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元采衣架了起來, 何止曲春晝尷尬,昭昭也尷尬啊。
她沉吟片刻,有些僵硬地說:“我也沒說什麼……大司命有話就說, 我剛纔只是突然想到別的事, 沒有打斷你的意思。”
她話是這麼說, 可曲春晝欲言又止, 滿頭是汗, 拿了絲帕避開她擦汗,還怕與她視線接觸,直接拉了元采衣擋在中間。
昭昭:“……”
元采衣擡起胳膊用廣袖擋住自己的師尊, 順便繼續指責昭昭:“師叔太過分了。”
昭昭深吸一口氣,認真道:“你師尊說不出來, 不如你替他說吧, 到底什麼事。”
“這種事晚輩如何代勞。”元采衣因爲生氣有些面色漲紅, 這種紅也有點像是羞赧,就好像曲春晝要說的事, 他作爲弟子很難啓齒一樣。
昭昭剛纔還想着,不可能是想表白啊什麼的,他們也就見過一次,但現在……
“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實在是元采衣的話和他們師徒倆的狀態很難不讓人往那個方向想,昭昭不確定道, “大司命不會是想和我……”
“師尊。”元采衣趕緊把曲春晝讓出來, “她猜到了, 師尊便與她說吧。”
她猜到了???還真是??昭昭表情扭曲。
曲春晝垂着眼睛, 他生得與冰山美人荊沉玉是完全不同的風格, 也不似秦夜燭那麼風流跌宕,奚蘭霧那麼溫潤君子。
他身着天樞閣大司命的紫金寬袍, 頭戴玉冠,長髮全都束着,很是整潔乾淨。
他的眉眼明淨湛然,簡單來說,就好像一戰白紙,彷彿可以塗抹上任何色彩。
昭昭手指動了動,有點搞不懂這到底是什麼發展。
不過見了一面,說過幾句話,怎麼就這樣了?
其實曲春晝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他只是想和昭昭認識下,交個朋友,以後常聯繫,不至於分開就找不到了。
他想時刻有機會弄清楚她身上的謎團,所以這輩子第一次想要主動與人交友,真的不是在表白。可他和他的弟子搞成這種狀態,就完全是那個意思了。
他眼下的侷促和抓着衣袖的緊張,則越發像是要表露心意了。
“我……”他飛快地眨着眼,不停地擦汗,幾乎一字一停艱難道,“不知,可,否,與你……”
交個朋友,互換個玉牌聯繫方式什麼的,方便常聯繫。
最後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曲春晝臉色難看地閉上嘴,再也開不了口了。
“昭昭。”
打斷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荊沉玉。
昭昭離開了一會還不回來,他便出來尋找。
他們說好了要寸步不離,他要堅守這一點,所以特別“粘人”。
“你怎麼出來了。”昭昭立刻站起來,“不是在療傷嗎?”
荊沉玉在亭子外掃了掃裡面,其實他早就到了,也聽了許久,雖然因爲曲春晝的性格問題,他們的對話進行得很慢,可他也能聽出個所以然來。
他和昭昭一樣,誤會了。
“我不能來嗎。”
他臉色比曲春晝還難看,手裡緊緊握着般若,殺氣從湖心亭朝外漫延,一點點伸展向前院後院,正在那裡忙碌的江家人無一不被這殺氣影響,膽戰心驚。
亭子裡的人被影響得更深,但曲春晝修爲不底,元采衣也是大宗門的弟子,哪怕不舒服也能忍住不表現出來。
“見過君上。”元采衣白着臉給荊沉玉行禮。
荊沉玉冷冰冰的不理人,一雙繾綣的桃花眼長在他臉上硬生生變得孤冷清寒起來。
他只看昭昭,漆黑俊美的眉眼緊緊盯着她,盯得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明顯就是吃醋了啊,她能怎麼辦,她也很絕望啊,她裂開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昭昭有點煩躁,“就算是你也不該這樣,這和你沒什麼關係。”
她和荊沉玉說話有些太散漫,一點禮節都沒有,和元采衣對曲春晝說話時完全不同,真的不像師徒,一點晚輩長輩的隔膜都沒有。
曲春晝面紅地思忖,元采衣也有點納悶。
“怎會與我無關。”荊沉玉往前一步,“你的事都與我有關。”
他抓住昭昭的手腕就要走,從頭到尾都沒打算理會曲春晝師徒的意思,這真是太少見了,他從來沒有這麼不守禮數的時候,華傾見了估計得懷疑他是不是被奪舍了。
“走可以,等我把事情說完。”昭昭掙開他,不顧他越發蒼白的臉色,對曲春晝說,“大司命,我昨日在西京見到了妖君蘭香君,善音和她弟弟出事應該和妖族有關,他們很可能正被關在哪裡。妖君想策反我與他們裡應外合要劍君的命,我說要考慮一下。”
曲春晝倏然站起:“善音在妖族手中?”
“基本可以確定了。但不知道具體在哪兒。我和他說要回來考慮一下,等明日再去尋他,就說考慮清楚答應了,先讓他帶我去見善音。”
這計劃沒毛病,但是:“太危險了。”曲春晝說,“我去。”
昭昭拒絕道:“你去不行,你去他們肯定知道你的目的,萬一破罐子破摔善音和她弟弟都有危險,還是我去最好。”
她一拉荊沉玉的衣袖:“他們應該是爲了殺劍君才做這些,劍君也答應了江夫人要找到善果,這件事不管怎麼看都應該讓我們去做。”
荊沉玉本來波盪起伏的心情因她這個“我們”微妙的平靜下來。
曲春晝面露憂色,昭昭沉吟片刻,意味不明道:“只是有一點我很好奇,大司命來江家是爲了善音入魔的事,若這件事是真的,她真的入魔了,大司命還能讓她迴天樞閣嗎?”
曲春晝抿了抿脣,艱難地說:“……天樞閣並非一言堂,哪怕我同意,閣主與其他長老也不會允許。”
昭昭點頭:“那你會因她成了魔,就要除掉她,‘清理門戶’嗎?”
不知爲何,荊沉玉越聽越不舒服,總覺得這對話很有指向性。
他不自覺望向昭昭,她恰好也看着他,四目相對,曲春晝在這時開口。
“不會。”他斬釘截鐵道,“善音是個好孩子。”他氣息有些低弱,雖然還是很不熟悉與人交流,卻也在爲了徒弟的事努力,“我會引導她不被魔性侵蝕本心,負責到底。”
“哪怕旁人都要你除掉她,一勞永逸,你也不會嗎?”
“不會。”
“你那麼相信江善音不會做壞事?她成了魔,會受魔氣影響,哪怕你時時刻刻看着,也有可能會出問題。”
“若因此出問題,是爲師者之錯。”曲春晝定定道,“若我放她回江家時多做籌謀,讓采衣同行,今天就不會變成這樣。善音入魔我亦有責任,在見到她之前,任何事不能下定論。”
他望向荊沉玉:“還望劍君看在江家遭此劫難與你有關的份上,莫要找到善音就將她正法,請給她一個機會,她哪怕入了魔,我也信她不會變。”
“……”
所以說到頭來,又成了他的錯。
昭昭看着荊沉玉,那表情代表什麼不言而喻。
她在拿曲春晝和他比。
他不止一次說過,魔便是魔,成魔是不可能回頭的一條路。
昭昭因他這樣的“偏見”在他手上九死一生。
現在曲春晝的徒弟入魔了,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與他截然不同。
荊沉玉握緊了般若,清寒的桃花眼純淨而深邃,像漆黑的深潭。昭昭很難看清他到底怎麼想的,只覺得被他這樣看着,所有心思都無所遁形,由內而外地感到戰慄。
他很平靜,甚至是溫和的,但正是這份顯見的溫和讓人戰慄。
“要不要給機會,不是本君一人說了算。”
荊沉玉冷淡說完,轉身就走,身影轉瞬消失。
昭昭留在原地,還沒再開口,便有一種她難以抗拒的力量將她拉走。
見她驟然消失,曲春晝驚訝地站直了身子,元采衣也很驚訝。
“師尊,這是……”
“……罷了。”他低低道,“你師妹的事要緊。”
……
昭昭經歷了一陣黑暗,再恢復視線的時候,人已經回了客院的房間裡。
房間裡有些淡淡的藥香,應該是荊沉玉用過藥。
她此刻是跌坐着的,坐直之後看見了與她隔着一張几案的荊沉玉。
般若橫放几案上,荊沉玉盤膝而坐,雙手放在膝上,靜靜望着她。
昭昭那股戰慄的感覺更重了些。
她覺得不太對。
荊沉玉有點奇怪。
“昭昭。”
他開口了,聲線沉澈,說完忽然擡手扯掉了眉間抹額,露出仍未恢復的眉心硃砂。
“不要拿我同別人比較。”
昭昭心猛地一跳。
“我不喜歡。”他突然傾身過來,手撐着几案,只隔着一線距離盯着她的眼睛,“我不喜歡,知道了嗎?”
昭昭還來不及回答就突然被他抓住手腕,被這麼一拉跌在了几案上。
她詫異地望向他:“荊沉玉,你發什麼瘋?”
荊沉玉靜靜注視她,冰冷的美人眼睛如潭水般烏沉沉的,突然,他嘴角勾了一下,竟像是笑了笑。
昭昭悚然——荊沉玉笑?還不如不笑!他這個時候笑更可怕了好嗎!簡直是死神一笑!
“我去之前,你們在說什麼。”
他視線低垂,掃過她的紅脣和下巴,漫不經心地問着問題,手始終抓着她不肯放。
昭昭不斷掙扎,他不得不換了個姿勢,兩人到了一側,他將她攬在懷中,几案上的般若不斷嗡鳴,像要提醒主人什麼,可它的主人根本不看它。
“曲春晝比我好麼。”
昭昭渾身抖了一下。
“他至少有一樣不如我。”
昭昭臉上一陣青白。
下巴被扳住,她被迫與他對視:“或許你做了他的心魔,便不必死那一次,不必這般坎坷,但昭昭。”他轉開視線,又很快轉回來,“我的臉比他好看。”
“……”
昭昭曾經說過,她很喜歡他的身體,也很喜歡他這張臉。
他可能是一直記着吧。
她甚至還提到,以後如果有機會,就把他做成沒有思想的人偶……
見鬼,這到底是什麼氣氛,奇怪死了,昭昭受不了了,使勁推開他。
荊沉玉道袍凌亂,蓮冠歪了歪,長髮也披散下來,眉目雋秀地偏過來,漆黑的發,蒼白的臉,紅豔豔的脣,血一樣的顏色……
“你吐血了?”昭昭睜大了眼睛,“你……你怎麼回事啊?”
荊沉玉經她這麼一說,才發現口中滿是血腥味。
他隨手抹了抹脣瓣,手指上都是血。
他微微停頓,突然將手探向她。
昭昭一愣。
“做什麼……”
她心跳得飛快,盯着那染血的手指目不轉睛地看。
荊沉玉的血從指間緩緩低落,啪嗒一聲,落在昭昭手掌心。
她不知何時已經攤開手掌,認真接住了。
她低頭看着掌心,荊沉玉的角度看不見她的眼神,光靠看的,分辨不出她在想些什麼。
但他能感覺到。
他彷彿非常掙扎,星眸裡倒映着她的身影,嘴角的血越來越多,身子也重新回到了她身邊。
昭昭感覺到他靠近,呼吸都停下了。
她屏息擡眸,和他對視片刻,他脣瓣微啓,帶着他血腥味的呼吸慢慢拂過:“我的血。”
他只說了三個字,昭昭便聽不下去了。
她用掌心捂住了他的脣,這下所有的血都在她掌心了。
他看着她一眨不眨,一動不動。
昭昭收回手,掙扎許久,心中的衝動幾乎捲走了她所有理智,她閉了閉眼,輕輕舔去掌心的血。
屬於荊沉玉的血可比早晨吃的凡食美味多了,只要一沾上她就停不下來。
其實之前他也吐血過很多次,可那時都深陷危機忙着逃命,她哪怕有些衝動,也都沒那麼明顯。
此時此刻,他靠得那麼近,還將手伸過來,那副像要以身飼魔的樣子,配上他冷玉如仙的臉,昭昭真的……
她不想的。
可她真的受不了了。
“荊沉玉。”她沙啞地開口,壓抑道,“你故意的。”
荊沉玉沒說話,黑白分明的眼睛總是冷冰冰審視別人,此刻卻近乎沉迷地與她相對。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露出這樣的眼神,讓她哪怕一點都不喜歡他,也很難不與這份顛覆感共沉淪。
她最終放棄了抵抗,任由自己拖住他的臉,吻上他的脣。
他還在流血,越來越多,一點要爲自己療傷的意思都沒有。
昭昭吞着他的血,無可避免地與他呼吸糾纏,他們的人也漸漸纏繞在一起,像兩條生而纏繞的藤,如何都扯不開。
道袍與雪杏色的裙衫擰在一起,紊亂的呼吸充斥在房間裡,不知過了多久,荊沉玉臉都白了,昭昭也漸漸找回了意識。
她俯身而起,低頭看着躺在榻上的男人,他蒼白的臉襯得脣瓣越發嫣紅,眉心硃砂痣上仍有縫隙,那雙苛刻和神聖的桃花眼,此刻充滿了血腥的迷亂與墮落。
他如仙,也似妖。
“荊沉玉。”昭昭啞着嗓子喚他,“說話。”
荊沉玉看着她,脣瓣微啓,她深知那是什麼觸感與溫度。
他人好看,脣更是五官上最好看的,昭昭覺得只要是人,就無法抵擋此刻的誘惑。
她是人嗎?她好像不是了,她是魔了。
魔性的影響,讓她比爲人的時候還要無法抵擋他。
宿主任心魔爲所欲爲,作爲心魔怎麼抵擋得了?
他不這樣便罷了,他真這樣……
“荊沉玉,說話。”昭昭重複着,“你要說話。”她掙扎道,“你再不說話,會發生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是怎樣的事?
荊沉玉就是不說話,只是看着她,本來垂在身側掩在道袍裡的手緩緩擡起,搭在她肩膀上。
手一點點上移,最後緩緩落在她的脖頸後方。
昭昭就這樣順着他的力道一點點往下,慢慢的,他們鼻尖貼着鼻尖,脣瓣再次碰在一起。
“你瘋了……”
昭昭可以掙開他跑出去的,但她身體好像不聽使喚,本能擠走了理智,將身下的人當做生得滿身雪白的芙蓉花,粗魯地摧殘,惡劣地掠奪。
可在最關鍵的時候,昭昭猛地起身,急促地喘息着。
他不自覺地輕喃送入耳中,被一劍穿心的陰影頓時撞進了昭昭腦海中,她瞬間清醒過來,心口好像還有個大窟窿,身子已經在灰飛煙滅。
昭昭倉皇地爬起來,看都沒看荊沉玉一眼,扯緊了衣襟跑出房間。
方纔曖昧四散的房間內闖進外面的冷意,荊沉玉躺在榻上,維持着她離開時的姿勢,想到她方纔的眼神,側目去看几案上的般若劍,它躺在那,一點要動的意思都沒有。
她想到了什麼,他不願明白都不行。
擡手遮住眼睛,片刻,荊沉玉起身,抽起般若,血氣的劍出鞘,殺意盪漾,屋內如冰封萬里,連他呼出的氣都發白。
他反手握劍,劍刃擦着脖頸過去,銀色的流蘇飄蕩,般若很快閃躲開來,自己飛走。
荊沉玉看着空蕩蕩的手,又想起昭昭捂着心口的樣子,閉上眼睛。
回不了頭。
回不了頭了。
腰間玉佩亮起,華傾的聲音傳來——
“君上,衆仙宗已經從鎮魔淵離開,如今都在九華劍宗。張天師一定要劍宗給個說法,非要等君上回來,他自己不肯走也就罷了,也不準別人走。止川秦家的花藕夫人也到了,一樣在等君上。”
荊沉玉沒說話,靜靜聽着。
華傾緊接着道:“對了,之前君上安排前往萬妖谷的調查的弟子回來了,餘下的三位妖君都不在谷內,似乎有什麼其他安排。”
三個都不在……那說明如今在西京的絕對不止兩個。
還有一個。
蘭香君,竹幽君,還有梅寒君。
三個全在西京。
真是熱鬧啊。
“不知君上何時能處理好江家的事歸宗?”
荊沉玉緩緩起身,雙指併攏,很淡地說了兩個字:“快了。”
華傾頓了頓:“君上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沒什麼事吧……”
沒有迴音。
聯繫被切斷了。
荊沉玉望着窗外,閉眸感應着昭昭的心情,那種不寒而慄的恐懼,怎麼會無事。
他有事,很有事。
有事到,恨不得拿般若刺穿自己的心臟,也感受一下那是什麼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