕人告了別,然後匆匆的回了驛館,把剛打聽到的消息告訴臧衍。
臧衍還沒明白是什麼意思,茫然的看着陳餘。陳餘急道:“唉呀,項羽在衡山,他要幹什麼?要麼是收拾衡山王吳芮和九江王英布,要麼是要向西楚示威,確保南郡的所有權,說不定還有可能重奪南陽郡。總之一句話,他短期內回不了臨淄。這是我們的機會啊,我們集合大軍,就算不能擊敗臨淄城下的東楚軍,至少也能力保臨淄不失。只要臨淄不失,東楚軍就不能侵入燕代。現在要和項羽開戰的是西楚,不是我們啦。”
臧衍也明白了,眼中露出狂喜,兩人二話不說,立刻收拾行囊,準備起程。
咸陽宮裡,共尉和白公等人圍着地圖,案上攤着張良剛剛派人送到的信,還夾了一封英布寫給張良的信。信裡說,英布懷疑項羽到衡山來,是要和項佗南北夾擊南陽。南陽是項羽親口答應給西楚的,現在出爾反爾,他英布很看不慣。因此,他願意和西楚聯合,共同對付項羽。如果項羽攻擊南陽,他會攻擊項羽的後路,希望西楚在項羽攻擊他的時候,也能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