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死了。
心魔被除掉了。
這真是件值得慶賀的事。
荊沉玉站在太素宮的迴廊裡, 看着九華劍宗格外大的雪,伸手接住落下的雪花,長睫輕動, 掩去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
華傾御劍而來, 遠遠就看見了站在迴廊裡的劍君。
他看起來有些不一樣, 又好像和平時沒什麼不同。
華傾下了本命劍挽袖上前, 掃了掃陰沉的天空上滾滾的雷雲, 抱拳道:“恭賀劍君成功渡過心魔劫,升入登仙境!”
荊沉玉沒說話,他擡頭望着天空, 他的確手刃心魔,渡過了心魔劫, 也真的升入了登仙境, 以他如今的修爲, 除非憫天宗的獨幽大和尚和問心宗的星流彩親自過來,否則沒人能看出他除了修爲折損, 不符境界外,還有什麼和以前不同。
他的功法毀了,這樣多年的堅持毀於一旦,他未有什麼遺憾之感。
他也不曾爲此煩心,靈府動盪, 天靈殘破, 渡劫的修爲恰好替他承擔了一些痛苦, 叫他不至於傷到起都起不來。
他臉色有些蒼白, 立領的月白色道袍穿得整整齊齊, 垂落的髮絲混着碎雪隨風飄動,風能拂動他的髮絲, 這看起來奇怪又不奇怪,華傾有些遲疑,想問他爲何不用真氣護體,修士不畏寒暑,便是因爲有真氣護體,荊沉玉明顯沒用。
“劍君……”他的問題沒能問出來,就被打斷了。
“多久了。”
華傾:“?”
“衆仙宗到鎮魔淵,多久了。”
“哦……”華傾恍然,“剛好十日。”
荊沉玉眼瞼微垂,十天,剛剛好,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收回手,他轉身朝殿內走,丟下一句:“即刻啓程前往鎮魔淵,結界出事了。”
鎮魔淵的結界是五百年前荊沉玉親自下的,他說出事了,肯定是出大事了。
“可是不應該啊?”華傾不解地追上來,“劍君如今已經是登仙境了,按理說結界該更強盛纔對,怎麼會出事?”
他這次的問題不僅僅是沒得到回答,人還險些被雷劈。
巨大的天雷劈中太素宮,華傾立刻退開幾十米,拍着胸口驚魂未定地自語:“好傢伙,這就是登仙境的雷劫嗎?這也太嚇人了。”
話剛說完,又一道天雷打下來,華傾瞪大眼睛,該怎麼形容這天雷的恐怖呢?
打個比方,他一個修道之人,看見這天雷甚至都產生了“絕對不能到登仙境”的想法,你就說可怕不可怕吧。
“那個劍君你忙,我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華傾什麼問題都沒了,嚇得提着衣襬就跑,頭都沒敢回一次,御劍的時候還因又一次天雷而險些摔下來。
荊沉玉獨坐殿內,閉着眼漠然承受着一道又一道天雷,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他不知會有多少道天雷,反正不管多少,他都得受着。
這種事情他都能如此淡定,真是很難想象,一日之前,他曾如何不淡定過。
又一道天雷劈下來,荊沉玉猛地睜開眼,他眼睛是深深的藍色,手中結着的法印依然牢固,但嘴角慢慢流出了血。
他面無表情地擡手擦掉,雙手鬥轉太極兩儀,重新結下法印,再次閉上眼睛。
心靜。
靜心。
不要再想已經灰飛煙滅的心魔了。
可越是這樣想,越是忍不住想。
昭昭失去氣息的最後一刻,令他很錯愕的是,她是笑着的。
大約是苦笑吧,但這也是笑着的,兩頰梨渦依然可見。
荊沉玉倏然捂住心口,又一道天雷打在身上,他忍住劇痛,額頭青筋直跳。
昭昭的身體是一點點消散的,先是從手臂開始,再是肩膀,從脖頸往下,最後纔是她的臉。
她最後說的話,是他的名字。
“荊沉玉……”
“荊沉玉……”
“荊沉玉……”
“住口!”
荊沉玉厲聲呵斥,他耳邊充斥着昭昭喚他的聲音,他捂住耳朵,可那聲音還在。
是從心底發出來的。
他睜開眼,捂着心口急促喘息,天雷再次劈下來,這是第多少道了?
好像是第九十九道。
比那飛昇的天雷也不差什麼了。
天雷衝破結界劈在他身上,荊沉玉渾身劇烈顫抖,但一聲痛呼都沒有。
他的衣裳被汗水混着血水溼透,手一直髮抖,人顫顫巍巍地跌倒在蒲團上。
“荊沉玉……”
“你這算是,輸了嗎?”
昭昭的聲音還在耳邊。
她死了,灰飛煙滅,卻比還在的時候更讓他……
讓他……讓他如何呢?
沒有答案。
荊沉玉匆忙起身,步履不穩地趕去靜心池,將自己整個淹沒入池水中,靜心池被他的血染成紅色,可依然不行。
極致親密的記憶充斥着腦海,與她的過往如走馬燈在腦海中重演,那從未有過的滅頂快感伴隨着劍刃將她穿心的殺意,極致的兩種感覺合併,讓他前所未有陷入迷障。
他使勁搓着身上的每一寸,可是不行,洗不掉,她的味道,佈滿他全身。
洗不掉……忘不了。
皮開肉綻都洗不掉,忘不了,用法術都無法祛除這記憶,它生在心裡,不在腦中。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流光海,鎮魔淵。
蓬萊島弟子剛剛交過班,流光海就在蓬萊島旁,鎮魔淵設在流光海底,蓬萊島弟子世世代代爲看守夜月眠的主力。
也因着這個,蓬萊承受了魔界無數次侵擾,人丁遠不似曾經那樣興旺,但每一個活下來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一名身着鵝黃色法衣的女修挽着披帛自空中落下,交班弟子立刻道:“盼兒師姐。”
金盼兒點點頭,天真無邪的眼睛四處看,弟子瞧了指着西面說:“島主在那邊。”
她一笑,道謝之後便朝西面跑去,這裡正是各仙宗在鎮魔淵駐紮的營地,此刻蓬萊島主正和其他仙宗的領頭人商量計策。
“師兄!”
金盼兒撩開簾子便進去了,招呼都不打一聲,這很不講規矩,被打斷說話的張天師十分不悅,臉很黑,但蓬萊島主一點都不在意。
“師妹快過來。”顧靈皇招呼金盼兒,“如今這裡危機四伏,你莫要亂跑,要時刻跟在我身邊。”
金盼兒跑過去,摸摸鼻子說:“我這不是看中原那些弟子人生地不熟的,給他們引了引路嗎?”
“自有別的弟子爲他們引路,無需你親自去。”
顧靈皇年紀輕輕便繼承了島主之位,自然會有非議之聲,但一來他是前任島主的獨子,名正言順,二來他修爲高深,年紀輕輕已經是問心境二層,未來無限可能,也算擔得重任,大家便都接受了。
“勞煩諸位久等。”將金盼兒安置到身後,顧靈皇轉過來,神色已然淡淡,“你們剛纔說,想到流光海底一探究竟。”
張天師摸了摸鬍鬚道:“甚是。不弄清楚情況到底如何,怎麼商量計策?”
“我師兄沒告訴你們啥情況嗎?”金盼兒不解,“你們爲啥還要親自下去看?那下面很危險的。”
張天師沒說話,燕輕雀站在他身後,一身赤金色道袍,手持桃木劍,笑着替他發言:“顧島主自然都說了,但耳聽不如眼見,親自看到我們纔算心中有數。”
金盼兒輕嗤一聲:“扯啥犢子呢,說得好聽,不就是信不過咱們蓬萊嗎?”
作爲一名美少女,金盼兒不開口的時候,那真是可愛她媽給可愛開門,可愛到家了。
但一開口,這濃濃的中原東北部口音,真是讓人一言難盡。
“這便是蓬萊島的規矩嗎?”
燕輕雀不說話,自然有人替他出頭,是他身後的師弟:“顧島主與我師尊說話,哪裡有她胡亂插嘴的份兒?”
金盼兒擰眉,很不高興,但她根本不需要自己表達不高興,顧靈皇直接道——
“師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她想說的就是我想說的。”
他面不改色:“而且,若說插話,難道張天師的弟子就沒有插話嗎?”
天師宮弟子十分無語:“你們蓬萊島的護短之名果然名不虛傳,還不是你師妹先插話,我大師兄才代師尊回答的?”
“咋的。”金盼兒忍無可忍,“咋的你師尊不會說話了還是怎麼滴,非要你師兄替他回答?他就不能自己回話?他先質疑的我們蓬萊,還指望我們多尊敬他?”
“你一小小蓬萊弟子,哪裡當得起與我師尊交談!”
“好了。”
在雙方快要吵起來的時候,秦夜燭開了口。
“當務之急是儘快想到修補結界的辦法,爭吵這些沒有意義。”他手中摺扇輕揮,空中浮現此刻時辰,“我沒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秦家是修真界最有錢的,不少人的靈石和法寶都存在萬祿閣,秦夜燭是萬祿閣暫時的大掌櫃,他的時間可就是金錢,的確不應該浪費。
顧靈皇站起來,掃了掃其他人:“幾位也非要自己人下去看看纔信嗎?”
張天師望向周圍,微擡下巴,意思很明確。
你們得擁護我。
天樞閣今日來的不是曲春晝,曲春晝雖然親自出了閣,但並不會參與什麼活動,除非必要,他幾乎不出門,替他出席的是元采衣和江善音。
他們都沒說話,九華劍宗這裡,山明長老和善寧長老帶人過來,兩位修爲都不低,帶來的內門弟子修爲也都不錯,山明是個暴脾氣,當即就要開口,還好善寧及時捂住了他的嘴。
“宗主說了讓我看好你,你最好聽話,不然回去宗主不會再跟你過招。”善寧長老低聲威脅。
山明長老瞪他一眼,冷哼一聲閉了嘴,善寧這才笑着鬆開手。
“看看也好。”他對顧靈皇說,“親自看看情況,的確也更有把握。”
九華劍宗的人也表達了態度,其他人更不會反對了。
金盼兒生氣地說:“啥玩意兒,早知道我們就不讓弟子下去查探情況了,我們死了那麼多人,就換來你們這樣不信任!”
憫天宗的清淨大師唸了句佛號:“金施主稍安勿躁,張天師和善寧長老所言也不無道理,他人之口畢竟不如親自去看清楚明瞭,他們要去,金施主便讓他們去好了。”
顧靈皇適當開口,笑着說:“清淨大師說得對,他們要去看,就讓他們自己去看好了。”
他拉住金盼兒的手,靠到椅背上好整以暇道:“我們就在這兒等着,看他們能看出什麼新鮮來。”
金盼兒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笑着說:“對對對對,下去瞅瞅吧,好好瞅瞅,多瞅一會,反正不是我們的人去,你們要能看出花樣來,我們還樂意呢。”
張天師很清楚鎮魔淵底會很危險,但他一點都沒慫,面不改色道:“輕雀,你帶人去。”
燕輕雀立刻點了三人與他同去,走得乾脆。
善寧長老也道:“齊光,你也帶人去看看。”
九華劍宗這邊也馬上有人前往。
他們都去了,江善音和元采衣對視一眼,由元采衣跟着去。
江善音本想自己去的,但曲春晝下了死命令,此次流光海之行她若不想被驅逐回宗,就什麼危險都不允許參與,哪怕她想施展才華,也不好違背師尊命令。
至於問心宗這裡,權衡之下也派了兩人同去。
秦夜燭目送他們離開,身邊秦霜月問他:“大公子,我們也要派人去嗎?”
秦夜燭沉吟片刻:“不必了。”
他語氣淡淡:“這麼多人去看,哪裡還需要我們的人,安心等着就是。”
之前是隻有蓬萊島的消息,容易出差錯,現在這麼多宗門都派了人,一環扣一環,誰都不好撒謊搞事情,實在沒必要去了。
說話間,燕輕雀等人已經出了帳篷,但他們沒能就此走成。
帳篷內的善寧長老身份玉牌突然亮起,他眼睛一亮,立刻帶人出去。
“劍君到了!”
“是沉玉仙君到了!”
不知誰先起了頭,很快所有人都跟着唸叨起來,一個個擠着出去朝天上看。
片刻後,黑雲之中御劍而來兩人,一人是九華劍宗宗主華傾,另一人白衣黑髮,冰雪爲骨玉爲神,正是荊沉玉。
“師兄。”金盼兒按着顧靈皇的肩膀使勁往上跳,驚喜道,“真是劍君來了?我的媽也,我昨天從蓬萊都能看見中原的方向劈了九十九道天雷,聽說是劍君進階了,這是真的嗎???”
顧靈皇遠遠望着,感受了一下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殺氣,點頭道:“應該是,這樣駭人的殺氣,比上次更讓我吃不消,應該是登仙境的殺氣沒錯了。”
金盼兒跳到顧靈皇身上,羨慕嫉妒道:“牛13。”
衆人遠望荊沉玉,只看得見他表面風光,看不見他靈府殘破,神魂破碎。
連他自己也看不見的是,在他殘破的靈府內某個角落,如萌芽破土一樣,有什麼在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