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錯事還不承認，瞧你帶的好孫子，真是什麼樣的藤結什麼樣的瓜！”
“我原本還指望我們家那些鴨子換些化肥回來種油菜的，這下好了，被他一下就掐死了十幾只！”
“就是，誰來賠我們家的鴨子？原來還以爲是鬼弄死的，連鴨肉都不敢吃，全燒了，正是可惜了幾餐好菜！”
大人們七嘴八舌地嚷開了，肖蘇石只穿着一條短褲和背心，坐在地上一句話都不敢說。朱顏想他一定冷死了，因爲她穿着兩件毛線衣都覺得有一點點冷。
“二舅舅，你們是不是弄錯了？肖蘇石怎麼會是害鴨子的鬼？”朱顏怯怯地拉拉莫長樂的衣袖。
“我，我，我------”肖蘇石臉上又是那種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才醒過來的表情。他早就嚇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把自己的手看了又看，好像不認識它們似的。
“我什麼我？你這小子，吃我們莫家村的，住我們莫家村的，還要來禍害我們莫家村的東西，叫他爸爸來把他接走！又不是一隻沒有地方去的狗，狗還要衝我們搖搖尾巴纔給它東西吃呢！”村裡脾氣最壞鬍子最長的莫太公跳出來就要打肖蘇石，被莫長樂拉住了。
肖蘇石一直都沒有哭，這時候他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他緊閉的眼睛裡面不斷地流出眼淚，這樣無聲的哭泣讓他整個人都像在打擺子一樣不停地發抖。朱顏也哭了，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似的委屈地哭了。
她和肖蘇石一樣，也不是莫家村的人。他是肖家村的，她是麥家村的，可是她們都不是狗啊！
“小秧，你怎麼也哭了？莫天，快點來把你表妹給帶回去！”莫長樂皺着眉頭看了看朱顏，又回過頭去對那羣莫家村的人說：“你們也別太生氣了。肖蘇石這孩子也可憐，他許是被鬼附身了。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的兩隻眼睛發直，走路像殭屍一樣機械，我們在他背後叫了他好幾句，他都像沒有聽見一樣，還繼續鑽進鴨房裡去掐鴨子。”
“啊！”莫莫土豆被莫長樂模仿的肖蘇石掐鴨脖子的動作嚇得怪叫了一聲，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自己的脖子。
朱顏不知道後來這件事是怎麼弄的，因爲她生病了，在牀上躺了三天，哪都沒去。
王細蓮天天在佛龕前面燒紙錢，替朱顏向菩薩說好話。
“大慈大悲的菩薩，您老人家可千萬別生這麼大氣啊！我們家小秧年紀小，沒受過什麼罪，您要是真的生氣了，就拿我出氣吧，我骨頭老皮子厚，禁得住一些。您放心，等小秧病好了，我一定讓她把上次沒磕完的頭給您一個不落地補回來，求求您快點讓她好起來吧------”
王細蓮每次說到這就沒聲音了，過一會兒眼睛紅紅地進來看朱顏。
“外婆，我生病了，你是不是很難過啊？”朱顏躺在牀上有氣無力地問她。
“哼----哼---哼-----你想得美！我爲什麼要難過？你躺在牀上動不了，就搗不了我的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王細蓮這次的笑一點都不招牌，喉嚨還啞啞地，“收鴨毛的彭跛子昨天來了，真可惜，你躺在這裡睡覺-----”
“真的？彭跛子真的來了？”朱顏身上一下子就有了力氣，恨不得馬上就下牀。
“他昨天來了。他聽說你生病了，說等你病好了還來一次。所以，你要乖乖地吃藥，病纔會好，纔有力氣起來賣鴨毛，知道嗎？”
“可是藥都苦死了-----”
“藥又不是糖，還能是甜的不成？”
“-------”
等朱顏病好得差不多了，向莫葉子一打聽，才知道王細蓮又騙了她，彭跛子根本就沒有來過！朱顏氣得再不肯吃藥，王細蓮得意地笑：“哼---哼---哼----反正藥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你的病也去了八九成了，不喝就不喝-----”
“你這個騙子！”朱顏氣得把她趕到了外公的房間，不准她再和自己睡一張牀。沒想到，等朱顏氣消了，想求她回來，她都不願意回來了。還說要是早知道朱顏外公的牀睡着那麼舒服，她早就搬過去了。
莫家村裡已經沒有小孩子再和肖蘇石玩，大人們一說起他，也全都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地。金章新還說要請後山楊家村的楊大仙來給肖蘇石收收魂。肖蘇石本來話就不多，現在完全變成一塊會走路的石頭了。碰到人也會很快地低下頭走過去，只有放鴨子的時候，朱顏纔可以和他說上幾句話，但是肖蘇石一般都不會理她。
“小秧，你說，水塘裡面有什麼？”有一天，肖蘇石居然指着面前那口被綠萍覆蓋地已經看不出水的顏色的塘，破天荒地主動和朱顏說話。
“啊？水塘裡面？應該會有魚吧，還有蝦。”石頭突然開口說話了，朱顏愣了愣。
“不，水塘裡面還有一扇門。”肖蘇石忽然看着朱顏神秘地笑了笑。
這是朱顏第一次看見他笑，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她的心裡卻突然好難過。就像是媽媽把她送回莫家村又走的那天，她一個人躲在牀底下，偷偷地流眼淚的感覺。又像是放風箏的時候，線還在手裡，風箏卻飛走了，跟着風飄到一個沒有她的地方去了的心情。
一天，朱顏在放學回來的路上居然遇見了除了爸爸和媽媽，她最想的一個人-----彭跛子！她兩眼放光地看着彭跛子走在她前面搖着一個破撥浪鼓吆喝：“收鴨毛類-------收鵝毛類------鴨毛一毛五分錢一隻，鵝毛兩毛錢一隻類-------”
朱顏連拉帶拽地把彭跛子拉了好幾裡山路拉到了莫家村，路上朱顏怕他變卦不願意跟着自己來，不停地增加周九林家的鴨子，還把王細蓮家的鴨子也私自口頭上賣給了他。
“大舅媽，你們家的鴨子類？收鴨毛的彭跛子來了！你說了我替你看鴨子，你就把鴨毛全給我的！大舅媽！”朱顏衝屋裡叫了幾句，不見周九林出來，就徑直去了鴨房。
“你鬼叫什麼啊？差點把聰兒都吵醒了，我好不容易哄睡着的！”朱顏正愣愣地站在鴨房面前，挪不動腳，也說不出話，周九林滿臉不高興地出來了。
“大舅媽，你家的鴨子類？怎麼都不見了？”朱顏像是一下子忘記了怎樣說話，舌頭打了好幾個轉才問出口。
“噢，鴨子啊，我賣了。上午來了個買鴨子的，我全賣了。”
“那，我的鴨毛類？你不是說鴨毛全歸我的嗎？”
“我不是說了嗎？上午來了個買鴨子的，我全賣了。你這丫頭怎麼就這麼說不明白？我不可能和他說，師傅，麻煩你把鴨毛全拔光了留下給我，只把鴨子帶走吧？你傻不傻啊----”周九林很生氣的樣子。
朱顏到這時候才完全明白，從一開始周九林就在騙她！周九林不可能讓買鴨子的把鴨毛全拔光了留下只帶鴨子走，就一定也不可能讓彭跛子把光禿禿的鴨子留下只帶鴨毛走。就算周九林沒有賣掉鴨子，她也不會讓她把鴨毛賣給彭跛子的！
“你這小孩，還騙我說你們家有五六十隻鴨毛，害我興沖沖地跟着你來了，結果害我白跑了這麼遠！還上學呢，你們老師沒教你不能說謊話騙人嗎？真是晦氣！今天出門不知道少敬了哪個方向的菩薩-------”彭跛子挑着兩個空空蕩蕩的蛇皮袋罵罵咧咧地走了，想到他以後一定再也不會來莫家村收鴨毛了，朱顏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你這樣的小孩真不知道知足，我們好心好意收留你在莫家村住，你倒好，做一點點事還要伸手向我討錢！錢錢錢，你上次從你我這裡拿走的買什麼字典的那五塊錢不是錢嗎？這麼一算，那個老不死家裡的鴨毛還得分幾隻給我類，虧你還好意思帶着人來向我要鴨毛------”
老不死說的是說王細蓮。周九林從來都是這樣叫她的。
朱顏咬着嘴脣瞪着周九林，悄悄地攥緊了拳頭。周九林又罵老不死的時候，朱顏大吼着埋着頭對準她的肚子衝了過去。
周九林沒提防，一下子被朱顏撞翻在地上，頭向後磕在了牆沿上。
“哎呦！翻了你的天啦！你還敢打我了你！”周九林本來眼睛瞪得鼓鼓的要站起來追朱顏，往自己後腦勺一摸，一看出了血，嚇得眼皮一翻，暈了。朱顏嚇得撒腿就跑。
晚上，莫長泰來找王細蓮，朱顏躲在牀底下大氣都不敢出，等他走了，纔敢爬出來，沒想到莫長泰是來給她送四塊五毛錢的。
“你這丫頭真是膽大包天了，爲了四塊五毛錢，連舅媽都敢打了！”王細蓮氣得聲音都抖了，到處找雞毛撣子。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就知道罵我！”朱顏也生氣了，坐在牀沿上一動不動，賭氣任王細蓮打。王細蓮打一下問一句：“你知不知錯？”
朱顏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仰着脖子不回答她。後來王細蓮扔掉雞毛撣子哭了，朱顏也撲到牀上嚎啕大哭。
他委屈地想，要是我爸爸媽媽在家裡，你們誰敢騙我，誰敢打我！
朱顏連着好幾天沒有理任何人，除了肖蘇石，因爲他不是莫家村的人。
朱顏本來賭氣不要那四塊五毛錢的，她要王細蓮給她送回去，王細蓮要她自己去送。朱顏怕周九林打，不敢去她家。後來想了想，爲了這四塊五毛錢，她捱了外婆一頓打，不要的話，太虧了。
朱顏把眼藥水給王細蓮的時候，王細蓮不誇她反倒去誇菩薩，說什麼都是菩薩顯靈，才讓她八字這麼好。朱顏要抓緊時間看完《三俠五義》好借給肖蘇石，沒有工夫和她生氣。
又過了幾天，朱顏剛睡着，就聽到有人把隔壁莫長樂家的門捶得砰砰地響。
“莫長樂，你還我的孫子來！莫長樂，你給我出來！------”是肖蘇石外婆的聲音。
門嘎吱一聲響，朱顏聽到莫長樂在問她是怎麼回事，趕緊也穿了件衣服跑了出去。
“這大晚上地，你說他一個九歲的小孩子能夠跑到哪裡去？莫長樂，我孫子本來好好的，比誰都乖，都怪你硬要說他被鬼纏了身，我可憐的小石頭，天天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人都瘦得只剩皮子和骨頭了------”肖蘇石的外婆坐在門檻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朱顏的二舅媽黃鳳英想把她扶起來，她還罵黃鳳英。後來莫長樂答應她馬上就帶幾個人去找肖蘇石，她才肯起來。
朱顏突然想起了那天肖蘇石那個笑，心怦怦地亂跳着，偷偷地跟在莫長樂他們後面。
他們在後山坳找到肖蘇石的時候，他正一動不動地坐在平時放鴨子的那口水塘邊上。
“他一定又是被鬼附身了。”朱顏聽到莫長樂小聲地說，“我們先回去吧，沒事類，過一會兒他就會像上次掐鴨子那樣，自己走回家去睡覺的。”
朱顏突然想起了那天肖蘇石那個笑，心怦怦地亂跳着，偷偷地跟在莫長樂他們後面。
他們在後山坳找到肖蘇石的時候，他正一動不動地坐在平時放鴨子的那口水塘邊上。
“他一定又是被鬼附身了。”朱顏聽到莫長樂小聲地說，“我們先回去吧，沒事類，過一會兒他就會像上次掐鴨子那樣，自己走回家去睡覺的。”
他們往回走了幾步，愛香地三叔忽然叫了起來！
他們往回走了幾步，愛香的三叔忽然叫了起來：“哎呀-----你們快看，他站起來了，呀，他怎麼往水塘裡面走過去了？”
“那口水塘是以前挖來在天旱的時候給底下這一片水田放水的，塘中央是個井，不曉得有多深，他往那裡面走哪還有活路呀？”朱顏又聽到有人說。這樣的話讓朱顏的心裡像是忽然燒了一爐火，燙得嗓子發乾，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和他們一樣愣愣地看着肖蘇石一步步地往水塘裡走。
水已經沒過了肖蘇石的腰，朱顏才哭了出來，跑過去拉着莫長樂的衣袖求他：“二舅舅，你們快去救救肖蘇石啊，他會被淹死的！”
“小秧，他現在是被鬼纏身，不能去叫醒他的，否則鬼要改附到我們身上來的。”莫長樂爲難地搖了搖頭，其他的人都把頭低下去了。
朱顏呆了一會，怎麼也想不明白二舅舅的話是什麼意思。鬼附身有什麼可怕的，外婆不是說只要帶上她從廟裡求回來的香包，鬼就不敢近身的嗎？大不了她以後天天帶着它，連睡覺也不取下就是了。
朱顏跑到塘邊上衝正在水裡一點一點消失的肖蘇石喊：“肖蘇石，你快回來，《三俠五義》我看完了，明天就可以借給你看了！肖蘇石，回來呀！”
肖蘇石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一樣，還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水塘中央走。
山風挨着水面吹來，朱顏冷得打了個哆嗦。水面泛起一層層波紋，一圈圈的真的像一扇扇美麗的水門，打開了在等肖蘇石進去似的。
水漫過肖蘇石的嘴巴之前，他竟然回過頭來看了朱顏一眼，像那天一樣對着她笑了笑。
朱顏驚得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有另一個自己在對她說：“他是清醒的，他沒有被鬼纏身，他知道自己要被淹死的！”
朱顏愣了好幾秒，回頭喊：“二舅舅，你們快來呀，肖蘇石沒有被鬼附身！”
幾天後，莫家村南邊的野墳山裡多了一座墳，裡面只有一些衣服和幾本書，那是肖蘇石的衣冠冢。那天晚上，莫長樂下塘去救肖蘇石的時候，看着看着他就在水裡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天亮了以後，莫家村和肖家村一起出了幾個人打撈了幾次，除了兩隻鞋子，什麼都沒撈上來。所有的人都說這真是太奇怪了，怎麼會沒有浮上來呢？
朱顏知道，水塘深處有一扇門，肖蘇石在門的那邊再也不願意出來了。
肖蘇石的爸爸媽媽發電報回來說，肖蘇石的媽媽肚子太大了，怕在路上要生，就不回來了，要肖蘇石的外婆幫肖蘇石選個好地方埋了。肖蘇石的外婆本來想把他的墳立在肖家村的，但是肖家村派人過來說，死在外面的人不能進祖墳，書包和衣服都不能。
朱顏以爲莫太公又要罵肖蘇石佔了他們莫家村的一塊墳，沒想到肖蘇石下葬的那一天，他把肖蘇石的書包和衣服摸了又摸，還掉了兩滴眼淚，比她哭得都大聲。
這個冬天比去年要冷，下了第一場雪之後，大人都不出門幹農活了，整天圍着竈臺烤火和打牌，罵着凍死人的鬼天氣。
朱顏偷偷地想，他們大人真是笨，在夏天想念冬天的好，真的到了冬天又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