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說到底,還是中了艾可可的道。

午夜的月光在城市的上空那麼照着,馬藺趴在陽臺上擡頭看了半晌,突然覺得古人喜歡對着明月說出心事也有那麼點道理,“明月千里寄相思”、“我心託明月”,都是因爲天涯共此時,可再一想,他就苦笑,艾可可前兩個月去了挪威,算算時差,那裡還看不到月亮。

真可悲啊,人類越來越發達,卻連共對明月的機會都沒有了。

有多少東西是亙古不變的呢?卡薩布蘭卡裡面的清婉的調子,as time goes by:moonlight and love songs ,never out of of date——可看眼下,連月光都過時了,還有什麼不過時?

真要仔細想,還是小時候好啊!馬藺眯着眼睛想從前,小學二年級的艾可可迷上了加一筆變成另一個字的遊戲,把天變成夫,把日便成田,最後靈機一動把馬便成了鳥,從此就放棄了加諸在自己身上好幾年的“馬小辮子”的綽號,換成了“鳥人”。他爲這事跟艾可可第一次翻臉,艾可可隔了三天沒看到他的好臉色,花了大價錢買了三色冰淇淋纔得到了馬藺的原諒,可馬藺纔剛原諒人家,艾可可就跳起來了:“你吃得真快!把草莓味的全吃完了,哎呀,也不給我留一口。”

……

有時候,人們一定得承認第六感是存在的,馬藺本來斷斷不肯沉湎在對於過去的懷念中,或者說沉湎在對於擁有艾可可的歲月的記憶中,但他這幾天就這麼翻江倒海的想起了,惦念着了,雖然渾身難受,但要是不想就更難受。

也就這麼奇怪,他牽牽念唸的這個時候,牽念的那一頭——艾可可還真就回來了。

艾可可回來可真算是一件大事情,首先是艾家爹孃,那心情叫做一個激動,女兒18歲之後,能到家裡呆着的時間真不算多,可這次,她從遙遠的北歐打電話來,說後天回家的同時竟還給了一個期限——“到過年也不走了。”

這一句,瞧瞧,多麼好的閨女,知道常回家看看還要常回家住住了。

這個事情當然第二天就傳到了馬藺的父母耳朵裡,艾家和馬家做了幾乎一輩子的鄰居了,前幾年馬藺賺了錢給爸媽置換了一處房產,卻沒撈到一句好,反而是被爸爸抱怨:“你就是想把我們跟親家隔離開來。”

當然,馬藺的父母僅僅是個傳話筒,兩家大人心裡都有共識,無非是要讓馬藺知道。不過,眼下,似乎所有艾可可的消息,全都是透過父母讓馬藺知道的,這算個什麼事。

現在馬藺知道了,他本來在跟公司其他幾個合夥人商量跟日本那個服裝加工的單子的事情,沒頭沒腦的一通電話,老爸在那頭賊溜溜:“兒子,給你個消息,可可那丫頭明天就回來了,你要準備好。”

“準備什麼?”

“你說準備什麼?傻小子,你真想打光棍一輩子啊?”

“爸,我這談生意呢?”

“生意要緊老婆要緊?可可就是被你氣走的,我不和你多說,這回你丈人說了,小丫頭要住到過年,能不能把人更長久地留下,我們四個老骨頭可全指望你了。”

“好好好,爸,我真談生意呢,等我回家再和你說……”

“你自己好好琢磨,掛了啊!”

說完就“嘟”一聲把電話掛斷,馬藺對着手機呆愣一下,回頭問合夥人:“談到那裡了?”然後聽他們詳細的說明,腦子卻一點都不能轉到什麼服裝加工的事情上面去,心裡就一個問題,糾結着:多久沒看見她了。

聽說她剪了短髮,還是去年聽說的,算算時間,真快啊。

艾可可生命中的前15年完全沒有男女的概念,這當然不是說她會走錯廁所,會以爲男孩子也需要穿裙子,僅僅是說明她沒有意識到男女這兩個字到底有多大的從內容到形式的區別。

譬如8歲那年她想不通爲什麼馬藺可以站着小便,就也嘗試着晚上起來尿尿的時候站着,結果大冬天的搞得睡褲上面一塌糊塗,挨媽媽一頓好打,不過這沒有磨滅她對未知知識的渴求,她通過對隔壁王阿姨家剛出生的男寶寶的認真觀察終於對那個小茶壺的作用有了初步瞭解,所以,很豪情萬丈地在放學的時候對在學校沙坑玩得一身灰的馬藺說:“咳!我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區別了!”

“什麼區別?”

“你們有小茶壺。”

“這我知道阿。”

“你們可以站着小便,小茶壺就是方便,我也想裝一個……”

……

後來,艾可可15歲那年,終於開始有了女性的自覺,蓄起了長髮,對馬藺來說,她的這種轉變無異於基因突變,可是,在心裡卻暗暗欣賞她的這種變化,後來聽說她又剪了頭髮,不免爲之可惜。

留了那麼多年的呢!

……

“女士們先生們,本次班機馬上就要降落,請確認你們的安全帶……”

艾可可在夢裡猛然被驚醒,才發現是身邊的李娜在推她,轉過頭趴在窗邊往外看,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整個城市在自己的腳下以一種異彩紛呈的樣子展現,似乎就是在迎接她回來,伸伸胳膊,鈕鈕脖子,咕噥一聲:“回老巢了。”

然後就安安靜靜地等待着着陸那一瞬間的到來,李娜笑她:“喲,到家了,開始裝淑女拉?”

她推眼鏡,表情嚴肅,口氣認真:“近鄉情怯啊!小丫頭你不懂的。”

然後兩人同時哈哈大笑,正好飛機通地貼上地面,一陣顛簸,終於,到點。

艾爸艾媽是肯定在機場等寶貝女兒的,只是艾可可沒料到旁邊還有馬藺和他那個從頭部就很容易分辨的老爹,他們還沒看到她,她的腳步頓一下,身邊的李娜正好推搡她:“可可,你瞧,那個帥哥阿,在你爸媽旁邊的,不知道在等誰呢?”

“等我呢。”艾可可眯着眼睛打量馬藺,這小子這幾年長成了不少,深色的休閒外套配上米色的褲子,186那麼個高個,到處都招人眼。

“美得你!你哪有男人等。”

“我們打賭,100塊,看他是不是在等我?”

……

到出口,馬藺走上前,隨手接過艾可可的行李,問:“累麼?”

可可就笑眯眯的對着身後很不相信自己眼睛的李娜揮揮手,伸出一個手指,說:“100,歐元。”

艾可可在人前和馬藺親親熱熱騙人錢財可不代表上了他的車她還會繼續保持對他的好臉色,坐進那臺寶馬,她心裡就犯起了嘀咕:真不知道爸媽怎麼想的,我回來何必又要把他牽出來。

再想着車裡不定載過他的多少紅顏知己,一時之間就有些不忿,乾脆靠在車座上假寐。

其他一干人都以爲可可是坐飛機坐累了,好脾氣的保持緘默,過一會兒,馬藺轉頭看見她鼻息漸漸均勻平和,輕輕對爸爸說:“後面的那個靠墊是個毯子,爸你傳給我。”

然後,一邊開車一邊輕手輕腳地給她蓋上,只看得後座的三位老人掩面而笑,彷彿眼前全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