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十一月,彭城北四十里,泗水西岸。
共尉駐馬高坡之上,面色陰沉的看着南面平坦的坡地。初冬的風吹彎了枯黃的矮草,泗水旁的樹已經落光了葉子,遠遠看去,如輕煙一般籠罩着濃墨潑就的樹幹,倒映在清澈的水中,如淡墨山水,寧靜安閒。空氣中傳來淡淡的炊煙,大軍已經駐營,將士們正在升火做飯,行軍了一天,飽飽的吃個飯,就可以休息了。
共尉的心情不太好。
他的心情不好,並不是因爲戰事不順利。泗水守田壯投降,泗水監章平不知所蹤,只剩下泗水尉李青還在堅持,但是在共尉的大軍面前,李青也抵擋不住,帶着兩千多守軍根本不敢與共尉對陣,一路向南退,不象是阻截共尉的,倒象是開路的先鋒。共尉這些天一直在順利的向前推進。
但是周邊傳來的消息並不好。
周巿雖然看在共尉的面子上,放棄了豐邑,但是魏人東征西討,已經不把陳勝看在眼裡,勢力範圍漸漸侵入到了睢陽一帶。周文在曹陽再次敗於章邯,周文身死,二十萬大軍毀於一旦,現在章邯率領大軍逼近滎陽,要與三川守李由內外夾擊,也不知道吳廣能不能擋得住他。章邯率五萬刑徒出師,擊敗周文二十萬大軍,斬斷了義軍最強有力的一支手臂,對義軍士氣的打擊十分強烈。
陳勝的起義,該進入尾聲了吧?共尉看着天邊的晚霞,暗自惴道:陳勝也如這夕陽一般,雖然絢爛,但是時日無多了。
風漸漸的緊了起來,將大旗吹得獵獵作響,刮過耳邊,隱隱的帶着不祥的厲嘯。
“將軍,明天就可以到達彭城了。”劉季爽朗的笑着,指着遠處的彭城城牆。
“劉兄去過彭城?”共尉挑起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看着一臉豪爽笑容的劉季。不知是自已以結果猜測原因的緣故,還是這個劉季太會演戲,這一路跟來,劉季一點也沒有顯出不快的意思,話裡話外的對共尉特別恭敬,將軍長將軍短的,比共尉原先的手下還要殷勤。
“去過,因爲公事去過。”劉季呵呵的笑着,扶了扶頭上高高的竹皮冠,又重新系緊了冠帶。
“聽說劉兄去過咸陽,還見過始皇帝?”共尉隨口問道。
“見過。”劉季眯起了眼睛,看着漸漸失去了霞光的落日,回味着當時在咸陽看到的盛況,心卻一點點的往下沉。長到三十多歲,他一直在沛縣廝混,沒出過沛縣的縣界。在鄉里鄉親面前,他劉季是個人物,不管是當官的,還是那些見不得人的盜賊,他都能攀上交情,是個吃得開的人。可是自從在咸陽見到始皇帝的車駕,他那點兒得意就象一個滿天星星前的螢火蟲,光芒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情不自禁的對自己說,大丈夫當如是。從咸陽回來,他這心裡就不再安份了,總想着再去一趟咸陽,沒想到這一次差事辦砸了,刑徒們跑了一大半,他無法可想,趁着醉帶着剩下的十幾個人躲到了大澤裡。不過那時候他並不沮喪,他甚至有想,也許這就是機會來了。果不其然,陳勝起義了。聽到消息,他在蕭何、曹參這些人的配合下,拿下了沛縣,拉起了人馬,堂而皇之的做起了沛公。他雄心萬丈,以爲宏圖大業就此在自己腳下鋪開,憑自己混跡多年的能耐,一定能順風順水的,萬萬沒想到,先是攻打胡陵、方與失利,後是老窩豐邑被圍,接着又敗於田壯之手,搞到現在連人馬都被共尉吞了,一家老小都要去陳縣做人質。
做人質倒沒什麼,劉季並不擔心這些,但是共尉防範他太緊,讓他沒有一點機會,這讓他憂心沖沖。這些天一直沒有戰事,但是他的心裡卻十分緊張,他生怕萬一那個郡尉李青被逼急了,掉頭與共尉死戰,共尉會藉機要了他的命。不知道爲什麼,劉季一看到共尉那張笑得神秘莫測的臉,就覺得心裡慌慌的,就象在大澤裡走夜路,總覺得下一腳有可能踩空,遭受滅頂之災。
“始皇帝威風嗎?”共尉有一句沒一句的問着。
劉季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笑了笑:“再威風,現在還不是躺在驪山?人活着威風纔有意思,死了,威不威風都無所謂了。”他想了想,又笑道:“不過,如果他知道他剛死,胡亥就殺了他那麼多兒子、孫子,把天下搞成這個樣子,估計他在驪山也是睡不安的。”
共尉一愣,禁不住哈哈大笑。劉季見他大笑,也附和着笑了起來。他身邊的盧綰見他們兩個說得這麼開心,也跟着輕聲笑了起來。遠處的田錦江和樊噲不明所以,互相看了看,一臉的茫然。
“那個樊噲好身手。”共尉瞅了一眼樊噲,讚許的說道。田錦江和樊噲互相看着不順眼,在私下已經交過手。田錦江雖然由共尉指點過武功,身手了得,但是也沒有佔到樊噲多大便宜。樊噲力大無比,打起架來悍不畏死,看似粗豪,卻又有着旁人難及的細心,出招又陰又狠,田錦江差點吃了他的苦頭。雖然最後他把樊噲胖揍了一頓,但是還是被敦武給笑得不行。
“他啊,天生的打架好手。”劉季瞟了樊噲一眼,不在意的說道:“他殺人跟殺狗沒什麼區別。”
“是個天生的猛將。”共尉笑了,“劉兄有此幫手,實在讓人羨慕。”
劉季面色一緊,訕訕的笑了兩聲,沒接共尉的話頭。他聽出了共尉的意思,但是他捨不得樊噲。雖然他嘴上不把樊噲當回事,但是他自己知道,有樊噲這個猛人在他身邊,他活命的機會要大得多。再者他也明白,共尉雖然欣賞樊噲,但並不是因爲他缺樊噲這樣的人,田錦江、敦武都是武功高強的好手,他手下的親衛營裡也不乏樊噲這樣的勇士,他說這話的意思,是在試探他的心意。
但是他真的捨不得。
共尉看着劉季裝聾作啞,淡淡的笑了。他剛要說話,田倫忽然跑了過來,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將軍,李校尉回來了。”
共尉看了田倫一眼,見他面色緊張中帶着一絲喜色,不免有些意外。他調轉馬頭,向大營馳去。劉季和盧綰連忙跟上,但是共尉卻沒有等他們,頭也不回的便走了。劉季十分惱火,但是卻不敢表示出來,只得悶悶的回自己的營地。他手下現在有兩千多人,獨立一壘,不用和共尉呆在一起,只有回到了自己的營壘,脫離了共尉帶給他的無形壓力,他才覺得舒服些。
呂雉姊妹正在大帳裡對坐着說話,聽到帳外的腳步聲,呂嬃連忙起身,閃身出帳,正和劉季撞上。劉季眨了一下眼睛,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呂嬃,笑道:“怎麼了,我一回來你就走?”
呂嬃平靜的答道:“我來看看姊姊和樂兒(魯元公主)、盈兒(漢惠帝),如今看過了,我自然要走。”說完,從劉季身邊擦身而過,頭也不回的走了。
劉季一噎,眼睜睜的看着呂嬃娉娉婷婷的身影消失在軍帳之後,後面跟着的樊噲也有些出神,扭着頭看了半天,也沒回過神來。劉季惱怒的踹了他一腳:“看什麼看?小心看在眼裡拔不出來。”
樊噲脹紅了臉,憨憨的笑了兩聲,沒有說話。盧綰卻笑着湊到劉季耳邊輕聲說了兩句。劉季撲哧一笑,瞪了樊噲一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一介狗屠,你也配?”
他低下頭,閃身進了大帳,呂雉恭敬的跪在一旁相迎,劉季皺了皺眉,忽然靈光一閃,他咳嗽了一聲,坐在案前,端起呂雉雙手遞上來的酒杯呷了一口,瞅了呂雉半天,看似漫不經心的說道:“娥姁,少姁今年十八了吧?”
呂雉有兄弟二人,長兄呂澤,次兄呂釋之,現在都在劉季手下爲將。姊妹三人,長姊已經出嫁,她自己是中女,妹妹呂嬃是老幺。娥姁是她的字,少姁是呂嬃的字。因爲家庭出身的原因,劉季雖然娶了她,但是一向很少問她家裡的情況,自然也很少問她的這個妹妹。現在劉季雖然關心起呂嬃的年齡,她倒有些意外,不由得抿嘴輕笑道:“剛剛十七。”
劉季也不在意,有一句沒一句的問了幾句,然後忽然說道:“她還沒有許配人家吧?”
“我這妹子,心思甚高,阿翁相中的幾個她都不甚滿意,所以還沒有人家。”
“原來是這樣啊。”劉季放下了酒杯,擡起頭直視着呂雉的眼睛,面無表情的說道:“既然如此,我來做個主吧,就嫁給樊噲如何?”
呂雉一怔。樊噲和劉季差不多大,現在也已經三十七八了,和呂嬃差將近二十歲,何況他以前只是個狗屠,現在也不過是劉季身邊的右司馬,大字不識一個,呂嬃那麼高的心思,如何會看中他?她剛要拒絕,卻見劉季面色陰沉,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露,不由得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