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宛凝的話:
一切似乎都已經結束了,日子就這樣平淡地和任何人不相干的繼續着。但是,我想,我不會一直這樣活下去的。那些失去的前世今生的記憶,那些前世的恩恩怨怨,我,桑宛凝,總有一天,會通通回去做個了結的。
妹妹……朱顏——每天的同一時候,我都會想起我的妹妹,那個在偏僻的小山村裡幾乎活了一輩子的孩子。
如果說,我這個姐姐能夠爲她做些什麼事情,那麼,就讓我把她這短暫的一生記錄下來吧。
吃過飯之後,朱顏鎖了門,把鑰匙重新放回窗臺下的雨靴裡,趕着四十八隻鴨子浩浩蕩蕩地向後山坳走去。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遠遠地看到金章新嘴裡叼着菸斗,神氣活現地趕着他家的羊過來,朱顏趕緊把鴨子往路邊上吆喝。
“呦,這不是小秧嗎?放學了?又去放鴨子?呀,真乖!”金章新隔老遠就咧着一口黑牙衝朱顏哇哇地喊。
羊羣一見着鴨羣,就咩咩叫着把它們全擠到莫三家水田裡去了。
晚稻正在抽穗,要是被莫三看見了,一定會扯着喉嚨罵人的!
朱顏急得圍着田壟來回跑着趕鴨子上田,壞心眼的金章新還吧嗒吧嗒抽着旱菸站在田邊上大聲指揮:“呀,鴨子把莫三家的穀子全搖下來了!小秧,你還不快點趕!左邊左邊,快!哎呀呀,你看這些不聽話的畜生,它們怎麼又都跑到右邊去了!”
“都是因爲你的羊,我的鴨子纔會下田的!”朱顏急得都快哭了,前天外婆才因爲鴨子下田的事和莫三的胖婆娘罵過架,今天嗓子都是啞的。
“哎嘿嘿,這路是莫家村的,又不是你老子麥海生修的,就只許你和你這些死鴨子過?”金章新坐在田壩上乾笑着看朱顏着急,他的羊跟着他一起,圍成一圈堵在田邊上,鴨子剛被朱顏趕上來又被嚇了回去。
金章新摸摸他沒有長頭髮的腦門,又說:“王細蓮和周九林那兩個娘們也真是狠心,叫你這麼小的一個人看這麼多的鴨子,嘖嘖嘖,你怎麼看得來------”
王細蓮去鎮上趕集,買了二十隻鴨仔,從此以後,朱顏每天放學回來吃了飯,就要去後山坳放鴨子。周九林說,如果朱顏願意給她放鴨子,等她家的那三十隻鴨子長大了,鴨毛全歸朱顏。一隻鴨毛收一毛五分錢,朱顏讀一年級,還沒學乘法,算不出三十隻鴨毛可以賣多少錢。莫葉子和朱顏一樣,也只讀一年級,天表哥和莫土豆他們一幫男孩子讀四年級,可是老師教乘法的時候,他們在學校後面的山裡燒火烤紅薯。
朱顏只有去問莫菊,雖然她其實很怕莫菊。
莫菊在鎮上的中學讀高中,一個月纔回來一次。朱顏問王細蓮什麼是高中,王細蓮說高中就是高中,我家阿菊將來是要高中狀元的。
“那她會騎戴大紅花的黑馬回來嗎?”朱顏忽然想起了電視裡面那個叫什麼美人的中了狀元,就騎着匹大黑馬在街上走來走去,好威風的。可惜他後來被那個腦門上長着個月亮的黑爺爺砍了腦袋。
“什麼黑馬?”王細蓮奇怪地看着朱顏。
“你只知道菩薩,其它什麼都不知道!”朱顏氣呼呼地說完,去周九林家找莫菊。
莫菊的成績可好了,每次考試都拿第一,每次周九林捧着獎狀貼到牆上去的時候,都要罵莫桃的腦殼是豬腦殼,裡面裝的全是漿糊。
莫桃和朱顏一個學校,她讀三年級,朱顏總是可以透過教室的窗戶看到她站在旗杆下,規規矩矩站得筆直,偶爾也會蹲下去。
朱顏想她一定是蹲着在和螞蟻說話。大家都在教室裡上課,就她一個人站在操場上,一定好悶的。
愛香的姐姐梅香和莫桃一個班,她說莫桃上課總是喜歡說小話,所以老師纔會罰她站。
朱顏一直沒有機會問梅香,爲什麼她們老師只罰桃表姐一個人,講小話得要兩個人才能講的來啊。
自從莫菊告訴朱顏三十隻鴨毛可以賣四塊五毛錢之後,她偷偷地算了一筆賬。
學校門口一本帶圖畫的《三俠五義》要三塊五毛錢,不帶圖畫的只要兩塊錢,她如果買不帶圖畫的,就還可以剩下兩塊五毛錢。外婆的眼睛老是痛,給她買支眼藥水一塊五毛錢,還剩下一塊錢全買唐僧肉。
兩毛錢一包,可以買五包。給莫葉子一包,天表哥一包,莫土豆一包。
莫小巖老是用彈弓打她,不給他吃。
桃表姐老是晃着拳頭叫她不許把她在學校罰站的事告訴大舅媽,也不給她吃。
她自己吃一包,還剩下一包留着給菊表姐。雖然菊表姐平時都板着臉,從來不對她笑一笑,可是教她怎麼算乘法。
結果過了幾天,夜裡黃鼠狼鑽進鴨房叼走了一大包唐僧肉。前天鴨子進了莫三家另一口水稻田,被燕子,就是莫三的婆娘用洗衣服的棒椎打死了一隻,這下不光菊表姐的唐僧肉沒了,朱顏也只能和莫葉子分着吃一包唐僧肉了。
朱顏不明白爲什麼莫三那麼瘦,他婆娘怎麼可以那麼胖。莫葉子說,一定是燕子揹着莫三吃了不少好東西。朱顏和莫葉子都覺得她應該改個名字,燕子都是瘦瘦地飛在天上的,胖得飛不動的燕子就不能算是燕子了。朱顏和莫葉子小心翼翼地翻着新買的新華字典想給她取個新名字。最後,朱顏們都覺得她該叫臃子,新華字典裡對這個字的解釋是過於肥胖,以至於行動不便。
朱顏和都認爲是先有了燕子,纔有了這個字,因爲這個字活脫脫地就是照着她的模樣造的,高高的胖胖的。
今天要是再被臃子看見鴨子在她家田裡,她和莫葉子就都沒有唐僧肉吃了。可是朱顏越是想趕鴨子上來,鴨子就越是不上來。朱顏跑到右邊的田壟裡,鴨子就都跑到左邊,等朱顏跑到左邊,它們又都躥到右邊去了。朱顏也不敢下田去趕,田裡有好多的螞蝗,她一下去它們就會爬到她的腳上喝她的血,而且扯都扯不下來的。可是等會要是被大舅舅或是二舅舅從這過看到了,一定會逼着她下田的。
他們一定會說“嗬,螞蝗有什麼稀奇的,就你姓賣的血比金子還貴,我們犁田插秧的時候,哪天不腿上爬滿幾十只螞蝗-----”
“你快把你的羊趕開類------我的鴨子怕羊,不敢上田了!莫三又要到我外婆那裡去告狀的,我要討打的!”一想起腿上密密麻麻地爬滿幾十只軟膩膩的螞蝗,朱顏的腿都軟了,把竹竿往金章新面前一扔,氣得坐到田壟上閉着眼睛嚎啕大哭。
“哎嘿嘿,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我老人家都差點被你的竹竿打到------啊!該死的,哪個缺德鬼把我的羊全趕到塘裡去了!”朱顏睜開眼睛看到金章新從地上拍着屁股跳了起來,他掛在腰上的菸袋被田邊的野刺刮爛了,菸葉掉了一地,他家的十幾只寶貝羊全在水塘裡撲騰撲騰地洗澡,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要笑了,還不快點到那邊田口子上攔住鴨子!”朱顏正手舞足蹈地看着金章新罵罵咧咧地脫掉鞋子下塘趕羊,忽然有人在她背後對她說話。她回頭一看,是經常和她一起放鴨子的肖蘇石站在田中央揮着竹竿幫她趕鴨子哩,趕緊止住笑跑了過去。
“你不怕螞蝗嗎?”肖蘇石很快就幫朱顏把鴨子趕上來了,他站在田埂上一隻一隻從上到下很有順序地捉腳上的螞蝗,看得朱顏心口撲通撲通地跳。
他一開始沒有理朱顏,只認真地把螞蝗從腿上捉下來堆在地上,一開口卻嚇朱顏一跳:“螞蝗又不會說話,有什麼好怕的!”
朱顏從來沒有聽說過螞蝗會說話纔可怕,驚得瞪大了眼睛看他:“可是它們會咬你會喝你的血啊,難道只有會說話的東西纔可怕嗎?”
肖蘇石擡頭迅速地看了朱顏一眼卻沒有回答她。他把腿上的螞蝗全都捉到地上之後,後退了一步,然後舉起手裡的柴刀,一下接一下地往地上剁,地上那一堆螞蝗很快就變成了一攤蠕動的血泥。
朱顏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愣愣地看着他面無表情地擡起衣袖擦擦濺到臉上的血沫,摘下兩片樹葉擦乾淨刀上的血,一聲不吭地趕着他的鴨子走了。
朱顏呆呆地看看地上那灘沒有了動靜的東西,又看看肖蘇石遠去的青布單衣,吞口口水,拍拍胸脯穩穩神,趕着鴨子遠遠地跟了上去。走了幾步,聽到金章新尖聲怪嚎了一聲,回頭一看,原來他被他家的黑母羊頂翻在水塘裡,正鐵青着臉爬起來舉着竹竿追得那隻黑羊咩咩叫着滿塘亂竄呢。
朱顏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把那堆嚇人的血泥都給忘記了。
晚上,朱顏起火熱了豬食喂完了豬,又燒好了洗澡水,王細蓮才挑着一擔花生氣喘噓噓地回來了,一回來就撲到水缸邊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勺水,在凳子上坐了好一會纔有力氣問自從有了鴨子後每天都要問的一個問題:“小秧,今天鴨子沒闖禍吧?”
“沒有。”朱顏覺得自己沒有撒謊,沒有被發現就不算是闖了禍。
“嗯,沒闖禍就好。我在山上挖花生都挖得不安神,就怕你人小,看不住那麼多鴨子,要是再到別人家田裡和地裡去了,可怎麼得了?我老了,沒有力氣和別人罵架了!”王細蓮放心地噓了一口長長的氣,又去豬圈裡看了看,“這豬也不知道怎麼了,光吃不長膘。喂,豬東西,你吃了我這麼多糧食,都吃到哪裡去了?我六月天給你點火薰蚊子,天冷了給你鋪新稻草,連找哪個來殺你,我都想好了!就找大沖村的王麻子,聽說他一刀下去,你就去了,一點罪都不會受。我對你這麼好,你怎麼不多給我長兩斤肉出來,我過年吃什麼?”
朱顏的外公是個啞巴,一輩子都沒和她王細蓮說過一句話,所以她王細蓮看到任何東西都能說上兩句。
“外婆,明天我也跟你去山上挖花生吧,回來的時候還可以幫你背些花生,你就不用這樣累了。”朱顏見外婆跟豬說得沒完沒了,不高興地拉拉她的衣袖。
“你也去挖花生,誰看鴨子?唉,當初只想到不能讓你別人吃鴨肉的時候,你沒得吃,在旁邊看着想,沒想到買回來了這麼麻煩,天天得有個人看着不說,還老是跑去闖禍。還是豬省心,成天睡在豬圈裡哪都不去,瘦點就瘦點吧,千萬不要是得什麼病了纔好,你李嬸嬸家的豬昨天剛被鄉里來的兩個人拖走了,一分錢都沒給,說是得了什麼病,肉吃不得,要趕到哪裡去打死埋了,免得別人家的豬也染上它的病。唉,餵了大半年了你說,說拖走就拖走了------”
“我可以把鴨子趕到山上去放啊,山上有青草還有螞蚱,鴨子一定吃得飽的。”王細蓮說話就像朱顏學校裡王校長家的自來水龍頭,一打開就不知道停下來,得有人去往回擰一把,“鴨子有東西吃就不會亂跑的,我就可以幫你挖花生了。”
王細蓮想了想,同意了。朱顏又把金章新和他的羊嚇散了鴨子的事和她說了,只把鴨子進了莫三家水田改成了鴨子進了水塘。
“那個老不正經的,你以後碰到他躲遠點,他這是欺負咱們老的老,小的小呢,要是你爸爸媽媽在家,看他敢不敢這樣爲難你!”王細蓮本來在往澡盆裡倒洗澡水,一聽就氣得鼻子直噴氣,把水鼎往地上一扔,水鼎成了金章新,罵道,“老傢伙,怪不得婆娘崽都沒給你生一個,就兩腿一蹬了,缺德冒煙的,生個崽出來也要沒得屁**眼的!我摔死你,我踩死你,就知道欺負我家小秧------”
“外婆,別生氣了,踢爛了水鼎,我們可沒東西燒水了。”朱顏搶在王細蓮踢出第三腳之前,把水鼎撿了起來,“你快洗澡吧,水涼了,洗了要生病的,我去給我自己燒洗澡水去了。”
金章新說朱顏年紀不大,脾氣不小,王細蓮卻是年紀不小,脾氣也夠大。
朱顏聽她媽媽說,就是因爲外婆脾氣太大,外公死後,兩個舅舅才誰都不願意讓她跟着一起過。王細蓮卻說,單獨住在後廂房裡,她還樂得自由自在,免得吃多少飯睡多久覺都要看人臉色。 щщщ_ Tтkan_ co
除了不用耕田,花生,苞谷,黃豆,別人家種什麼,王細蓮就要種什麼。還有甜甘蔗,涼薯,脆青瓜,莫桃她們有得吃的,朱顏全有。莫葉子說她想和朱顏換一下,因爲她爺爺不給她種這些東西。
王細蓮脾氣大得別人說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有朱顏知道她其實很怕鬼,晚上都不敢一個人去牛欄那邊上茅廁的。她最相信菩薩的話,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揹着一個小布袋和村裡其他信菩薩的人一起,翻過好幾座山到一個修在山裡的廟堂裡去燒香。那座山叫貓頭山,山上的天氣真的跟莫葉子家那隻抓傷朱顏好幾次的花貓一樣,變得可快了,一會兒颳風一會兒下雨的。朱顏只跟王細蓮去了一次,就再也不願意陪她去了。
每次她燒香回來都會揉着摔着磕着的地方,討好地遞給朱顏兩個她從廟裡帶回來的齋粑,收買朱顏不要告訴朱顏的媽媽。因爲朱顏的媽媽莫長彩也是和她們一樣的火爆脾氣,和朱顏的爸爸麥海生幾句說不到一塊去,就要發脾氣的。她要是知道了王細蓮把她寄回來的錢都當做香火錢給廟裡那兩個胖和尚買肉買酒吃了,一定會氣得從深圳跑回來把王細蓮臭罵一頓的。
朱顏的爸爸和媽媽在深圳打工,朱顏本來也在深圳的,但是去年朱顏該上學了,那邊的學校卻都好小氣,都不願意收朱顏,所以朱顏就只能回莫家村來了。
麥海生的脾氣很好。朱顏的生物與自然老師說,在一個大草原上,如果只有狼或者只有羊,都是不行的,得既有溫順的羊也有兇狠的狼,草原纔會幸福快樂。朱顏心裡想,她的爸爸一定是草原上的羊,而媽媽就是狼。
每次莫長彩衝麥海生大呼小叫的時候,他都只是憨憨地笑一笑,或者就是抱着朱顏,故意慢悠悠地對朱顏說:“小秧啊,你瞧你媽媽的脾氣怎麼這麼壞?你可不能學她,要不然以後要嫁不出去的,嫁出去了也會被你丈夫打的------”
“什麼是丈夫?”朱顏每次都這樣問他,但每次都被莫長彩的大嗓門給打斷了。莫長彩像電視裡的抗日女英雄一樣把脖子一揚,表情很豐富,好像朱顏和她爸爸是頭髮油光光分成兩半的漢奸和鼻子下面長了一撮鬍子的日本鬼子,她說:“誰敢動我女兒一根手指頭,我莫長彩跟他拼命!我女兒要是嫁不出去,那還有誰嫁得出去?就你麥海生說得出來這樣的蠢話!”
朱顏和王細蓮說到這的時候,她很羨慕朱顏居然見過漢奸和日本鬼子。她小的時候,日本人打過來,嫌莫家村太窮了,繞了個彎往對河肖家村裡過了,沒進來。她也從來沒有看過電視,莫家村連電都沒通,更別說電視機了。她問朱顏,漢奸和日本鬼子究竟長什麼樣子?朱顏說就是頭髮油光光的分成兩半的是漢奸,鼻子下面長着一撮鬍子的是日本鬼子啊,我不是說過了嗎,你怎麼這麼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