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車子前燈的亮光,方宥總算也看清了這個雖然滿臉淚痕,臉上卻寫滿了倔強與堅強的女子,心裡也是一凜。好熟悉的一張淚臉,似乎很久以前就在哪裡見過一樣!
“丫頭,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猶豫着還是這樣開了口,方宥從桑宛凝的眼睛裡也看到了同樣的震驚和疑惑,突然,腦袋裡某一個角落像是被什麼擊過一樣,他脫口而出,“你---是小顏?朱顏?”
“大哥哥,真的是你嗎?”聽着這個熟悉地有些陌生的名字從這個一身警服下自有一股威嚴氣度的男人口中輕輕地喚出,桑宛凝有片刻的恍惚,恍惚地有些忘記了趙明權的再三囑咐,腳下有些踉蹌地幾步走到警車前,方宥也已經打開車門下來了,“方宥哥哥,真的是你嗎?”
“真的是你啊,小顏!十三年了,你還和小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就是長高了不少!”方宥又驚又喜,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想摸一摸桑宛凝的頭髮,意識到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趴在他懷裡放心地睡過去的小丫頭,又縮回了手,桑宛凝卻嘴巴一扁,已經撲進了他的懷裡,這突然地一抱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喃喃地,“小顏,你怎麼了?剛纔那兩個人是不是欺負你了?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桑宛凝卻只是啜泣,兩隻手緊緊地勾着方宥的脖子,泣不成聲。連日來的無助和惶惑,突然之間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對象,這樣的感覺無異於在大海里漂泊久了,感覺就要筋疲力竭而亡時,擡頭一看,突然發現了有一片可以暫時停靠的港灣。方宥雖然一時不知道究竟在這個女孩兒身上剛剛發生了什麼,卻也只是輕輕地拍着她的背,什麼也沒說沒問。
說起方宥和桑宛凝的相識,就還得說到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已經在莫家村待了半年的朱顏,終於等來了要去港城和在那裡的建築工地上上班的父母團聚的日子。
鄰村回家接小孩的秦三那次除了自己家的娃,另外還帶了六七個小孩。他們這些同在港城打工而又打算接留在老家的小孩來團聚的的老鄉,爲了節省路費,每次都只輪流派一個人回來。爲了防止路上人多擁擠,這麼多小孩不容易照顧更怕走丟,秦三想了個好主意。他用幹稻草揉了根長長的繩子,依次套在每個小孩的腰上,最後又套在自己腰上,就這麼你牽我我牽你,去鄉里坐汽車到縣城,再坐船到省城,一路上倒也暢通無阻。可到了省城火車站,問題就來了。
火車站民警見一個穿着邋遢長得賊眉鼠眼的中年漢子,像趕牛一樣趕着一羣小孩,東張西望地準備上火車,疑心他是人販子,二話不說就把他們帶到了車站派出所。那秦三哪見過這架勢,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見一羣警察把自己單獨帶到了一間屋裡,語無倫次地問:“我說警察同志,我們的火車快要開了,你們把我帶到這來做什麼?我家那些娃娃呢?”
一個年長一點的警察,手裡拿着剛從他們身上解下來的草繩,瞪着他大喝一聲:“好猖狂的人販子!你家的娃娃?你敢說那些小孩都是你生的?還用草繩綁着,那不是販賣來的又是怎麼來的?還不給我老實交代!”秦三被他這一喝嚇得六神無主,有理也變成了無理,結結巴巴地竟再說不完整一句話。
好在那邊被單獨帶到一間房裡詢問的小孩,很快就證實了秦三的清白。當得知這羣小孩是農民工子女,並且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已經好幾年沒見過自己的父母,而之所以秦三會給他們腰上套上草繩是自己一個人沒法照顧得來這麼多小孩,萬般無奈之下這纔不得已而爲之。好幾個年輕的警察眼眶紅了,一人抱起一個怯怯地望着他們的小孩。
抱起朱顏的是個平頭,小眼睛的年輕警察,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朱顏偷偷地在心裡叫他好看的大哥哥。好看的大哥哥告訴朱顏自己叫方宥。方宥。朱顏偷偷在心裡記下了這個名字。
警察把他們護送上了火車,並且囑咐列車長給他們找到坐的地方。秦三這是頭一回坐火車有正式的位置坐,以前和這次一樣,每回都只能買到站票,有時候甚至連站票都買不到,還得在火車站外面睡一夜。一天一夜的旅程,就是這樣站着熬過,除非運氣好,能在洗漱間的洗漱臺上佔一小塊地方,把屁股壓縮了勉強放進去,蜷縮着打個盹。
火車開動了,警察們還在車窗外站着沒動看他們,方宥一直在對朱顏笑,他有一顆很好看的虎牙。朱顏也想衝他好看地笑一笑,可惜火車開得太快了,朱顏的笑醞釀好了還沒來得及給方宥看到,火車嘩地一下已經開出了好遠。朱顏趴到車窗上往外面看,外面已經變成了一堵栽滿夾竹桃的圍牆。
下次再看到好看的大哥哥,一定要讓他看到自己的笑。朱顏在心裡想。
那個時候的她還小,小得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命運這種東西,她以爲兩個人第一次相遇了,就理所當然還會有第二次。她還不知道這世上的很多人,就猶如這趟火車上的人,交點過後便是愈行愈遠,生死不見。即使,即使老天垂憐,此生還能再見,那個時候,一切也早已悄然變得面目全非。
對於桑宛凝來說,方宥是除了父親朱儁海之外,第一個那樣親暱地抱過她哄過她的男人,那時候的方宥和現在的她一樣大的年紀,雖然不如現在這般在歲月的打磨下已經散發着濃濃的男人味,但是當初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桑宛凝小小的心裡都曾幻想過,要是莫小巖長大以後和這個哥哥一樣好看,那該有多好啊。
方宥把桑宛凝帶回了自己凌亂不堪的家,一路上他都難以掩飾興奮地問桑宛凝這樣那樣,除了那些和這次行動相關的信息之外,桑宛凝都老老實實地回答,也是滿心地喜悅。時間老頭總算開恩了一回,讓她再一次遇見了方宥,只是本來是說好了要讓他看見自己笑的,卻是這樣哭得慘兮兮地出現。
一進門,桑宛凝就看見了客廳中央掛着地那張大大地結婚照,照片上的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和方宥的成熟明朗正是絕配。
“方宥哥哥,你什麼時候結得婚?”桑宛凝的心裡一下子莫名地黯淡下來,那是一種類似於小時候放河燈,還沒來得及許願,河燈就被突然而至的大雨澆滅的情緒。
“很早就結婚了。小顏,睡衣你喜歡白色還是粉紅色?”桑宛凝聽方宥在臥室裡簡單地高聲回答,偷偷地想原來這是很多年前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女子一定沒有那時候漂亮了,不知道方宥哥哥現在還有多喜歡她。
“白色。那嫂子今天怎麼不在家?”人有時候對明知道會讓自己失望的事情反而有更大的好奇心。
“她幾年前就過世了。”儘管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桑宛凝還是聞出了一股濃的化不開的悲愴,愣愣地看着方宥拿着一套白底碎花地睡衣出來,他自己已經換下了警服,穿着一件鬆鬆垮垮的黑色T恤,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出只有歲月才能讓一個男人具備的特質,桑宛凝還沒想好是不是該說些什麼話安慰他,方宥已經把她推進了浴室,“你快去洗個澡,換上乾衣服。浴室在那邊,水我已經給你配好了。”
桑宛凝洗了澡出來,方宥已經做好了飯菜,正在邊看電視邊等她一起吃飯,回頭見她低着頭站在浴室門口用一塊窄小的毛巾擦溼發,嬌小的身子裹在肥大的睡衣裡越顯瘦弱,心裡說不出的憐惜。那毛巾是去年村上三阿公死了做喪事,發給前去幫忙做事的人的,麻多棉少,根本不吸水。方宥見桑宛凝費力地擦了半天,頭髮都快掉一大把了還是溼漉漉的,進臥室拿出兩塊純棉的大浴巾。
“啊----方宥哥哥!”桑宛凝感覺自己突然被什麼東西裹起來了,嚇一大跳,睜眼一看,方宥輕輕鬆鬆把她裹在浴巾裡抱了起來,他臉上那種像父親般又愛又憐的表情讓桑宛凝一下子就想起了死在未竣工的大樓前的爸爸還有死在扶夷江裡的莫天,他們看自己時正是方宥此刻的表情。這樣的相似讓她有瞬間的恍惚。
“你怎麼越來越瘦了,小時候我抱你,都沒有現在這麼感覺輕。怎麼了?我抱你弄疼你了?”方宥見桑宛凝在他懷裡皺着眉頭看着他不說話,以爲她不喜歡自己抱她所以生氣了,慌得趕緊把她放下,自嘲地笑笑,“我都忘了,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我還把你當小孩子,對不起,小-----”
“方宥哥哥,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好久都沒有人對我這麼好了!”桑宛凝嘴一噘就要哭,踮起腳尖摟住方宥的脖子,腦袋往他脖子上蹭,她孩子似的撒嬌方式讓方宥哭笑不得,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任由她像藤蘿一樣掛在自己身上。
“那以後就讓方宥哥哥來對你好吧。乖,小顏,我們先把頭髮擦乾,然後吃飯。”他把桑宛凝抱到沙發上,溫柔地給她擦頭髮,方宥十指的溫度透過溫軟的浴巾到她頭皮,竟像催眠似的讓她眼皮直打架,模模糊糊中聽到方宥在問她:“你說你有一個朋友在江城,他叫莫小巖?”她勉強點點頭說是。
方宥想了想,說:“明天早上我得去一趟城管局,回來就沒事了。要不,你跟着我一起去城管局,然後我帶你去找你那個朋友,好不好?”他等半天不見桑宛凝回答,俯身一看,她竟然已經歪着腦袋睡着了。
應該是太累了吧,一個人從那麼遠的地方到省城來,又碰上了小偷,這麼小的丫頭心裡不知道有多害怕。他嘆一口氣,輕輕抱起她放到牀上,給她蓋好被子正要離去,突然聽她喃喃地叫一個人的名字,他湊耳過去。
莫小巖。桑宛凝喃喃地叫着。
莫小巖拿走她的那隻生死隨,要求朱顏拿一條蛇去換的那個晚上,莫天放學回來,和莫土豆一起來給朱顏送新課本,告訴她老師說要她下週一和他們一起去學校。朱顏抱着還散發着淡淡油墨味道的新書,聞了又聞,這是她第一次領到新書,愛惜得都不知道該放哪兒好。放進櫃子裡,怕被老鼠咬爛,放到桌子上,怕被誰不小心給弄爛,換了好幾個地方纔最終決定把書放在自己枕頭底下。
放好了書,她央求他們帶自己去抓蛇,莫天詫異道:“明天剛好是雙休日,時間倒是有。只是你爲什麼要抓蛇呢?”莫土豆刺溜吸一下鼻子,說:“你問那麼多幹什麼,小顏想要咱就去抓唄,蛇咱這裡還不多的是。小顏,你說,你想要條哪樣的?土豆哥哥明天一大早就給你抓去。”朱顏欣喜地瞪大了眼睛,問:“真的嗎?什麼樣的蛇都有?那種全身花花的蛇也有嗎?”
“小顏,你告訴我,你爲什麼突然想抓條那樣的蛇?”莫天瞪一眼頭點得飛快的莫土豆。
朱顏噘着嘴沉默了會,吞吞吐吐把自己不小心嚇死了莫小巖的蛇,莫小巖要自己陪他一條一模一樣的,要不然就得讓他的小花蛇咬一口的事說了,怕莫天他們找莫小巖打架,他拿了自己生死隨的事沒敢說。
莫天和莫土豆用聽天方夜譚般的表情聽完了朱顏的敘述,對望一眼後,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你說你嚇死了一條蛇?”
“是啊。你們不知道,莫小巖還有一條花蛇,它有多嚇人。它的嘴巴有這麼大,牙齒有這麼長。”朱顏眨巴眨巴眼睛,手比劃着。
“莫小巖這個混蛋,就知道用這條蛇到處嚇人。我早晚要宰了他那條畜生!”莫天還沒聽完,就憤憤地一拍櫃子站了起來,一腳把櫃子底下一個南瓜踢出去滾了好遠。
“我也早就看不順眼他那副得瑟樣了,只可惜打他不過。要不,咱們明天就趁他不注意把他的蛇給宰了,他不是一直很寶貝它嗎?再說了,他上次還把小顏的笨笨給吃了呢。”莫土豆被莫小巖欺負好幾次了,敢怒不敢言,這會附和着慫恿他。莫天想了想,點點頭。
朱顏聽他們說了半天,居然非但不打算去給她抓蛇,還要再去殺掉莫小巖的另一條蛇,急道:“不要啊。天哥哥,你們還是明天去幫我抓條蛇還給他吧,莫小巖很喜歡他那條花蛇的,別去殺了它吧。”
“小顏,你不知道這個莫小巖有多可惡。他總是拿那條蛇在村子裡嚇小孩子,什麼你嚇死了他的蛇,你信他的鬼話!你忘了上次他吃了笨笨的事了嗎?”
“是啊。小顏,你難道不希望以後不用再怕他那條蛇咬你了嗎?”
朱顏一想起那條花蛇吐着信子像自己撲過來的樣子,就忍不住打個寒戰,莫土豆這麼一說,她猶猶豫豫着不再做聲了。
第二天,三個人早早地起來,守在莫小巖家屋外,準備找機會下手。等了一會兒,聽到莫小巖在屋裡朗聲對他媽說:“媽,我走了。早飯給你放在牀頭的櫃子上了。”朱顏沒有聽到他媽答應的聲音,門吱呀一聲響,莫小巖拿着把柴刀出來了。
“你看,他那條花蛇就在他腰上的布袋裡。他隨身帶着它,咱怎麼下手?”莫土豆捅捅莫天,壓低聲音。
“噓!咱們跟着他,我就不信他這一整天都不放下那個布袋。”
一整個上午,他們都沒找着下手的機會。莫小巖似乎永遠有做不完的事。他先進山砍了一早上的柴,從山上下來,又去地裡掰了大半個上午的玉米,莫天他們躲在玉米地旁邊等得都快睡着了,他又馬不停蹄進旁邊的花生地裡拔花生去了。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太陽炙烤下的大地熱浪騰騰,莫小巖脫掉了上衣,露出曬得黝黑的脊背,半蹲着在花生地裡孤單地揮汗如雨。朱顏見他肋骨畢現的光脊背上傷痕累累,心裡忽然惴惴的,很難受。
“天哥哥,土豆哥哥,要不咱們回去吧。咱們還是別殺他的蛇了。”她推推旁邊打瞌睡的莫天。
莫天側臥在草叢裡,一隻手臂搭在眼睛上遮陽,懶洋洋地說:“爲什麼?咱們都等一上午了。”
“小顏妹妹,你是不是等累了?要不你先回去,我和莫天保證拿那條蛇的腦袋回來見你。”莫土豆打個飽嗝。他一直在吃從莫小巖家地裡偷出來的花生,地上散落一地的花生殼。
莫天移開眼睛上的手,看一眼額上汗涔涔的朱顏,撐起身子擦擦她額上的汗,也說讓她先回去。
朱顏手指着不遠處花生地裡的莫小巖,問:“爲什麼他的背上有那麼多的傷?”莫天起身瞥一眼,又躺回去,漫不經心地說:“他整天在山上上躥下跳的,能不受點傷嗎?還有大概他媽這兩天又哪看他不順眼,修理了他一頓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