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長安好不容易甩掉硬纏着也要跟着去找朱顏的莫天,和莫長泰一起走進了茫茫雪嶺,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王細蓮才轉身直接進了廂房,飯也懶得吃,和衣躺到牀上,覺得渾身說不出的累,可就是幹睜着眼睡不着。
一想到自己當年縮衣節食,好不容易纔給兩個兒子娶回了媳婦,卻沒想到媳婦像和自己前輩子有仇似地,一進門就和自己合不來,這幾年越發地變本加厲,王細蓮的心裡就說不出的憋屈。唉,老了,老了。人老命賤,誰還會把這一把老骨頭放眼裡。要在小輩們面前討口飯吃,不忍氣吞聲就得活活餓死。
朱顏醒過來,睜眼四面看了一圈,明白自己這次的尋親之路已經以失敗告終。她掙扎着要下牀,卻發現頭重腳輕地厲害,根本站不穩。王細蓮端碗草藥推門進來,趕緊又把她扶上牀,心疼道:“小顏呀,你可總算醒了,你都睡了一天兩夜了,嚇死姥姥了!”
“我已經回來一天兩夜了?”一說話,才發現嗓子乾乾的,聲音沙啞得自己都聽不出來。
“可不是,你兩個舅舅要是再晚來一點,你們就凍死了。謝天謝地,還好只是生一場病,要不然我怎麼向你爸爸媽媽交代?”
“那葉子呢?葉子怎麼樣?”
“她沒事,就是腳凍爛了,長滿了凍瘡,估計這兩天也下不了牀。”
“哦------”朱顏放心地長舒一口氣。
晚上,木窗外又傳來三聲石子擊窗聲,朱顏掙扎着推開窗,沒好氣道:“我今天沒有力氣和你吵架,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來看看你死了沒啊------恩,真可惜,看樣子是死不了了。”
“你昨天來了嗎?你臉上那傷又是在哪弄的?”她翻個白眼。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得很,好像自己前輩子欠他錢沒還似地,隔那麼幾天就會大晚上的跑到自己窗戶底下來用彈弓砸開木窗,然後找她吵架。冷嘲熱諷,惡語相向,朱顏什麼招都試了之後,終於無奈默認了他不定期的夜探。
“你以爲自己是女俠嗎?真是笑死人了,居然還想一個人去找爸爸媽媽-----”莫小巖避而不答,譏誚地望着朱顏。他臉上一道新傷痕從左眼角處劃過大半邊臉一直到右脣角。
“要你管!”朱顏關上窗懶得再和他廢話。尋親失敗,加上下午被二舅媽不陰不陽地說了一頓,心裡已經夠懊惱的了,他還要來這笑話人。朱顏氣哼哼地正要關上窗。莫小巖從矮牆上跳下來,一手掰住木窗,一手遞過來一大捆新鮮的草,說:“哎,等等,這個拿去。”“這是什麼?我不要。”話說得斬釘截鐵,手卻理所當然接了過來。莫小巖笑笑,拍拍手,甩開步子走進竹林頭也不回地說:“治凍傷的草藥。我上山採得,讓你姥姥給你熬成汁就行。”
朱顏的病還沒來得及全好,很快便是大年三十。晚上,村上難得的在入夜以後還熱鬧喧譁不已,家家都拿出了庫存的最好的煤油,毫不吝嗇地在每間房都點上一盞燈,把燈芯撥得長長的,因爲這象徵着來年的紅紅火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夾雜着一陣陣小孩咯咯的笑聲,綿綿於耳。在外打工沒能回來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家庭都老老少少其樂融融聚坐在煤油燈下吃年夜飯,談笑風生,彷彿這世上從來沒有家庭不和的說法。
周九林夾塊雞胸脯肉放王細蓮碗裡,滿面春風地說:“娘,您牙不好,吃這塊肉多的。
王細蓮笑眯眯地接了,望着圍坐在大圓桌邊齊齊整整的子孫,欣慰地感慨道:“這纔像個過年的樣子,一家人就該這麼團團圓圓地在一起。”突然想起遠在港城的女兒女婿,難免又有點傷感,看着坐在一旁低頭吃飯一言不發地朱顏,心頭一酸,起身夾一隻大雞腿:“小顏,來,吃只雞腿-----”
“那是給弟弟吃的!”莫桃突然尖叫開來,她望向一旁臉上陰晴不定的周九林,“這隻大雞腿是媽媽特意切出來給弟弟吃的,媽,是不是?”
這個老傢伙,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家裡難得宰只雞,就想着把好的全給外人吃,真是老糊塗了,分不清誰纔是她莫家的人了嗎?周九林努力剋制着心頭騰騰往上竄的怒火。“別聽莫桃瞎說,雞腿給小顏吃是一樣的。”周九林擡了下眼皮,牽拉着嘴角勉強做個吝嗇地不願做完整的笑,然後彷彿臉給這一笑笑疼了似地,很快僵硬下來,像靈魂出竅了似地,坐着一動不動再不言語。
屋裡一下子陷入了難言的沉默,所有人都默契地盯着飯碗,心無旁騖地吃飯。王細蓮筷子上夾着那隻大得不同尋常的雞腿,尷尬地站着,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瞧你那小氣的樣,每次殺雞你弟弟都是吃雞腿,說不定他早就吃膩了呢,少吃一次有什麼關係?小顏生病剛好,吃只雞腿怎麼了——啊!媽,你幹嗎踩我?”莫天氣呼呼地還要再說,被他媽黃鳳英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腳,用眼神示意他看二孃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哪想莫天卻跳腳大嚷起來。黃鳳英被兒子的愚鈍氣得一時無言,低頭扒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朱顏慌得趕緊站起來,把王細蓮筷子上的雞腿夾到莫聰的碗裡,怯怯地說:“姥姥,我不吃雞腿的,雞腿給聰表弟吃吧,我這兒有好多菜呢。啊——”手忙腳亂間,竟把面前的一碗甜酒給弄倒了。周九林像突然活過來了一樣,僵硬的臉又很快生動起來,做個頗是豐富難以形容的表情,伸個手指頭戳下莫杏的腦門,臉對着那晚潑在桌上的甜酒罵道:“你個小兔崽子,你以爲這糧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吃白食的傢伙!看把這桌上撒得一桌子的飯粒,敗家的東西——”她轉身拿塊抹布,把灑在朱顏面前的甜酒渣掃到碗裡。
莫杏本來與世無爭攀在桌角吃雞肉,突然被周九林這樣平白無故罵一頓,她還不到能理解指桑罵槐的年紀。張開塞滿了雞肉的嘴,委屈地哭了起來。莫聰見姐姐哭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嘴一扁,跟着哭了。
這下連莫長泰的臉也忍不住拉了下來,別人家裡過年都過得喜氣洋洋的,就自己家裡過得這麼一塌糊塗,哭聲連天,別人聽見了不知道會怎麼笑話。辛苦了一年,連今天都不讓人舒坦,這人活着真是沒什麼意思!他仰脖喝下一碗酒,把筷子一摔,臉紅到脖子根,大吼一聲:“這家裡還沒死人呢!你們他媽的哭什麼哭!鬧夠了沒?能不能讓老子清靜一天?他媽的沒一個是東西!”
不光是周九林,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嚇了一大跳。莫長泰平時三棒子敲不出一句話來的悶葫蘆相,突然發這麼大脾氣,看來是真的把他惹到了一定份上。周九林捂着被摔出來的筷子彈傷的臉,半天大氣不敢出。莫長樂和黃鳳英交換了下眼神,莫長樂起身去追拂袖而去的弟弟,黃鳳英扶住周九林發抖的肩好言寬慰。王細蓮抹起了眼淚。
朱顏委屈地抿緊雙脣,警告自己不能哭,一哭,事情就更糟糕了。過一會兒,莫長泰被莫長樂追了回來,一家人彆彆扭扭地重新入席吃飯。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飯,莫天他們一窩蜂跑了出去放鞭炮,朱顏趁亂跟着出去,徑直去找莫葉子。
和往年一樣,莫葉子家又只有她和爺爺莫龍甲兩個人一起過年。三間土磚房,兩碗粉絲燉肉,一盞煤油燈,粗線條勾勒出了這個家的除夕輪廓。
朱顏敲開門時,莫葉子正一個人坐在煤油燈下掉眼淚。莫龍甲罵罵咧咧喝完一整瓶二鍋頭後,又罵罵咧咧爬牀上睡覺去了。他只要一喝酒就會醉,一醉就會把八百萬年前的事情都拿出來重新罵個底朝天。和他大吵一架後跑到山上去喝了農藥的老婆,長年不着家不管他死活的兒子,前年挖開田堤把他田裡的水放到隔壁自己田裡去了的莫二狗-----凡是他能想起來的人還記得的事,通通都是他下酒的好菜。
“葉子,怎麼又在哭?”朱顏瞥一眼牀上矇頭大睡的莫龍甲,扁扁嘴問道,“你爺爺又喝醉了?他又打你了嗎?”
莫葉子淚眼汪汪點點頭,哽咽道:“我想和爸爸媽媽還有弟弟一起過年-----”怕吵醒莫龍甲,她壓抑着哭起來。朱顏嘆口氣,說:“別哭了,你比我要好多了。至少是在自己家裡過年。哪像我,跟着舅舅舅媽過年,就像是在向誰討飯吃一樣。”
從莫葉子家出來,朱顏的心情更糟了,心裡有說不出的怨恨和不滿,卻又不知道具體該怨誰恨誰。父母嗎?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明白父母也是迫不得已。父母也不想和她分開,怪只怪他們出生的地方太窮,纔不得不背井離鄉到別人的城市去掙錢。她甚至也不怨二舅母,她自己有那麼多個孩子要疼,哪裡還有多餘的愛給自己呢。只是忽然之間,她真的好懷念從前在父母身邊可以放肆鬧大聲笑,不需要察言觀色小心過活的日子。哪怕是夥伴沒有這裡多,哪怕是不能上學,這些都沒有關係,她只要和她的爸爸媽媽在一起。
她擡頭仰望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將眼裡的淚逼回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那個一見面就愛用彈弓彈她的人。有時候,她甚至有點感激他,感激他給自己的溫暖,儘管這溫暖總是穿着壞壞的外衣。
莫小巖家的年夜飯很是豐盛,都是他打回來的野味,莫小巖打獵很有一手,自學的槍法非常準。雖然因爲要照顧神經有問題的周蓉,不能去學校上學,但是他腦瓜子特別聰明,打獵,木工,瓦匠,採藥,通通無師自通。透過窗瞥見站在窗外的朱顏,莫小巖驚訝得多看了幾眼,纔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丫頭還生着病呢,大半夜的不在家過年,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他一溜煙跑出去,一臉的難以置信,叫住見他出來轉身要走的朱顏,吹個口哨,說:“喂,別走啊。你是來找我的吧?”
“纔不是呢,我只是出來看月亮的。”朱顏站在窗外看着莫小巖細心地一根一根剝掉魚刺,喂她媽媽吃飯,忽然覺得他也沒有那麼討厭。
“咦,你今天怎麼怪怪的?”莫小巖見她回頭望定自己,歪着腦袋頗可愛的吐吐舌頭,驚異道:“怎麼和我說話態度這麼好-----哎,別走啊,你還沒吃過野豬肉吧?走,跟我來。”他一把拽住轉身要走的朱顏,邊說邊把她拉進屋。
一進屋,他就大聲向周蓉介紹:“媽,這個是朱顏。”
“朱顏?她就是朱儁海和莫長彩小賤人的女兒?”半臥在牀上的周蓉一下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盯着朱顏上下看。朱顏那酷似朱儁海的眉眼讓她有種暈眩的感覺,血往腦門上涌去,關於那個男人的記憶,她以爲自己早就全忘了,只一瞬間,卻全部像溼淋淋的水草,纏得她密不透風。
“蓉妹妹,給,你想要的海棠花,我給你摘來了。插在頭髮上可好看了。”
“嘻嘻,真的嗎?俊海哥,這個雞蛋給你吃-----以後我們長大了,你真的會娶我做你的婆娘嗎?”
“蓉妹妹,你和乾孃對我這麼好,我長大了一定會好好保護你們的。”
其實,那個時候,她就該聽明白,他說得只是保護,而保護是有很多種的。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愛朱儁海遠勝過他愛自己,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終於長大,而他真的快要娶她進門,這就已經足夠。他們已經定了婚,等晚稻一進倉,他們就結婚。
結婚前幾天,他說他要去鄰近幾個村賣鴨仔,賣來的錢給她扯塊布做幾件新衣裳。她當然沒有理由不讓他去。她幸福地目送他挑着一擔鴨仔走上彎彎曲曲的田壟,拐個彎消失在一片金黃色的稻田裡。在那之後的很多年,她一直會做一個夢,夢裡就是這種耀眼的金黃色,她追一個從來不回頭的人,一直到夢醒,她都追不上。她常常會想,要是當年她能預感到什麼,堅決不同意他去賣鴨仔就好了,她的人生一定不會這樣悲慘。
想來,他就是賣鴨仔賣到莫家村的時候認識了莫長彩。她之前去莫家村看望周九林時見過莫長彩,知道這個女人長着一雙任何男人見了都會被勾走魂的眼睛。但是她沒想到連她俊海哥老老實實的魂都能被她勾走。他那天賣了鴨仔回來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幾次,她叫他,他都像沒有聽見似地,半天才會恍然驚醒似地應一聲。他還常常傻笑,她以爲他是在爲近在咫尺的婚期喜上眉梢。卻沒料到他是忽然想起了另一個女人脣角溫潤的笑。
他終於向她攤牌,這婚,他不想結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試戴結婚時的珠花,手一抖,珠花跌碎在地上。當他並不閃躲她望向他的眼,反而再一次堅定說一遍方纔的話,她心裡就已經明白,她的俊海哥的心真的已經被人偷走了。
但是她不甘心,他不過是異鄉乞討而來的小乞丐,差點凍死在她家門口,是她救了她。他的命都是她的,憑什麼現在要她把心讓給別人。但是她不甘心又能怎樣,她還沒來得及把計劃中那壺滿滿的開水潑到莫長彩臉上,他就拿着賣了鴨仔本來該是給她做衣裳的錢帶着莫長彩偷偷跑了。
男人的誓言就像風中的燭光,一吹就滅了。而她卻是那燭臺上點點斑駁的燭淚。要她怎能不恨?她這幾年早燒香晚燒香,天天詛咒這對男女不得善終,沒想到老天爺不長眼,居然讓他們的女兒都這麼大了!
莫小巖突然想起自己不該帶朱顏進來給他媽看見,愣愣地嗯了一聲。
“你怎麼罵我媽媽?”旁邊的朱顏不高興了。
“我怎麼不能罵她?我還罵你呢!小賤人,你給我滾出去!我家裡不許你進來!”周蓉怒目圓睜,咆哮着掀開被子要下牀。
“媽,你這是幹什麼?你要找什麼?找什麼和我說,我幫你找不就行了。”莫小巖趕緊跑過去攙住她。
“我找掃帚,我要把這個小賤人給趕出去。掃帚呢,掃帚哪去了?”終於被她找到了掃帚,朱顏早就憤然跑出去了。她揮舞掃帚使盡全身力氣朝朱顏站過的地方亂打亂拍,嘴裡咒罵着這些年莫小巖耳熟能詳的詞彙。
莫小巖拉她不住,她一發病就會變得力大無比,而且整日整夜地哭鬧,有時還會跑到外面去打人。每次莫小巖都用繩子把她綁到牀上,再找塊毛巾堵住她的嘴,免得她大喊大叫吵着鄰居。可是今天莫小巖正準備去找繩子和毛巾,她卻偃旗息鼓了,扔掉掃帚頹然坐在地上傷心地抽泣,嘴裡絮絮叨叨一些夾雜着朱儁海和莫長彩名字的陳年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