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天母
一株株行道樹不畏寒流來襲，勇敢挺立於中山北路兩旁，適逢下班時間，車輛穿梭頻繁，街上人來人往，兩邊的建築物燈火通明，散發和煦的橙黃，爲寒冷的城市點綴幾許暖意。
其中，兩幢五層樓高的建築隔著一條約莫五十公分的小巷子毗鄰而立，白磚公寓一樓是一家牙科診所，隔壁的灰色歐式建築則開了家饒富歐洲情調的咖啡館。巧的是，兩家店主不約而同居住在兩棟建築物的三樓，更巧的是，某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兩個小生命分別誕生於兩戶家庭。
牙醫師將男嬰取名情海，麪包師父喚女嬰爲星語。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宋情海是家中獨子，父母皆爲牙科醫師，兩人平日工作忙碌，爲免冷落兒子，宋母特地於診所中佈置一間小讀書室，書架上塞滿各式兒童讀物供兒子解悶。
忘了是哪一天，一個有雙漂亮眼眸的小女孩突然闖入他的小天地。
“這是什麼？”細小的手指輕點圖片，她直直望向他。
“大人跟小人。”情海不甚熱心的回答，即便還看不懂這篇介紹巨人和侏儒的文章，他的解釋倒也切中要點。
“嗯哼。”小女孩煞有介事地頷首，兩眼閃爍興奮的光芒。“我知道了。我是大人，你是小人。”
情海皺眉，口氣十分不悅。“你不要亂說！”
小女孩疑惑地盯著情海好一會兒。”可是你明明長得比我小，你媽媽剛剛跟我爸爸這麼說的。”
情海沒有答話。
“翻下一頁吧，我看完了。”
不等女孩伸出粉嫩的小手代勞，自尊心受損的情海從椅子上跳起來。
“誰要讓你看我的書！”他漲紅著臉對女孩大叫，隨即轉身跑出診所，奔回樓上自己的房間。
或許是發育得比較遲緩吧，比起同年齡的孩子，情海顯得瘦小許多。對此，小小年紀的他還不太懂得什麼叫自卑，只是下意識的討厭人家說他矮小。
“情海！你在嗎？”
細細的呼喊來自窗外，情海遲疑了一會兒，爬上書桌，探出頭。
他早知道那麪灰色的牆上有一扇窗正對自己房間的窗口，只不過他一直不知道，原來那扇窗的主人正是方纔那位小女孩。
“等等！你聽我說，剛剛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見情海準備走人，小女孩急忙喚住他。“我是說真的，你可不可以把窗戶打開一下？”
情海用狐疑的眼神看向她。
“一下下就好，你怕什麼啊？”
“誰怕了？”他不服氣地推開窗戶。
小女孩見狀，也歡喜地拉開自己的玻璃窗。
“接好喔！”
她丟了包東西過去，情海順利地將它接住。
那是一包用透明塑膠袋裝的巧克力餅乾，開口處綁著一條粉藍色緞帶。
“送給你，那是我和爸爸一起做的，很好吃喔！”小女孩雙手撐在窗沿，笑嘻嘻的模樣甚是可愛。
手裡拿著餅乾，情海的態度稍稍軟化──雖然臉上的表情還是很酷。
“我叫季星語，星光的星，語言的語，可以跟你作朋友嗎？”星語的眼睛笑眯成兩道彎彎的縫，雙頰泛著健康的紅潤，咧大嘴露出兩排潔白的貝齒。
自然直率的她，就這麼在情海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嚴格說來，星語不十分美麗，只屬於清秀佳人類型。她的皮膚白皙，小小的臉蛋上有一雙會發光的眼眸，粉紅色的臉頰透露著青春活力，小巧的鼻子下是笑起來很好看的兩瓣紅脣，烏溜溜的直髮總是保持及肩長度。
星語的母親早逝，她沒有兄弟姊妹，與父親兩人相依爲命。沒認識情海以前，她的生活很單純，畫畫、拼圖，偶爾與父親一起做甜點。直到情海走進她的生命裡，她的童年才變得多彩多姿。
情海非常聰明，爲了排解無趣的生活，欺負星語是他的嗜好之一，幸而星語從未計較，才讓這段友誼得以維持下去。
兩人小學六年均同班，升上國中後，雙方家長有志一同地讓子女就讀於附近的英極學園，兩人又抽中同一班級，再度續緣三年。
英極學園是一所私立完全中學，包含高中部與國中部，每個年級各有七個班，雖然招生人數不多，學校設備倒是一應俱全，而且校園中綠意盎然，花海遍地。學校宗旨爲訓練學生獨立自主的能力，鼓勵多元化發展，對於特殊才能的培養尤其重視。
進入英極學園就讀後，情海在課業與社團的表現都相當出色，不但成績始終保持全學年第一，國二時獲選爲學生會會長，參加的籃球校隊也連續在校際比賽奪得冠軍獎盃……種種的優異表現，使他在學校的聲望穩如泰山，三年不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從小到大不曾滿意過的身高。
這些年來，情海嚐遍各種品牌的牛奶，卻沒有任何一種能立竿見影，煩惱之餘，他還是規定自己每天喝一公升的牛奶，此外更勤打籃球，不爲學校榮譽，而是希望能夠快點長高。
如果每次投籃得分能長高零點一公分就好了，情海常如此感嘆。
面對學校每學期初與學期末的健康檢查，情海的心情往往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再過不久他就要升上高中，從小一起長大的星語已經一百六十公分，而他卻依然停留在──
“七號，一百四十五公分。”
一百四十五？多麼令人沮喪的數宇！他都國三了，搭公車還享有投八元的優惠資格！
情海心情惡劣地離開保健室，獨自坐在位子上悶悶不樂。下午的四堂課，他除了看黑板做筆記之外，下課時間全盯著歷史課本，想藉由明天的考試暫時轉移注意力。
身爲情海的青梅竹馬，星語很清楚他的煩惱，卻愛莫能助。不過，每回健康檢查當天放學後，情海總要在學校籃球場上多待一小時才肯回家，而她也總會留下作陪。這段等候的時間足夠讓她寫完作業、吃完點心，還能抽空欣賞一下情海厲害的球技。
情海是在升上國二時，因爲拗不過同學的人情壓力才加入籃球校隊，成爲英極學園國中部聲名遠播的無敵後衛，以快速的助攻及精準的傳球聞名，並且幫學校連續兩年稱霸校際。
他是星語見過最棒的籃球選手，從他開始練球，到代表學校出賽，星語一直是他最忠實的觀衆──她深深覺得，要不是礙於身高問題，以情海的球技加上帥氣的長相，一定能夠奪走校園王子吳恆的冠軍寶座，榮登最受女同學歡迎的風雲人物。
此刻，星語依照慣例坐在離場邊一公尺外的樹蔭下，她合起剛寫完的英文習作，擡起眼正好瞧見情海一記妙傳給隊長吳恆，由於位置絕佳，身形高大的吳恆趁隙躍起投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唰的一聲，籃球順利進網，場邊瞬間響起女球迷們高分貝的尖叫。
哨聲響起，球隊教練宣佈練習活動結束。
情海從書包拿出毛巾擦臉，然後同教練說了幾句話，便離開練習場朝星語的方向走來。
“教練同意讓我多練一小時，你要不要先回去？”
星語搖首，不慌不忙地自便當袋掏出一個牛角麪包和一罐柳橙汁。
“我早有準備，爸爸也知道我跟你在一起。”
“你早有準備？”情海眯起眼。
“因爲今天健康檢查嘛！唔──”星語趕緊用手捂住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情海伸出手捏住星語的雙頰，企圖往兩旁無限延伸。
“你早就不看好我會長高了，嗯？”他眼露寒光，足以將周圍十公尺內的一草一木凍成南極寒冰。
“唉──啊！沒、沒有──絕沒這回事！”
“根據測量結果我只長高零點五公分，事實上，我很懷疑那機器的準確度……”
“沒錯！很多人量完都說不準……”
“我根本不需要著急，機器量機器的，我長我的，就算哪天它把我的一百八十公分量成一百六我也不驚訝。”
“就是這樣──”
“所以我今天延長練習跟身高一點關係也沒有。”
“確實如此！”
重新做好一番心理建設，情海這才還星語險些彈性疲乏的雙頰自由。
眨巴著一對無辜眼眸，星語可憐兮兮地用兩手搓揉紅通通的臉頰。
“大家都走光了，我們進去吧！”情海的態度沒有一絲愧疚，逕自背起星語的書包往練習場走。
星語站起身，跟上情海的腳步，並且偷偷在他背後作鬼臉。
唉，從小到大，她就只能靠這把戲作爲對他的小小報復，真是亂沒骨氣一把的。
待情海和星語抵達家門時，已經七點過五分。如往常一般，兩人在一樓分手，星語步入“幽娜古堡“咖啡館幫忙，而情海回家沖澡，用完晚餐後就回房間寫功課。
九點半，星語房間的燈光亮起，不一會兒又暗去。
去洗澡了，情海暗忖，對於星語的生活步調十分熟悉。
十五分鐘後，星語房中再度有了動靜，他猜想接下來星語一定會拉開窗戶，因爲今天老師出了不少數學習題……
喀啦！果不其然。
“情海，你的數學作業寫完沒？”
情海的書桌正好靠著窗戶，要看星語只需要擡首即可，相當方便。
“自己的作業自己寫。”他冷冷應道。
“我寫了！只是有的不會，寫不出來……”
情海嘆口氣。”要來我家嗎？”
“挺晚了，我不想打擾你爸媽休息，明天我們早點去學校好不好？”
他能說什麼呢？情海將目光調回地理課本。
“你借我的《笑傲江湖》我快看完了，過幾天再還你。”
“嗯。”無所謂，反正他已經看過了。
約莫過了一分鐘，對面沒再傳來任何聲音，情海好奇地拾眼，發現星語雙手托住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你、你幹嘛？”情海雙頰發燙。
“情海，我真想不通，你的成績這麼優異，爲什麼不轉去明星高中？聽你媽說Ｋ中校長親自找你談過兩次，真有誠意！而你卻選擇參加我們學校的直升審覈，跌破一堆人的眼鏡，只有老校長爲此沾沾自喜……”星語偏著頭，若有所思的說。
“別人有誠意不代表我非得答應。”
“可是Ｋ中是明星學校耶！師資比我們學校優，對你很有幫助的！”星語爲情海放棄機會感到惋惜。
“那又如何？我不喜歡Ｋ中嚴肅的讀書氣氛。”
“這樣就沒辦法了……嘿！如果我們都獲得直升，或許還可以再同班三年喔！”星語的表情忽然變得興高采烈。
“這就是留在學校的唯一缺點了。”情海答得頗爲哀怨。
“什麼呀！”星語白他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這個星期五晚上的畢業化妝嘉年華似乎很好玩哦。”
她從書包掏出一張黑色的邀請卡，攤開邊看邊念。
“有園遊會、露天電影院、煙火……鬼屋？天啊！我最怕黑跟鬼了！爲什麼這年頭一旦有活動就少不了鬼屋？”抱怨歸抱怨，星語雙眸依舊閃爍興奮的光芒，“情海，你看！上面寫著希望我們造型多變，多有趣呀！看得出來學弟妹們很用心在辦活動，雖然今年沒有畢業舞會，感覺有點失落，但嘉年華會一定和舞會一樣精采。你會去吧？”
“嗯。”望著星語，情海似笑非笑地頷首。
“太好了，那我們一起去，這樣爸爸也放心。”
爲了女兒的安全，季父一向不准許星語晚上單獨出門。
“我要準備睡覺了，你也早點休息，記得明天早半小時起牀！”
“知道了，晚安。”
“晚安。”星語拉上窗廉，隨手從牀頭櫃抽來一本厚厚的《笑傲江湖》，翻開夾有書籤的那一頁，開始閱讀起來。
看沒幾頁，星語感覺眼皮逐漸沉重，正準備將書本擺回原來的位置，卻不小心一時鬆手，可憐的《笑傲江湖》就這麼滾落到牀下。
糟了！情海很愛惜書的，如果把書弄壞，她的下場一定很慘！
星語趕緊俯身拾起《笑傲江湖》，尚不及檢視書本的折損程度，一張從中飄落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咦？”那是一張女孩子的相片！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她驚叫出聲，然後馬上捂住嘴。
情海應該沒聽到吧？
星語悄悄開窗廉一角，確定情海房間已然熄燈，這才放心的回頭撿起地上的照片。她當然認識裡面的女孩，而且、而且……
一時之間，星語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幾拍。她發現一個不得了的秘密，原來情海有喜歡的人了！
“相信大家都已經收到嘉年華會的邀請卡，細節部分我在這裡報告一下，五點半園遊會在大操場正武開始，左右分爲食物區和遊樂區，中央的露天電影院六點半開始播放……”
班會時間，三年六班的教室裡，四十幾位學生正聚精會神地聆聽講臺上的班長報告晚會細節，還不時交頭接耳地討論。
唯一沒融入此情此景的，大概只有星語了。她單手托住臉頰，若有所思地看著站在講臺上的情海。
昨晚的意外發現在她腦中掀起一片混亂，她實在難以想像，從小和她一塊長大的情海居然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子！
將眼光移向情海身旁那個拿著資料夾的纖細身影，星語的思緒逐漸轉爲平靜。
劉仙雲，三年六班副班長，英極學園國中部大名鼎鼎的校花，外形姣好，成績不俗，又有音樂才華，曾經多次獲得鋼琴比賽第一名，入學沒多久即成爲全校男生瘋狂追求的對象。
就連情海也爲她傾倒。
昨晚見到的照片中，劉仙雲巧笑倩兮地站在禮品店門口，憑著商店的招牌，她可以確定那張照片拍攝於去年夏天的畢業旅行。
也就是說，至少從去年夏天開始，情海就喜歡劉仙雲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她都沒察覺情海的心情，可見情海多麼會保守秘密。
星語朝講臺上的情海投去一瞥，有些同情他長久的暗戀。
怪不得情海決定繼續留在英極學園，因爲劉仙雲也選擇直升高中部嘛！什麼不喜歡Ｋ中的嚴肅氣氛？說得跟真的一樣，差點又被他唬住了！
“另外，這次的晚會還設計了一個特別節目，讓有心人士在畢業前向自己喜歡的人告白……”
話還沒說完，情海的宣佈已在班上引起一陣熱烈的迴響，當然，也吸引了星語的注意。
告白大會……是呀，有什麼比這機會更好？趁畢業前夕來段感性告白，時機特殊或許能有加分作用，況且情海也很優秀，他和劉仙雲也許一拍即合！
星語對自己的主意甚感滿意。
決定了！她要幫助情海、推他一把！雖然常被情海欺壓，雖然覺得有點寂寞，但她仍衷心希望情海能夠幸福──啊，多麼偉大的友情呀！
就在星語爲自己的犧牲奉獻沾沾自喜之際，下課鈴聲響起，班會結束，情海手持文件步出教室，同學們霎時鬧烘烘的，所有人談論的話題幾乎都離不開嘉年華會。
“季星語，外找！”女同學的叫喚聲帶著幾分不尋常的雀躍。
星語往教室門口望去，心中的困惑頓時煙消雲散──校園王子吳恆直挺挺地站在門邊，嘴角帶著迷死人的微笑，難怪女同學會興奮。
“找情海有事？”背對數十雙羨慕的眼神，星語倒還表現得大方自在。
因爲天天陪情海練球的緣故，星語對每位校隊成員都不陌生。每每吳恆找不到情海，她就得發揮留言版的功能。
“這張暑訓通知單是要給他的，記得提醒他下星期一交監護人的同意回條。”吳恆遞給她一張Ａ４影印紙。
“沒問題……”星語纔剛接下單子，便發覺身旁多了個劉仙雲。
“哈羅，吳恆，我們剛開完班會呢！大家現在都在討論明天的畢業嘉年華會，學弟妹們設計的節目好多喔，我相信任何人都不會錯過這麼一個愉快的夜晚，你說是嗎？”劉仙雲偏著頭問，笑容燦爛。
劉仙雲與吳恆結識於二年級的校園選秀，兩人分別奪下當屆帥哥美女風雲榜榜首。
“是呀，我也很期待。”吳恆笑著頷首，這對俊男美女瞬間在星語眼前織出一幅美麗的畫面。
她是不是該離開了？星語慢慢移動自己的後腳跟。
“事實上，我一直煩惱該找個人作陪，雖然晚會很吸引我，但你知道，一個女孩子晚上獨自外出有點危險……”
吳恆聞言，笑容即刻變得很有禮貌，如紳士般地彎腰行禮。”小姐，我有榮幸做你的護花使者嗎？”
“我很樂意接受。”劉仙雲微笑回禮。
這時，星語已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三步，她看見吳恆的臉轉向自己。
“星語要不要一起來？”
咦？
這會兒，愣住的可不只星語一人。
“人多比較熱鬧嘛！你也這麼覺得吧？”似乎沒察覺星語額前滑下三條線，吳恆興致盎然地看向略顯錯愕的劉仙雲。
“當、當然羅！人多是會熱鬧一些，不過……她也許已經跟別人有約了……”
“是啊！那個人除了宋情海，還是宋情海，對吧？”吳恆忽然彎下身，一對眸子直盯著星語，認真異常。
“知道還問？”沒接收到他眼中特別的含意，星語笑道。
“我想也是，從一年級開始，你們就好像雙胞胎一樣，到哪都在一起，你們該不會……”吳恆的口氣有點不懷好意，像在試探什麼。
“對呀！我們從小感情好，而且同一天出生，或許我們真的是分隔兩地的雙胞胎喔！我比情海早一小時出世，這麼說來我是姊姊了？”星語不諱言她與情海關係深厚。
這時，劉仙雲不甘寂寞地插話：“原來如此，你們真有緣分。既然你跟情海事先約好了，我們也不勉強你。”
望著劉仙雲，一個很重要的訊息猛地閃過星語腦袋。
宋情海……劉仙雲……該死！她竟然現在才注意到！
“沒關係。”星語雙掌一拍，模樣像極了偷得糖吃的小孩，“如果可以，讓我和情海加入好嗎？”
連老天都這麼幫忙，不把握機會小心被天打雷劈哩！她在心中喃喃說道，情海啊情海，這份厚重的畢業大禮，不必客氣，敬請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