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說起這雙鞋子,朱顏就生氣,悶悶地哼一聲,氣憤地嚷開了,“還說是給我做的鞋子呢!害我樂滋滋地等了大半個月!我的腳只有那麼一點點長嗎?一看就知道是你媽媽專門給你那個什麼蕊蕊表妹穿的,還要假惺惺地拿來叫我試!你媽媽比你大娘還要討厭!”
“你---你---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小秧?”莫天驚呆了,因爲朱顏居然說着說着眼淚就大滴大滴地掉下來了,她擡起衣袖往臉上胡亂一抹,氣哼哼地揹着書包走前面去了。
走在中間的莫葉子,愛香,莉莉,莫土豆都愣愣地一起回過頭來看看莫天,又回過頭去看看甩開兩隻手,擰着拳頭埋着腦殼,像個衝鋒兵一樣衝到前面去了的朱顏。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不知所措地站着。
沒想到,只過了一會兒,朱顏就站住了,回過頭來,扯着下眼皮衝他們做個鬼臉,睫毛上還帶着淚花,卻吐吐舌頭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了。
“啊呀~~~”莫天如釋重負般地長長地吐口氣,和其他人一起幾步追上去,又好氣又好笑地彈彈朱顏的額頭,接着和莫土豆具體商量怎麼實施他們的宰蛇大計。
朱顏勸不住他們,只好要他們明天也帶着自己一起去。
第二天,朱顏還在牀上睡懶覺,就被莫天和莫土豆敲着窗戶叫了醒來。她睡眼朦朧地跟着他們到了莫小巖家的籬笆外面,躲在牽牛花架下面,準備找機會下手。
等了一會兒,聽到莫小巖在屋裡大聲對他媽說:“媽,我走了。早飯給你放在牀頭的櫃子上了。”
朱顏沒有聽到他媽答應的聲音,門吱呀一聲響,莫小巖拿着把柴刀出來了。
“你看,他那條花蛇就在他腰上的布袋裡。他隨身帶着它,咱們怎麼下手?”莫土豆推一推莫天,聲音壓得低低地。
“噓!咱們跟着他,我就不信他這一整天都不放下那個布袋!”莫天手一揮,做個向前行軍的動作。
可是,整整一個上午,他們都沒找着下手的機會。
莫小巖似乎永遠有做不完的事。
他先進山砍了幾乎一整個早上的柴,然後從山上下來,又去地裡翻了大半個上午的土。朱顏他們躲在旁邊等得都快睡着了,他又馬不停蹄地進旁邊的油菜地裡施肥去了。
太陽火辣辣地掛在頭頂正上方之後,莫小巖居然脫光了上衣,露出曬得黝黑的脊背,半蹲着在油菜地裡孤單地揮汗如雨。
朱顏見他肋骨畢現的光脊背上傷痕累累,心裡忽然惴惴的,難受極了。
“天表哥,要不,咱們回去吧?別殺他的蛇了,好不好?”朱顏推推旁邊打瞌睡的莫天。
“爲什麼?咱們都等一上午了!”莫天側臥在草叢裡,一隻手臂搭在眼睛上遮陽,懶洋洋地問。
“小秧,你是不是等累了?要不你就先回去,我和莫天保證拿那條蛇的腦殼回來見你!”莫土豆齜牙一笑,討好地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莫天移開眼睛上的手,看一眼額上汗涔涔的朱顏,撐起身子擦擦她額上的汗,也說讓她先回去。
“爲什麼他的背上有那麼多的傷?”朱顏擡手往油菜地裡的莫小巖指一指。
莫天起身瞥一眼,又躺回去,漫不經心地說:“他整天在山上上躥下跳的,能不受點傷嗎?還有大概他媽這兩天又哪看他不順眼,修理了他一頓唄-----”
“他媽媽?他這麼勤快,爲什麼他媽媽還要打他?”
莫土豆隨手摺根茅草,剔着牙,壓低聲音說:“小秧,你是不知道莫小巖他媽媽發起神經來有多嚇人呢!村子裡的小孩沒得誰不怕她的!”說着,他忽然又笑了,晃悠着手上的茅草根,神秘兮兮地加一句:“嘿嘿,莫桃以後可就慘了”
朱顏正要說什麼,莫土豆忽然欣喜地低呼一聲,推推莫天:“快起來,快起來,莫小巖終於要走了。”
“他肯定是要下江洗澡去了。哈哈,我們的機會終於來了。他總不至於還揹着那個破布袋一起下去洗吧?”莫天見莫小巖是往夷江的方向走,高興地拽緊手中的柴刀。全不知他媽給他新做的衣服上被莫土豆甩上了一坨剛挖出來的新鮮鼻屎。
“這麼冷的天,莫小巖他還要下江洗澡嗎?”朱顏驚訝極了。
“他出了一身的汗,不去洗掉的話,咬在傷口上,肯定痛死了!再說了,咱們夷江的水冬暖夏涼,什麼時候洗澡都舒服死了!”莫天說着,指指附近田裡的一個草垛說,“快,咱們從這邊爬過去!”
莫天在莫小巖撲騰一聲跳進江後,挪開莫小巖脫褲子時捂住朱顏眼睛的手,悄聲招呼莫土豆。
莫土豆抓緊手中的柴刀,緊緊地跟在莫天屁股後面,心裡控制不住的緊張。
他悄悄地在心裡祈禱千萬不要被莫小巖發現!即使看見了,也最好只看到莫天。
對於莫小巖,他一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是害怕更不是討厭,而是一種類似於跪在菩薩面前時的心情。他總覺得莫小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狠勁,但是那種與生俱來的無畏氣質卻讓他嚮往。
那個時候的莫土豆並沒有意識到其實他骨子裡和莫小巖是一種人,甚至有一天會變得比莫小巖還要缺少對生命的敬畏,更藐視一切存在的合理性。
莫天和莫土豆兩個人貓着腰爬到江邊,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柴刀對着布袋就是一陣亂砍,也顧不上撿蛇頭拿回去給朱顏看看,就慌慌張張地沿着原路爬了回來。可是,他們並不急着要回家,而是躲在草垛後面準備看莫小巖的反應。
朱顏遠遠地看見莫小巖慢慢蹲了下去,很久都沒起來,不明白他是在幹什麼。
“唉,你說他會不會是在找證據,找誰是兇手啊?我可打他不過的啊。莫天!”莫土豆緊張地推推莫天。
“沒出息!萬一被發現了,我就說是我一個人幹得還不行嗎?”莫天鄙視地瞪一眼他,裝出很無所謂的樣子。
莫小巖終於捧着那個已經變成碎片的布袋站起身,昂着頭,眼珠定格在眼眶正中間,呆呆地望着前面山腳哪個地方。
朱顏吃驚地發現,他居然在哭!大滴大滴的眼淚正從他哭得變形的臉上不停地流下來!
原來,他剛纔蹲下去那麼久,都是在哭!
朱顏心裡忽然說不出的難過,鼻子酸酸的,眼淚也要掉下來。
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一件不能夠被原諒的錯事。
“咱們快走,別被他發現了。”莫天搖搖她的胳膊,自己已經爬到了附近的田壟。
下午,吃了飯之後,朱顏還老在想莫小巖那張流淚的臉。
王細蓮叫朱顏去山裡給自己摘些茶葉尖尖回來,曬乾了泡茶喝,見她乖乖地一口答應了下來,奇怪地看了看她的臉色。然後走到大門口,擡起頭看看天上的太陽,一邊說:““呦,今天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你這個腦殼裡少裝了幾個螺絲的人,怎麼好像有了什麼心事呀?小鬼,在想什麼呢?和外婆說說?”
朱顏沒好氣地瞪一眼王細蓮,翹着嘴巴背起摘茶葉的小揹簍,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到了山邊上,朱顏扒開一叢叢的茅草和灌木,睜大眼睛仔細地找野茶樹。這樣一路走,一路找,不知不覺就摘了小半揹簍了。朱顏擡起頭,扭扭脖子,這才覺得脖子又痛又麻,於是決定回家去。
經過莫小巖家的油菜地的時候,朱顏看到莫小巖又一個人蹲在那裡捏碎一團團的雞糞灰施肥。她咬着手指頭歪着腦袋想了想,踮着腳尖躡手躡腳地繞到莫小巖背後,忽然啊地一聲大叫想嚇唬嚇唬他。
“你發什麼神經?耳朵都要被你吵聾了!”莫小巖慢悠悠地轉過頭來,慢悠悠地掏掏耳朵,慢悠悠地說。
“咦~~~你怎麼會沒有被我嚇到呢?葉子每次都被我嚇得哇哇大叫的呀!”莫小巖不驚不慌的樣子讓朱顏奇怪極了。
“那是因爲她沒有被真正可怕的東西嚇過。”莫小巖頭也不回,有氣無力地說。
“你是怎麼施肥的呀?我也來幫你吧,好不好?”朱顏在莫小巖身邊蹲了下來,伸手去裝着雞糞灰的竹筐裡拿雞糞灰。
“啊呀!別鬧!閃一邊去!別把我家的油菜地給踩緊了,油菜要長不大的!”莫小巖啪地一聲把朱顏手裡的一把雞糞灰打掉了,不耐煩地用手肘推她走。
“你怎麼這麼小氣呀?我這麼小的一個人踩在上面,怎麼就會把你的油菜地給踩緊了呢?就讓我在這裡玩一會嘛,好不好?好不好?”朱顏使出在王細蓮面前慣用的絕技-----撒嬌大**,搖着莫小巖的手臂,噘着嘴求他。
“啊呀!隨你的便,隨你的便!你愛在這裡站多久,就站多久好了!只要別來煩我,要不然的話,我就提着你的腳把你丟出去!聽到沒有?”莫小巖被朱顏纏得沒辦法繼續幹活,皺着眉頭提着竹筐走到另一邊去施肥,半路上扭過頭來警告朱顏,“不許跟過來,聽到沒有?你就乖乖地站在那個地方!”
“嘿嘿~~~”朱顏開心地吐吐舌頭,在莫小巖指着的地方乖乖地坐下來,過一會兒又問,“那我可以和你說話嗎?”
“不可以------”莫小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不自覺地又說,“你要說什麼?”
“嘿嘿~~~”朱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你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嗎?他呢?怎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呢?”
“他死了,從崖山摔下來摔死的。”話一出口,連莫小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就這麼平靜地說出來了呢?
以前,不管是莫家村的誰,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只要在他莫小巖面前提起莫小虎,莫小巖一定會額上的青筋根根凸出來,恨不得撲上去咬那個人一口。
“摔死的?”朱顏嚇了一大跳,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擡頭奇怪地看着她的莫小巖,“是不是像肖蘇石一樣睡着了,不會再醒來了呀?那你想他嗎?”
“想。”莫小巖說着,把頭低了下去。這也是他第一次向自己承認,其實他很想哥哥。
也許,面具戴得太久了,總得要摘下來透透氣吧。
“那你會不會哭呢?”朱顏見莫小巖又奇怪地看着自己,趕緊解釋道,“我想我爸爸和媽媽的時候就會哭,看着他們的照片也會哭!”
“你有你爸爸的照片?”莫小巖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
“有,有啊,怎麼了?”朱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愣愣地也跟着站了起來。
“可以給我看看嗎?”莫小巖早就想看看那個天天被周蓉在家裡罵得體無完膚的麥海生到底長什麼樣子了。
晚上,木窗上響起三聲石頭敲打窗櫺的聲音,朱顏一骨碌就從牀上爬了起來,這是下午的時候莫小巖和他說好的暗號。
窗戶一推開,莫小巖果然斜斜地坐在酸棗樹下的矮牆上。朱顏衝他揮揮手裡的照片,說:“你過來這裡看吧,這是我和我爸爸媽媽在深圳時候照的合照。”
莫小巖把彈弓往懷裡一揣,腿一蹬,就從矮牆上跳了下來。
照片是朱顏五歲生日的時候,在觀瀾附近的海邊照的。麥海生左手抱着朱顏,右手摟着莫長彩,朱顏兩隻手緊緊地圈着莫長彩的脖子,和爸爸媽媽一樣,笑得眼睛鼻子全擠到了一堆。
莫小巖忽然就想起了哥哥從崖山摔下來之後,和他說得最後一句話。他說:“弟弟,我還有一個爸爸,他-----”
朱顏見莫小巖陰沉着臉把照片塞回她手裡,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走,急得直叫喚:“喂,莫小巖,你怎麼看了照片就走啊?再陪我玩一會兒吧,我現在還睡不着!”
“你睡不着關我什麼事?”莫小巖慢悠悠地轉過頭來,不耐煩地說。
朱顏被噎地噘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氣呼呼地瞪着莫小巖的背影,握緊拳頭做着打他的動作。沒想到,莫小巖這個時候又忽然轉過頭朝她走過來。
“給你!睡不着就玩這個吧!”莫小巖忍住嘴角的笑意,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彈弓遞給朱顏,“你要是玩熟了,想讓它幫你打誰,它就可以幫你打誰。”
“真的呀?它這麼聽話的呀?”朱顏捧着彈弓上下左右地看,高興地不得了,“那下次我大舅媽要是再罵我外婆是老不死的,我就拿這個打她的屁股-----可是這個怎麼玩呀?”
“看你平時挺能玩的樣子啊,怎麼會這麼笨?連彈弓都不會玩?”莫小巖不耐煩地從朱顏手裡奪過彈弓,從地上撿顆小石頭,包在皮圈裡,拉緊橡皮筋,對準了矮牆邊上的酸棗樹,手一鬆,幾顆酸棗就從樹上撲簌撲簌掉了下來。
朱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氣呵成這一連串動作,崇拜地說不出話來,見莫小巖把彈弓塞回她手裡,擡腿又要走,她一把抓住莫小巖的手臂,跳着腳說:“不要走,不要走,教教我吧,教教我吧,好不好?”
“啊呀!”莫小巖還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甩開朱顏的手,卻手往窗臺上一撐,就坐到了窗臺上,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着朱顏。
朱顏高興地忘記了該怎麼高興,反而傻傻地看着莫小巖,半天才嘴一咧,撲過去摟住莫小巖的脖子,高興地又叫又跳:“哇,莫小巖,你真好,我好喜歡你!”
莫小巖被朱顏勒得快喘不過氣,卻被她的快樂傳染,竟然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莫小巖被朱顏勒得快喘不過氣,卻被她的快樂傳染,竟然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他幾乎已經要忘記了自己最近一次這樣大笑是什麼時候。
“小秧,你又在那裡自己和自己說鬼話了,是不是?早點睡,聽到沒有?要是鬧醒了你舅舅,他們要罵人的類!”隔壁傳來王細蓮的聲音。以前,朱顏晚上睡不着,而王細蓮又不願意陪她玩的時候,經常會這樣自己和自己玩,然後笑得不亦樂乎,大概是受了肖蘇石的啓發,所以王細蓮一點都不懷疑有另外一個人在和朱顏玩。
莫小巖和朱顏互相做個噓的動作。
朱顏擡高聲音對着西廂房說:“我知道了啦!你的耳朵怎麼這麼尖,一點點聲音你都聽得到!”
西廂房沒有再傳出什麼聲音,朱顏嘿嘿笑着開心地攀住莫小巖的手臂,纏着他教自己玩彈弓。
可是,朱顏卻怎麼學怎麼不會,莫小巖指哪她就偏不打哪,莫小巖要她打酸棗樹,她卻打到了別人家的窗戶上,莫小巖要她打矮牆下的瓦罐,她卻從酸棗樹上打下兩顆酸棗來,嘭嘭嘭地全砸到了莫小巖的腦袋上。
於是,莫小巖只好連着幾個晚上都來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