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如果你仍然還是懷疑三年前那次行動的失敗與我有關係地話,你大可以把我關起來,又何必這樣對我?”一進趙明權的房間,桑宛凝一把摘掉頭上的警帽,氣憤地衝着局長趙明權嚷嚷,“既然還懷疑我,就請局長你先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再讓我回來上班!”
“哈哈,果然是和桑波濤那老東西一樣的臭脾氣啊!”趙明權和桑波濤是警校同屆的同學,對於桑波濤收養的這個女兒也是照顧有加,一見到桑宛凝,立刻從辦公桌後走了出來,愛憐地摸一摸桑宛凝的腦袋,“孩子,你受苦了!”
“局長----”桑宛凝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趙明權這樣一個慈愛的動作將她強裝起來的堅強和犀利擊得潰不成軍,肩膀一聳,便要哭,“他們都懷疑我,可是我真的也說不清三年前地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孩子,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相信你!”趙明權拍拍桑宛凝的肩膀,安慰了她幾句,便將話題引到了正題上,“宛凝,我以前聽你父親說過,你到港城來是來找一個叫莫小巖的男孩子的?”
“局長您怎麼突然問起他?”桑宛凝吃了一大驚,趙明權沒有問這三年她一個人去了哪裡,卻反而問了這樣一個看起來完全不相干的人,心中陡然升起一個不祥的念頭,辦事風格素來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的趙局長從來都不會關心和案件無關的人和事,他突然提起莫小巖,莫非----於是,試探着問,“是不是他犯了什麼事?”
“根據我們這幾年的調查和相關證據顯示,莫小巖很有可能和岱夫組織有關係。”岱夫組織就是章光海所屬的以製毒販毒爲生的黑幫組織,三年前,桑宛凝的任務就是跟蹤這個組織,似乎經過了慎重的權衡,趙明權儘量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避免刺激到眼睛突然驚詫地瞪大的桑宛凝,“岱夫組織的一號人物秦岱夫有個獨生女兒叫秦嬌雙,莫小巖就是這個秦嬌雙的未婚夫,直接參與了岱夫組織這幾年來的幾樁大型毒品交易活動,只不過此人相當狡猾,行事謹慎,目前我們還不能掌握到他具體的行蹤,當然,也無法判斷他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莫小巖,這裡有我們的同志辛苦拍攝到的照片,你看一下,是不是他----”
儘管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十年,啊,不,是十三年的光陰和一張白色的幕布,但是幻燈片下那雙犀利而冷漠的眼睛還是那樣尖銳地深深地刺痛了桑宛凝的心,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在他們初遇時怎樣冷淡地看過她,在莫家村的時候,這雙眼睛的主人又和她發生過怎樣刻骨銘心的故事。可是,如今這個人居然非但加入了販毒團伙,而且還成爲了和她有殺父之仇的人的乘龍快婿!
“這是在哪裡拍到的?”彷彿是經過了一個世紀那樣久,桑宛凝默默地閉了一眼睛,再睜開時,原先的惶惑和痛惜已經不見了,只有深深的痛恨和憎惡。
“江城。”桑宛凝的表情讓趙明權頓時確認了這個的確就是從莫家村走出來的莫小巖,儘管早已經預料到了桑宛凝的痛苦,但是他還是有些抱歉地嘆一口氣,“宛凝,我知道這對你很殘忍,你父親臨走時也曾把你託付給了我,拜託我一定要照顧好你,但是自古正邪不兩立,別說岱夫組織是害死你父親的罪魁禍首,就算是別的黑暗勢力,也應該是我等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摧毀的對象!”
“趙局長,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懂地,你放心,我會處理好感情和工作的,您想要我怎麼做?”桑宛凝有些疲倦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我一定會配合您的。如果真的是他,我一定會親手將他送上法庭!”
“好!這纔不愧是你們老桑家走出來的女兒!你們老桑家四代都是警察,平均年齡都沒有三十五歲就光榮犧牲了,你父親要是知道他有個你這樣了不起的女兒,在九泉之下也該笑着瞑目了!”趙明權欣慰地一拍大腿,“好吧,既然你能處理好工作和感情,那麼我就將昨天全局幹部秘密會議上做出的決定告訴你。通過研究決定,考慮到你和莫小巖曾經有過一段交情,並且彼此的感情都不淺,二來在外界看來,你早就在三年前便死在了章光海手裡,這樣的身份讓你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成爲這次行動的先鋒兵,想辦法混進岱夫組織,取得莫小巖的信任,拿到岱夫組織的犯罪證據,協助我們一舉摧毀這個盤踞在港城和江城長達十年罪惡滔天的惡勢力!”
從趙明權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桑宛凝的腦袋裡一直只有一個念頭,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纔會讓莫小巖陰差陽錯地進了岱夫組織?不是說他爸爸在港城娶了個很有錢的老婆嗎?那怎麼還會讓莫小巖淪落到成爲一個毒販呢?
一時之間,在腦海中埋藏了十年之久的,那些和莫家村,和莫小巖有關的往事一幕幕都浮現在了腦海裡。
朱顏的日記
明天我就要回莫家村了,媽媽說那是我們的故鄉。我問媽媽什麼是故鄉,她說故鄉就是一個走得再遠飛得再高的人都最終要回去的地方,就像葉子落下來要掉到地上。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回故鄉,因爲我不想去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地方。可是媽媽說,我必須回去,因爲我和她,還有爸爸,我們都沒有選擇。
綿延蔥鬱的茶樹林裡,蜿蜒着一條年久失修的古道,道旁雜草葳蕤叢生,幾乎將路完全掩藏。茶樹花開季節的落英繽紛芳草碧連天的景象在這三伏時節是看不見的。天空很乾淨,因爲天氣熱。長着翅膀的天使和非天使怕曬黑,只會在傍晚夕陽西下時才擦着防曬霜隔離霜出來散飛。地上除了安土重遷的花草樹木在睡午覺,其它長着腿跑得動的全躲到遮陽棚底下涼快去了。
上帝若來體察民情,是要哭泣的。他轄區內的三界衆生全都在烈日魔頭的統攝下受罪,他卻無能爲力。一年有四季,冬夏秋春。一生有四境,死生離合。這是老祖宗的律法,貴如上帝亦惟有帶領我等徒子徒孫臣服忍耐,一起禱告。
夏天快要過去了,秋天不會遠了。風會涼快的,雨是會下的,太陽也會變溫柔的。
一隻蜈蚣在滾燙的地面上受炮烙之刑。蟬兒躺在在枝椏間幸災樂禍,無休的蟬鳴襯得這夏愈發燥熱。一陣熱騰騰的風捲過,黃塵鋪天蓋地揚起,張牙舞爪地將這古道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包圍吞沒。
“媽媽,我走不動了!”朱顏在莫長彩身後氣哼哼地抗議,坐到樹蔭下的青石上,噘着嘴三心二意地生氣。她一手支着腮,一手在草叢裡不停跳躍,饒有興致地捉一隻剛和相公吵了架負氣出走的綠殼長毛螞蚱。
這天悶熱得叫人心裡堵得慌,腦袋裡此刻裝的不再是腦髓,卻像充滿了棉絮,輕飄飄地,合着意識一起在烈日下慢慢渙散;又像灌滿了鉛,重得脖子都承載不起,若不騰出隻手撐着,腦袋隨時都會一個跟頭從脖頸上頑皮地栽下來。
莫長彩強忍着下身油澆火燒般的痛楚,擦擦滿臉的汗回頭,見剛纔還叫苦不迭的朱顏,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全神貫注地在展開人蟲大戰,不禁羨慕地搖頭苦笑。
做小孩子真好,再多的牢騷和苦累,都能輕易被小小的樂趣抹平甚至取代。
“噓!媽媽,別做聲!它現在還猜不到我在哪兒,我等會要悄悄地繞到它屁股後面去----”朱顏衝莫長彩神秘地眨眨眼睛,豎起一個手指放到脣邊。
大戰了幾十回合之後,那隻爲情所傷正在氣頭上的綠毛螞蚱,左等右等不見相公趕來營救,終於死了心不再負隅頑抗,舉起白旗投降做了朱顏的俘虜,任由朱顏把它當成變形金剛玩耍。
“媽媽,你說螞蚱它痛不痛?”說話時那已成瘸子的螞蚱嘴角幾根觸鬚又被生生扯了下來。
“螞蚱當然痛了,你別看它現在不說話,可是到了晚上,它就會到你的夢裡來找你,叫着‘小顏,還我命來-----”
童趣是讓一個心裡裝着再多苦難的人都能積極配合它的東西。
“啊!媽媽,你騙我-----”朱顏怕那螞蚱的冤魂賴上她一起回莫家村,嚇得忙不迭丟掉了,一頭扎進莫長彩懷裡,“呀!媽媽,你快看,那裡有一隻小狗!”
莫長彩還沒來得及取笑她,她又咋咋呼呼地驚叫起來。
“這荒郊野嶺地怎麼會有狗?”莫長彩嗔怪地瞪一眼曬得紅彤彤的小臉上驚訝裝得像模像樣的朱顏,將信將疑地回頭,眼珠卻一下瞪圓了。可不是嗎,不遠處的一棵桐梓樹下,果真趴着一隻渾身雪白的小銀狐,低頭在舔舐右腿上開始腐爛的傷口,被發現了也並不慌張,反而目光帶淚似地凝望着她們。
彷彿,彷彿就是專爲等她們。
女鬼變成狐狸,出現在野外等待路人剜心而食的故事她從小就聽二哥莫長泰說過,自己還常常拿它來嚇唬朱顏。莫長彩竟先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還是被朱顏若無其事的鎮定所感染,纔敢好好觀察這隻銀狐。
別人都罵她狐狸精,可和眼前這隻沒有成精的小狐狸比起來自己都要自愧不如的。它細長眼睛裡與生俱來的楚楚可憐與魅惑,除非刻意裝,否則世間再妖媚的女子都做不來的。
“媽媽,小狗受傷了呢。”莫長彩還在兀自感慨着,因爲滿心的喜悅而無暇想起女鬼變狐狸的朱顏早就抱着銀狐回來了,“我們帶她一起回外婆家吧,媽媽,好不好?”
“這不是小狗,是一隻狐狸-----”這就是傳說中自己的同類麼?莫長彩自嘲地笑笑,輕輕摩挲它的腦袋。
“什麼?狐狸?媽媽你沒有騙我吧?”朱顏驚叫着打斷莫長彩,瞪圓了眼睛快活地看看她又看看銀狐。
“媽媽什麼時候騙過小顏?可是銀狐生性多疑,你養不熟的,等它腿上的傷一好,你留也留不住-----”她並不樂意朱顏養只狐狸。狐狸心機太深,小顏絕不是它的對手。
“不,我要養它。只要我對它好,它一定捨不得離開我的!”莫長彩望着朱顏任性地抱起銀狐就走,無奈地搖搖頭,提着行李跟上去。
朱顏真的還太小,小到還不知道這世上的狐狸或是人,並不是你對它好,它就一定也會對你好。真心換來的未必就全是真心,還有可能是傷人的記憶。
“小顏,還記得回外婆家要怎麼做嗎?”莫長彩在朱顏逗笨笨的空隙提醒她重溫自己叮囑的事情。笨笨,是朱顏剛給銀狐起的名字。
“記得!媽媽的媽媽要叫外婆,媽媽的哥哥要叫舅舅,舅舅的婆娘要叫舅母。吃菜只能從最近的碗裡夾,不能和表哥表姐吵架------”朱顏搖頭晃腦地揹着,卻是小尼姑唸經有口無心,果然才背了一會,她就話題一轉,“媽媽,我可不可以和飛飛一起養笨笨?”
飛飛是房東的女兒,比朱顏大一歲,經常欺負她。朱顏在港城沒有其他夥伴,她害怕孤獨甚於皮肉之苦,所以總是做鼻青臉腫的跟屁蟲。
“飛飛在港城,你以後要待在莫家村,你忘了嗎?”莫長彩鼻子一酸,不敢看朱顏的臉。
這是個一直諱莫如深的話題,不僅僅是莫長彩和朱儁海,就連朱顏自己都從來不提。她一定是太高興了,纔會忘了這個一直避諱的安排。被莫長彩一提醒,她雀躍的臉果然黯淡下來。
“你可以和表哥表姐一起養啊,莫家村的小朋友可多了。”
“真的嗎?我以後可以和很多小朋友一起玩?”朱顏如莫長彩所料馬上又高興起來,“表哥表姐會喜歡小顏嗎?”
“小顏這麼乖,他們當然會喜歡小顏了。”
“哇,真好!我以後可以出去玩,不用被鎖在黑屋子裡了。”黑屋子是朱顏在港城的家,因爲是個地下室,光線很不好。白天,朱儁海和莫長彩去工地出工,朱顏一整天都被鎖在裡面。
莫長彩看着喜形於色的朱顏,一直抑鬱在心頭的不安與愧疚,還有一到夏天就發作得厲害的月子病帶來的煩躁忽然消散些許。也許事情並不像她想得那樣糟糕,也許小顏回到這裡會更快樂。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並不需要她做最壞的打算。雖然,讓一個還只有七歲的小孩從此遠離父母的庇護,待在完全陌生的故鄉,這的確很殘忍,但是卑微如他們,還不足以與天抗爭。
她雖然出身於一個還有點文化的家庭,也受過一定的教育,但並不足以洗去上帝烙在她身上的文化屬性,閉塞落後的莫家村讓她與所有沒多少文化的鄉野農婦一樣,從骨子裡相信一切的因果報應和鬼神傳說。
小顏必須做一個有父母的孤兒,朱儁海對她越來越不耐煩的態度,她總也治不好的坐月子時落下的病。她把這一切都歸結於報應,是上天對她搶了別人丈夫的報應。
她望着前面蹦跳着避開一叢荊棘遠去的朱顏,排山倒海的恐懼和無助又傾襲而來。
一望無際的茶樹林裡,零星點綴着幾個大小不一的村落,猶如浩淼夜空中的幾顆星。
太陽下班了,慢慢走在回西邊山頭的路上,捱了上司臭罵的圓臉紅暈猶存。
地裡勞作的農人三三兩兩牽着牛荷鋤歸家,吆喝聲談笑聲不絕於耳。倒騎在牛背上光着屁股的小孩,將遮羞布揮舞在手裡互相嬉戲打鬧,村裡牛哞狗吠炊煙裊裊,在寧靜裡自得其樂地熱鬧。
山腳,老人王細蓮站在村口,朝着進村的路口翹首張望,路的盡頭依舊不見幺妹和小顏的身影出現。
從縣城到鄉里只有一趟車,在鄉里下了車再走回村子,最多也不過五個小時的腳程,算算時間,早該到了。現在太陽都快下山了,還不見個人影,這不能不讓她擔心。
王細蓮已到古稀之年,除了滿頭白髮眼睛不好牙齒只剩兩顆之外,再無其它特徵看起來像個已到風燭殘年的老人。她說話聲音洪亮,身姿矯健,平時挑個幾十斤的擔子上山都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