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宥臉上不再有笑意,他嚴肅地對童童說:“方藍童,你是個男子漢。男子漢怎麼能怕這樣怕那樣?你連黑都怕,以後還怎麼抓壞人?聽話,爸爸星期五一定會等在幼兒園門口接你的。”童童噘着嘴不說話,半天又問:“那小姑姑會來接童童嗎?”方宥想也不想,說:“小姑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怎麼會-----”朱顏打斷他的話,摸着童童的腦袋說:“小姑姑當然也會來接童童。你就乖乖地在幼兒園聽老師的話吧。”
朱顏把童童哄睡着,掩上門到客廳來,方宥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朱顏叫了他好幾聲,他都像沒有聽見一樣,始終一動不動地盯着電視機。
朱顏奇怪地走過去,順着他的視線看向電視屏幕。
電視上是一片狼籍的室內圖像,應該是剛剛遭遇過入室搶劫,從畫面可以想象當時的情形有多麼地慘烈。桌椅橫七豎八地倒着,落地窗玻璃碎了一大塊,窗簾上有大片地血跡一直延伸到一樓廚房門邊,那裡地板上有個用粉筆畫出來的人形,客廳的電話機旁也有個粉筆畫出來的人形。二樓臥室的牀上和牀頭櫃位置還有兩個粉筆畫的小人形。朱顏知道,這表示這個家裡一共死了四個人。看得出來,在遭到這樣的滅門慘案之前這一定是個富貴平靜地家。只可惜,現在什麼都沒了。
朱顏忍不住嘆口氣。她以爲方宥一定也是同情這戶人家纔會難過地沒有聽見她叫他,正要安慰他,電視屏幕上緊接着出現地一張通緝令,讓她頓時失去呼吸。莫梟,原名莫土豆,男,1986年生。身份證號碼430527198610095170籍貫湖南省多陽市舊寧縣谷裡鄉莫家村三組。莫梟於2007年9月30日凌晨三點潛入市區一高檔住宅區入室搶劫,致四人死亡。莫梟曾於2002年在火車站附近殺害我公安民警一名,是公安局A級逃犯。------
通緝令上那張照片裡的莫土豆還在抿嘴微微笑着,他魁梧了不少,鎮定無比地看着電視機前的朱顏。他在朱顏的人生中消失了12年,再度出現竟然已是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地惡魔,揹負了這麼多的命案,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朱顏一下覺得天旋地轉。
朱顏還沒從極度震驚的情緒中平復過來,一直坐着沒動地方宥突然站起身穿上衣服要出門,朱顏過去拉他的手,這才發現他的手竟一直在抖,眼裡是深不見底地仇恨。朱顏心裡咯噔一跳,莫非-----她趕緊問他:“方宥哥哥,這麼晚了你還要到哪裡去?”方宥努力平息着內心地悲愴,扭過頭對她短促一笑,說:“我去所裡一趟。你洗個澡也早點睡吧。不用等我了,我也許很晚纔回來。”話音剛落,朱顏還來不及開口,他就已經開門走了,只有他衣袖上殘留的溫度還握在她掌心。
朱顏思緒百結地去洗了澡,關了燈進方藍童地房間睡覺,卻一夜無眠。第二天天剛亮,方宥拖着疲倦的步伐回來了。
方藍童吃早餐地時候興致勃勃地向朱顏和方宥描述他做的一個夢。
他說他的夢裡有大片大片藍色的海,海邊是金黃色地沙灘,沙灘上有好多好多地貝殼排着隊跳進他的揹簍,還有會唱歌地海藻,會跳舞地海鷗。
他說到最後,臉一扭轉向心事重重地方宥,說:“爸爸,要是我很乖,老師獎勵我一朵大紅花,你會不會和小姑姑一起帶我去海邊玩?”
方宥勉強笑笑,說:“好,要是你真能拿回一朵小紅花,爸爸這次絕對說話算話,一定帶你去海邊玩。”
方藍童又問朱顏會不會和他一起去,當得到的答案是肯定地後,他開心地喝完了一整碗黑米粥。
方宥和朱顏送他到幼兒園,看着兒子依依不捨地被幼兒園老師領了進去。方宥發動車子,兩個人一路無語,各想各的心事。
朱顏忽然聽到方宥對她說:“小顏,我替童童謝謝你。”
朱顏驚詫地幾乎站起,要不是方宥眼疾手快,攤開手掌撐在車頂,她的腦袋估計得撞個大包。她瞪大眼睛看着像是專心致志開車的方宥,遲疑着問:“謝,謝我什麼?”
方宥笑笑,扭過頭看一眼她,說:“謝你全部!謝謝你讓他變得開心,還有,我也得謝謝你,謝謝你陪我喝酒。”朱顏不動聲色地長舒一口氣,玩着車頂一箇中國結,說:“方宥哥哥,你別這麼客氣。是我該謝謝你,謝謝你願意收留我。要不然,我得露宿街頭了。”
方宥只是笑笑,沒有接她的話。過一會兒像閒聊似地提起那樁剛發生的入室搶劫案。他說:“小顏,你知道嗎?那一家人死得太慘了。兩個老人都身中六槍,而且最後一槍打得纔是心臟。還有那兩個小孩,只比童童大一歲,是雙胞胎,其中一個一定在被殺前驚醒了,所以纔會保持着跪求的姿勢死在牀前。他們臨死時一定在喊痛呢,還有-----”
他眼角的餘光瞟到朱顏早就閉上眼睛捂住了耳朵,笑笑,提高音量說:“你那個朋友莫平安住在哪?我給他租下了一個水果攤位,那個老闆是我表舅,租金很便宜。我想今天就把相關書面文件給他,這樣他明天就可以去水果市場擺攤了。”朱顏果然欣喜地扭過頭搖他的手臂,說:“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平安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
他們到了莫平安家,莫平安正好因爲和另外一個水果商爭擺攤的地方,被那個人打傷了腦袋在家休息,方宥給他送去了那張租期三年的租恁合同,他高興地直跳,卻沒留神被低矮地閣樓撞着了腦袋,痛得直抽冷氣。王巧玲親熱地拉住朱顏的手,一個勁地留他們在家裡吃飯,方宥推說所裡還有事得回去處理,莫平安和王巧玲一直送他們到小區門口。方宥偷偷地把這個小區地地理位置記了下來。他不知道,失去了心臟,也許還可以再換一個。人生卻是絕無可能重來一次,有些記憶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方宥像是突然一下子閒了下來,經常整天整天地待在家,甚至他還開車帶朱顏去找步遙拳館。朱顏問過他幾遍,怎麼突然不用去上班了。他回答說所裡看在他辛苦了太久地份上放他長假讓他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朱顏信以爲真,天天坐着他的車上街找莫小巖。幾天下來,還真在一五路那一帶找到了一個步遙拳館。方宥本來要陪她一起上樓,她怕莫小巖看見了會誤會,不讓他和自己一起去。方宥清楚她的心思,他早知道她這次來港城是爲了找那個那夜她喝醉了酒一直在叫的名字。莫小巖,莫平安,莫梟。這三個人都姓莫,絕對不是巧合。他笑笑,說自己會在車裡等她,讓她千萬不要因爲找到了某個人就一去不復返。
方宥才閉目養神了一會兒,朱顏就怒氣衝衝地從樓上下來了,和剛纔上樓時一臉甜蜜地憧憬全不同,坐進車裡只說了句快開車就什麼都不說了。方宥也不問她。送她回去後,找了個理由出來,又開着車子獨自到了步遙拳館。步遙拳館一共有三層,第一層應該是平時堆放物品的地方,常年門窗緊閉。他上了二樓,由一扇寫着步遙拳館四個朱漆大字地鐵門進去,裡面是個因爲寬敞而顯得空蕩地訓練室,訓練室的後牆上貼着一張橫幅,橫幅上寫着:我們與夢想僅僅一步之遙。橫幅下面是幾張放大了的照片,隔太遠,方宥看不清楚,但他猜想應該是這個拳館裡面那些曾經幸運地走完了那一步之遙的人。這世上很多人都愛做夢,而且大多數都覺得自己離那個偉大地夢只剩下只需一隻腳跨出去那麼遠地距離。然而,更多數人恰恰就死在了另一隻腳跟過去地一瞬間。夢想是個可怕的東西,就像術士馴養的鬼頭將,如果你不夠強大或是不夠堅定,在你吃掉它之前它就會先反噬你。牆上的照片,也許是夢想升起的地方,更可能是埋葬它的墓穴,正張着血盆大口虎視眈眈中間白繩圍起來的拳臺上兩個打得滿頭大汗的年輕拳師。
一場終了,看臺上一個漂亮地女孩子跳上臺,給其中一個穿藍色運動褲的年輕男子擦汗,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底下有人起鬨,那個男孩不羈地揚頭一笑,索性反手圈住她的腰,和她激情擁吻。
這個人應該就是莫小巖了。剛纔那丫頭上樓來看到的大概也是和這相似地一幕,所以纔會那樣生氣。
謝館主注意到拳館來了一個陌生人,看他那健壯地體魄,應該也是個健身愛好者,以爲他是來學拳地,熱情地迎了上來。他遞給方宥一支菸,說:“小夥子,是來學拳地還是來看拳地?”
他高聲衝拳臺喊,“小巖,給這位大哥搬根凳子來!”
方宥接了他的煙,由他點上,吸一口,和他閒聊起來,瞥見剛纔那個女孩挽着搬了根凳子的莫小巖款款地過來了,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謝館主,你這也收女學員嗎?”
謝館主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哈哈一笑說:“你是說嬌嬌嗎?那是我外甥女。拳館雖然並沒有規定不招女學員,但是自我爺爺創立這個拳館以來,就從未有過女人來學拳。方兄弟,不是我吹,我這步遙拳館別說在港城就是在全國那也是有點名氣地,你要是到我這來學拳,以你這樣地身體條件,我保證你前途無量。那個和我女兒走在一起的年輕人你看見了嗎?他年紀雖小,在港城拳界的名氣可不小。”方宥在煙霧裡一笑,說:“是嗎?”
謝館主臉上一笑,還沒來得及回答,莫小巖和秦嬌嬌已經走過來了,莫小巖把凳子放方宥身邊,用年輕人特有地熱情說:“大哥,你請坐!”
秦嬌嬌發現方宥一直盯着自己看,以爲他是被自己的美色吸引了,衝他驕矜地嫣然一笑,伴着莫小巖坐下。方宥偷偷地想,怪不得莫小巖會移情別戀,朱顏那丫頭怎麼會是這個女孩子的對手?單是剛剛她對自己拋的那個媚眼,朱顏不學個三年五載絕對做不來。
莫小巖一坐下,就問方宥的名字,方宥告訴了他,然後反問他:“你是叫莫小巖嗎?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老家是哪裡?”
莫小巖瞪圓了眼睛看他:“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噢,一定是我師傅告訴你的。你真厲害,一聽就聽出來我不是本地人,我很小地時候就來港城了,一般的人都聽不出我口音。我老家是個小地方,說出來大哥也一定不知道。”
方宥笑着沉吟片刻,忽然擡起頭看着莫小巖因爲年輕而表情豐富地臉:“你姓莫,恰好我有個朋友也姓莫,他是舊寧縣莫家村人,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是一個地方的人?”莫小巖興奮地站了起來,雀躍地問他:“真的嗎?大哥的那個朋友叫莫什麼?”
“他叫莫土安。”“莫土安?我記得我們莫家村只有一個莫平安。這個莫土安就不知道是誰了。”莫小巖說着轉頭向謝館主討根菸抽,被謝館主臭罵了一頓,秦嬌嬌在旁邊擰他的耳朵。
方宥看着他們儼然一家三口地親密樣子,忽然替朱顏難過起來。既然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已經有答案了,他起身告辭:“謝館主,我先告辭了。明天早上我會送我妹妹過來學拳。”
朱顏幾乎快把陽臺上一盆仙人掌的刺拔光,方宥的車子纔出現在樓下。她嘴一噘,轉身進了房。方宥鎖好車子,擡頭看見朱顏的身影在陽臺上一閃而過,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他幾步跑上樓,還沒打開門就開始喊朱顏的名字:“小顏,你快出來看看,看我給你買什麼好東西回來了?”
朱顏本來趴在牀上生氣,聽他這樣一說,嘴裡說着:“隨便你買了什麼,我纔不稀罕呢。”人卻早已飛旋着跑了出來,從方宥手裡接過那個裝着兩尾金魚的玻璃缸,放到茶几上迫不及待地逗了起來。方宥換了鞋子,走過來和她一起逗那兩尾金魚,說:“喜歡吧?我經過南大門的時候,有個老人在路邊賣,我停下車子走回去好遠纔給你買來的。”
朱顏噘着嘴說:“哼,好不容易不用上班了,還不在家陪人家玩,一出去就是一下午!你不知道人家在家裡等得多着急,不是怕你出車禍了就是怕你碰上壞人了!”
方宥摸摸她的頭,寵溺地笑:“壞人該怕碰上我纔對。我纔出去一會,你就這麼擔心,那以後我豈不是不用出門上班了?你整體閒在家裡胡思亂想,不如我明天送你去個有趣地地方玩玩,怎麼樣?”朱顏好奇地問他是什麼有趣地地方,他賣關子不肯說,只說明天就知道了。
朱顏看方宥把車子又停在了步遙拳館的樓下,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幾乎是有點生氣地對他說:“方宥哥哥,你爲什麼又把我帶到這裡來?你明知道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方宥毫不理會她的憤怒,從後座上拿出一個紙袋遞給她,說:“我認識的朱顏是個敢愛敢恨,敢做更敢當的女孩。她絕不會懦弱到把自己心愛的男人拱手讓人。小顏,你真的已經認輸了嗎?愛情是要靠自己爭取的。”朱顏一下子不做聲了,她接過方宥遞來的袋子,問:“這是什麼?”方宥說:“一些能讓你有足夠的時間贏回你的愛情的東西。走,進去吧。”
謝館主早就等在了門口,見方宥領了個臉上佈滿疤痕的醜女孩進來,不解地問方宥:“方兄弟,這就是你妹妹嗎?”方宥說:“對,這就是我妹妹麥-----方小顏。她雖然臉從小燙傷了,但對拳擊術一直挺有興趣。還請謝館主不要嫌棄她生得醜纔是。”謝館主趕緊連聲解釋:“怎麼會怎麼會?面相不過是一副臭皮囊而已。難得她一個女孩子家對拳擊感興趣。你放心,我一定盡我的能力教令妹。”“那就太感謝謝館主了。小顏,小顏?”他叫了半天不見身後的朱顏答應,回頭一看,見她眼睛盯着遠處拳臺上正在和秦嬌嬌切磋拳技的莫小巖,都快冒出火來了,趕緊咳嗽兩聲,推推她,“小顏,還不快來見過謝師傅。”
方宥從步遙拳館出來,把車子開到附近一個超市的地下停車場,然後又走回到一五路。在離步遙拳館不到二十米的街對面一個樓梯口停了下來,看了看兩邊,迅速地閃了進去。他到了四樓敲一扇門,很快就有人把門開了一條小縫讓他進去了。屋內空空蕩蕩,只在窗口架着一個高倍望遠鏡正對着步遙拳館的方向,兩個便衣警察正在前面觀察,見方宥進來了,都回過頭和他打了聲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