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晃明顯驚住,“你從前有顧慮不錯,但這縱觀下來,他表現頗好,我以爲——大哥是看到什麼不妥了,難道說他其實是連玉的奸細?”
“他具體什麼人,大哥不敢確定,但連玉細作此層,倒是不像。若他是連玉細作,我們的行軍計劃早便完全泄露出去,倒等不到今日吃此敗仗。晁晃,大哥教你一點,但凡一個人是誰人的細作,他們平日裡是不會大會接觸的,因爲熟悉的人僞裝陌生,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有時便難免露出破綻。他和連玉有過好幾次針鋒相對,那種厭惡對方的感覺大爲真實。此其一。”他說着頓了頓,一雙鳳目眯成一條縫謫。
多年來的默契,晁晃並不打斷他,只等他說下去。
權非同清了清沙啞的嗓頭,很快續道:“還記得嗎,他當初隱瞞了馮素珍的事。他與馮素珍有指腹爲婚之約,看的出,他確然並不熱衷於此樁婚事,但爲她而瞞我,這說明了兩點,一、他對馮家仍頗有些情誼,雖是薄情,卻又並非盡是薄倖。二、他有可能是晉王黨人。”
“晉王黨人?”晁晃越發驚訝,嘴巴微張。
“晁晃,你只要反過來想想,馮少卿是因窩藏晉王妃的獲斬,他挑婿的同時,會不會把這人也弄進了晉王黨?這人表面上來幫我,但實則上是替晉王黨做事?幻”
“大哥,我懂了。你意思是,他對馮少卿的厭惡是假的,否則,他不會相幫馮素珍。”晁晃頗有絲恍悟之感。
權非同習慣性地摸摸鼻頭,笑着說道:“若他是晉王黨人的話。當然,我的猜測也不一定準確。他也許就是第一種,一個和馮家有着婚約,卻不喜歡馮家小姐的普通男子。”
“只是,但凡有疑慮的,我絕不會盡信。但不管他是普通的聰明人,還是不普通的有心人,他都是連玉的敵人,若是晉王黨想借我打擊連玉,而後再佔漁人之利。我們兩相合作,各取所需,並無不可。待到再無用處,我下手正好,寧可殺錯,不可放過是不是?”
晁晃不解,“可今天你爲何肯放他走?”
“慕容軍人數衆多,他能走出去,倒是他的一樁本事。指不定已被殺死。”他語氣嗜血,然而脣上浮笑,卻好似這皎潔月華。
“他若能走成,也是一樁美事。”末了,他又道。
晁晃一怔,隨即想到什麼,笑道:“大哥是要讓連玉多一個敵人?”
“多一個不簡單的敵人。”權非同淡淡的道。
“晉王黨,還有魏成輝,都是連玉的心腹大患。李兆廷若非晉王黨的人,也許說不定是魏老頭的人。這時局詭譎莫測,晁晃,我們雖是輸了,命還在,就沒什麼不可能。”
晁晃聽着,一時是仍舊熱血沸騰,一時卻又是惆悵莫名,悲憤難消,畢竟,到底是輸了!
權非同此時正擡頭眺望,接着半晌未語,晁晃不知他在想什麼,只低聲道:“大哥,那仇靖我可管顧不得,但你……你且寬心,只要還有我一口氣,一定想辦法爲你殺出一條血路。”
“我方纔勘察過,西邊有一湖泊,我此間還有數萬軍力,柳守平鎖我四方,東南西北四隅,用了和我軍差不多的兵力來設圍,每處約萬餘人,其他的正在休息,連玉忌憚魏成輝,暗中又還有個蠢蠢欲動的晉王黨,他們絕不願過份消耗兵力。我若深夜下令突圍,集中力量強攻北隅,他們營裡的士兵尚在熟睡之中,一時起來不及,只能是屯守在其他三隅的兵子趕來支援,如此,西隅必空,你便可趁機渡江,順流而下——”
“晁晃,大哥謝你深情厚誼,”他話口未完,卻教權非同打斷,“你我既爲兄弟,大哥絕不可能丟下你孤軍作戰。再者,這若是別人,此策也許奏效;但對手是連玉……不行的。”
“何況你部衆若是死絕,我又還有什麼可倚侍的力量?”
“但你若不留一線,我們衝殺出去,未必……未必有活路。”晁晃頹喪地道,一拳打到身旁一株樹幹上。
“李兆廷說的,那就——降啊。”權非同微微笑着,一字一字道。
“降?”晁晃大驚。
“降!”權非同把他看住,眉目十分篤定,“連玉不下命狠攻,爲的就是誘降。人總是要吃飯的,你手下這批士兵雖忠於你,但到得窮途末路之時,難保每個人都還能忠心。他們之中必定有人會降,且爲數不少。一旦大勢失去,我們必定沒命,連玉要降的只是士兵,仇靖反而不愁,他是連捷的親舅,連玉怎麼都會賣一份情面。所以,我們要主動認降,以手上這五萬兵士來和他換下兩條命。”
tang
“我們此處還有水源,林中也還有些果木走獸,雖無法解決士兵長遠生計,但五六天內,死不了人,你又在此,不比邊關情況,有些人哪怕想降,也會忌諱着你發難,這要降至少要在六七天後,無路可走之際。你不也說了,連玉既要降服我們的人,又還要在魏老頭身上分神,絕不想多花時間,我們的條件,他一定會答應!”
“晁晃,這與敵國戰爭不同,人活一生,皮子丟了不打緊,裡子可丟不得,若是那種時候,是不能降,但這權位之爭,大丈夫能屈能伸,倒無什麼不可。”
“好,大哥,我懂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這就着副將去遞降書!”
權非同呵呵一笑,“不急,你且先下去讓幾名副將悄悄告訴衆將士,你征戰沙場,名聲在外,是萬不能屈的,但你又不願兵士跟着你死,欲爲他們而降,可又擔心,這一出去,連玉會趕盡殺絕,是以,要觀察三天,確認無詐,屆時再降。”
“若是連玉逼降,到最後,你有些士兵會恨你,但若是你爲他們爭取不死,他們會一輩子感激你。我也要讓連玉急一急,過於容易就犯,他反爲未必答應。好了,去罷。”
“是,晁晃明白了。”晁晃精神大振,隨即下去。
半個時辰後,他交代副將完畢折回,但見權非同坐在地上,放在他身旁的一隻烤雞並未動過,地上被刀劍劃了幾個字,又打了幾個問號,字跡有些糊塗,但晁晃目力厲害,一眼便看出是那幾個字正是“李懷素”。
“大哥,你先吃點東西。”他咬牙道。
權非同伸手指指食物,“糧食供應艱難,拿下去給你的士兵分了,此處水源充足,我有水便成。”
“好,我這便拿下去。”晁晃明白他心思,旋即又憤怒地道:“大哥,你心裡還惦着她?她如今已是連玉的……”
惦念與否,權非同沒有回答,只淡淡開口,“她被我的人帶走,隨之落入另一夥力量強大的神秘人手上。”
“我們既已做了決定,我左右無事,便琢磨琢磨,否則,這飢腸轆轆的,倒是難受。”
權非同不知素珍下落,同樣,有人此時也是如此,也許該說,他惦念的大事不在此處。
風過林梢,夜色越發深詭。
這人活動着從死屍堆裡剛爬出來的身體,一雙犀利如鷹的眼睛警惕地看着遠處手擎火把,正一路過來清點今日這堆積如山的傷員屍體的慕容軍士兵,走到一個死掉的慕容軍身旁,把他的衣衫袍甲脫下,很快套到自己身上。
那濃重的腥臭的氣味,**的氣息讓他五臟六腑都要翻轉過來,但他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飛快走進後方更深的夜色之中。
幾近兩個時辰後,這個人出現在上京大街的一處普通民舍門前。
戰場殘酷,這裡的百姓卻總還算安享着寧謐,是以,仍在睡夢中的鄰戶都不曾發現這個渾身是血的“逃兵”。
此處房舍,燈火還在跳躍着。屋中人未曾睡下。
他略一敲門,果然,很快便有人來應門。
來人看到他,大吃一驚,“公子?快,快進來!”
這喚他公子的人卻並非他往日的侍童小四,那小四早被他派去跟隨着他心愛的姑娘暫離京城。這人卻是如今本應也在千里之外的邊關——季城的兵部侍郎,司嵐風。
司嵐風把他迎進屋,把他帶到書房,正要到廂房拿傷藥和乾淨衣服過來,卻被他喊住,“先商大事,身上幾處小傷,還要不了我的命。”
“是。”司嵐風知情勢必定有異,不敢怠慢,連忙坐下,只聽得他淡淡笑道:“你明面上那個主子把權非同徹底打敗了,這消息還沒傳到上京城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