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盡頭是冷宮。我想到在那個院子裡與世無爭的短暫時光,心裡多少有些懷念。說起來,也許冷宮是這宮裡頭最後一片淨土吧。
我苦笑。雙腳不知不覺就朝那邊移動而去。如今冷宮裡空無一人,原來看門的兩個小太監早已經幹別的去了。只有一把鐵鎖孤零零地掛在門上,鐵鏈子鏽跡斑斑。
我擡頭看了看天空,太陽已經歪向西邊。這一天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麼。我驀地想起薛天川昨晚上還說今天要在冷宮裡約我見面。
心裡咯噔一下,摸着鎖的手趕忙縮回,誰知那鎖卻應聲落在了地上。拖着長長的鐵鏈子嘩啦掉了一地。
我安慰自己,薛青川應該走了吧。他約的時間是正午,現在都該下午三四點了吧。我輕輕的把門推開,手碰到蜘蛛網,差點把自己繞了一身。這才幾日沒在,就被蜘蛛給佔據了。
院子裡的雜草又郁郁青青地長起來了。忽然很佩服這些頑強的野草,野火吹不盡,春風吹又生。我也該同野草一樣纔是。
正想着,屋子裡卻傳來一聲爽朗的笑聲:“我還當秦皇后不會來呢。”
糟糕!是薛天川,他怎麼還在?
我強壓住內心的驚愕,努力保持平靜朝他望去。
薛天川帶着滿足的笑意從屋子裡走出來,手中執着一柄紙扇,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打着,一邊和善道:“秦皇后能來,實在讓本王欣喜得很。”
既來之,則安之。此時的我,已經能把昨晚上的事給基本擱下,都說了,只不過被狗咬了一口。
“王爺有什麼話就說吧。你我見面,終究是不便的。”我冷冷地說道。
“秦皇后,不想知道本王和你之間的事麼?”薛天川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不想。”我斷然否決,“不錯,我是沒有恢復記憶,但是不論之前和王爺有怎樣的回憶,碧涵都不想知道。”
薛天川並不生氣,反而是用一種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我,“秦皇后,人家說到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再回來就脫胎換骨了,這句話說得真是不假。要不是芳洲親眼見到你死而復生,真讓人懷疑你是不是另外一個人假扮的。”
我暗笑,穿越時空借屍還魂這樣子的罕見奇事,可比假扮要有趣得多呢。但臉上也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得不承認,在和衆多好演員相處的日子裡,對個人的演技提高也是有極大幫助的。)“王爺來這裡,只是想要誇獎碧涵的麼?”
薛天川仍舊不進入主題,一直打着擦邊球:“聽說昨晚上秦皇后和皇兄一度春宵了?本王對這件事有些好奇呢。這傳聞該是真的吧?”
“不錯。”我坦然承認。我不動聲色地看着薛天川,努力使自己不帶任何表情。
薛天川繼續說道:“不過,本王又聽說皇上不承認和秦皇后的事,這件事也是真的吧?”
“王爺想知道些什麼?”我淡淡一笑,心裡有了主意,“碧涵都告訴王爺吧。昨晚上那事,是碧涵下的藥。本來是想把這藥用在王爺身上試試藥性的,沒想到皇上來了,真是不巧得很。”
繞吧,大家都盡情地繞吧,你把我繞糊塗,我也把你繞糊塗。
果然,薛天川眼裡閃過一絲迷惑,但他很快就調整過來,對着我睆然微笑:“秦皇后的真本事,着實讓本王吃驚。和秦皇后談筆交易如何?”
“王爺要和我談什麼交易?”我心裡突突地跳,不知道小王爺到底打得什麼主意。
薛天川笑道:“幫我把薛青川的皇位給奪過來!”他說得輕輕鬆鬆,就好像在跟我說,幫他搬把椅子過來一樣。
“什麼?”我一愣,旋即恢復正常。我早該知道薛天川處心積慮,演那麼多戲,多半是爲了那個寶座。對於小王爺來說,除了那最至高無上的權力,還有什麼能夠讓他這麼感興趣?愛情,狗屁而已吧。
我冷笑:“王爺想奪權,找個人殺了他不就得了。何苦費那許多心思?”
薛天川並不把話題深入,只淡淡說道:“沒那麼簡單。若只是隨便尋兩個刺客就可以解決,我也早就被他殺了吧。”
我嘆息了一口氣,宮廷政治的爭鬥,確實不是簡單的死亡可以解決的。這中間的學問和秘辛不是我一個頭腦簡單的小警察能夠摻合的。
“王爺是不是高估我的能力了?”我俯身揀起一個石子,朝一株藥草下彈去,躲在那漫步的鳥兒受了驚,曶曶扇着翅膀朝牆頭飛去。
這宮裡頭的任何事物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連鳥兒也一樣,一個安靜地棲息地都沒有。
薛天川靜靜地看着我,半晌忽然帶着些許思量,說道:“秦皇后有多大的能耐,只怕秦皇后自己也說不清吧。”他用一種認真的口吻說道:“秦皇后意下如何?”
我輕笑,“王爺憑什麼認爲我會答應你呢?”是非恩怨,我難道非要捲入這個漩渦?看着薛天川那張與薛青川有幾分相似,如今連神態也有幾分相似的臉,不禁有些發怵,“王爺,你當初接近我,不過是想讓我喜歡上你,然後任你擺佈,對不對?可是如今王爺的計劃已經被碧涵識穿了,碧涵又怎麼會再甘心當你的棋子呢?”
薛天川卻比我笑得還歡暢:“因爲本王知道秦皇后另一個小心思了。”他說着神秘地朝我眨了眨眼。
我頓時醒悟過來。他說的是質子何澤憶。
昨天我對何澤憶那種癡迷曖昧的眼神,肯定被薛天川這個有心人都收在眼裡。以薛天川的道行,自然看得明白那意味着什麼。
天,我的心沉入谷底。何澤憶只是個質子,身不由己的質子。薛天川對付不了薛青川,卻不見得不能想辦法對付何澤憶。倘若我不答應與他合作,薛天川會不會從何澤憶那裡着手,給我施加壓力?
薛天川似是知道我想明白了,嘴巴里開始哼哼起昨天何澤憶所吹奏的踏月歌的調子,嘴巴里也滿是嘲弄的語調。
我擡眼看他,目光裡不由帶了幾分幽怨。
薛天川若有所悟地笑了:“看來,秦皇后對澤王子是動了真情呢。雖然讓本王意外,不過,對本王來說,卻是個喜訊,不是麼?”
可惡的薛天川。我不再說話。這時候說什麼話,我都處於劣勢。
薛天川笑道:“秦皇后意下如何?”
“我考慮考慮。”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儘量拖延時間。
“秦皇后在考慮什麼?只要你答應與我合作,我定能玉成你和澤王子的好事。”薛天川衝我曖昧的一笑,倒好像我是那種的女魔頭似的,什麼意思?
我皺了皺眉頭,“我的事就不勞小王爺你費心了。小王爺倒是說說,怎麼個合作法子?”
薛天川用扇子把臺階上的灰塵給拂去,雪白的袍子就這樣坐了下去。他優哉遊哉地說道:“這個嘛,我日後再告訴你不遲。”
我心裡憋氣,冷笑道:“王爺就不怕我倒打一耙,把王爺心裡這門子好事告訴皇上?”
“哈哈!”薛天川毫無懼色,“不怕。薛青川知道我的心思,這不消說的。雖然皇兄他對你……不過,他也不會相信你的。”
不會相信我?什麼意思?算了,薛青川相信與否,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可不想同薛天川這個大陰謀家打啞謎了。
我背轉身子,準備離開,臨走不忘補充幾句表達我的意思:“王爺你們弟兄兩的事,我不想插手。合作的事,我會考慮。只是,還請王爺以後在人前不要再讓碧涵惹人非議就是了。”既然薛天川的把戲已經在我面前戳穿,他不用在我面前演什麼舊情難忘的好戲,自然也無需在人前表演對我的繾綣情深。
薛天川卻忽然站到我面前,衝我燦爛一笑,猛地雙手捉住我的肩膀,又換上了一副真摯純潔的表情,臉上還不忘加上幾分憂鬱怊然:“碧涵,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呢。”
他說着朝我嘻嘻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噁心!
我使勁把他的手甩開,蹙着眉不敢再去看他的臉,總覺得多看一眼,人就要嘔吐一般。現在想到他爲了欺騙我而裝的百般純情,就渾身發顫。
我走出門去,一邊安慰自己,何必爲這種人生氣,更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氣他之前欺騙我麼?還是氣他有這樣大的野心,不安於現狀,非要把薛青川拉下馬?
不過,這些又與我有何干系?他們兄弟相殘,對於我來說,難道不該是件好事麼?我一下子發現自己大腦開始混亂。爲什麼不答應薛天川的合作?
對,答應薛天川的合作!答應他,我至少可以談條件,至少可以獲得自由,逃離皇宮,對不對?一想到可以離開這重重樊籠,我那沉重的心就在那一瞬間得到釋放。
但是,我終究沒有回去找他。我不知道爲什麼,難不成我還不想讓薛青川倒臺不成?
當然不會!我趕緊否定自己這可怕的想法。薛青川是誰?是我最討厭的人,最大的仇家!我要讓薛青川跌得很慘!摔死他!我惡狠狠地想。
中秋佳節如期而至了。
在太極宮前的那個廣場,那裡舉辦着皇宮裡一年一度的中秋燈會。當然,燈會是屬於那些王公貴族和宮裡有身份地位的女人們的,並不是所有的奴僕都能夠參與。更何況,作爲宮女,即便有幸能見識到燈會的繁華,卻不能享受繁華,而是默默無聞的勞碌,那還不如一個人窩在屋子裡頭清淨。
我便一個人坐在屬於自己的小隔間裡。透過隱隱綽綽的樹葉,那完美無缺的月亮掛在天空,正嫺靜地俯視着地上的一切。
人說,千里共嬋娟。這千年前的太陽,也和千年後的相差無幾吧。我心裡有些悽然。好歹往年中秋節的時候,實驗室濟濟一堂,大家一起聚餐,說些雞毛蒜皮的事,總是比這裡的冷清要好過得多的。
“姐姐。”我正一陣神傷,卻只見門外一個煢煢的身影立在那裡,衣袂飄飄,更襯得她的身子單薄。
是藍淑妃。她叫我姐姐。看到她有些蒼白的臉,我心裡終究是有些愧疚。聽說她因爲薛青川和我的事病倒了。
“淑妃娘娘。”我友好的站起來,有些意外。“還沒有去參加慶典麼?”
藍淑妃淺淺的笑,“姐姐一起去吧。”
“啊,我不去了。”我去實在有些不合時宜。我纔不想見到薛青川那個人渣,好歹也是中秋節,我可不想自己心裡不痛快。
藍淑妃真心邀請:“姐姐一個人悶在這裡又沒有樂子。今兒晚上,歌舞甚豐,姐姐不去實在可惜了。”
我驀地想起何澤憶的踏月歌。心裡砰砰直跳。我怎麼竟然把他給忘記了。心裡暗暗喊了兩句該死,都把心思放在哪了,居然能讓我把見薛青川這樣的頭等大事給忘懷。
雖然要見到薛青川讓人十分掃興,可是同時也能見到薛青川那張絕美的面孔,對不對?
我不再拒絕,順水推舟的扶着藍淑妃伸向我的一雙纖纖細手。“淑妃娘娘堅持,碧涵只有卻之不恭了。”
五顏六色的宮燈照映得整個會場繽紛璀璨,如同許多閃耀的薛青川薛青川就懸在頭頂,繁亂中透過令人眼花繚亂的彩燈望向天空,越發顯得那輪暗月形單影隻。
幾方看臺都已經坐滿了人,身後宮女太監交錯地端茶倒水。那些個朝臣穿着顏色不同的官府,按照等級入列,大多數都恭謹踧踖地坐着小半邊椅子,一個個假裝對看臺上表演的戲曲十分感興趣的樣子,陶醉其中。
看臺上是幾個戲子在唱着張生和崔鶯鶯,是元稹的《鶯鶯傳》,那些個官員們還是看得有滋有味。看起來,龍國的皇宮文人氣質還滿濃的。居然在引領全國時尚潮流的宮廷裡,放着這種被衛道士所不屑的《鶯鶯傳》。也就是後世的《西廂記》,
我心想這些人還挺開放的。
隨着藍淑妃領着衆宮妃按座次坐好,又看了一會兒戲,薛青川才姍姍來遲。薛青川一來,全場所有人都只有斂裾行禮,山呼萬歲。
我當然不能突兀地站着,一邊跪着行禮,一邊在心底暗暗詛咒着他。薛青川巡視了一圈,又在宮妃裡看了一圈,好像在找什麼,但又沒有找到。
他只有着微微的停滯,就收拾好心緒,招呼衆人起來。看臺上那些座位並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到底是廢皇后,按道理,就不該出現在這個會場。藍淑妃也是一片好意,想讓我來熱鬧熱鬧,但又不能破壞規矩,於是我自動找了偏僻的一隅,躲在樹下,看熱鬧似的站在那。樹下唯一的不好就是蚊蟲太多,只站了一會兒,臉上脖子就被咬了好幾口,要不是想着能多看薛青川兩眼,我早就想回去了。
薛青川微笑着讓衆人平身。一邊官腔地說着一些檯面上的話,也就是喜迎中秋,普天同樂之類的陳詞濫調。估計每年說的都一樣吧。
一時歌舞開始,隨着絲竹絃樂的加入,那歡快的氣氛伴隨着跳躍的音符使得場上的衆人各個都喜形於色。尤其是那些宮妃,平日裡都沒什麼娛樂活動,也就只有這種慶典的時候,能夠熱鬧熱鬧,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競相爭豔。
然而這浮華背後,卻不知道有多少暗流涌動。
薛天川坐在下首王公看臺邊最靠近薛青川的第一個位置。他時不時地朝他對面的大臣舉杯,卻在仰脖子飲酒的時候,朝更遠的樹下投來一絲促狹的笑意。他視力倒不錯,這麼快就找到了我。
我不覺有些掃興。
何澤憶背對我而坐,有些侷促。我看他酒喝的也不多。別人都加了好幾次酒了,就他還是那一杯。
酒過三巡,何澤憶準備把自己的歌舞給獻上了。有一個宮女在何澤憶耳旁一陣耳語,退後之後。何澤憶悄然起身。此時衆人都是酣然暢快的時候,他悄悄離席並沒人注意,他朝我這邊款款走來。
我的目光自從他離開酒席開始,就目不轉睛地跟着他。可惜這灼熱的目光,竟沒在他的身上得到任何的迴應。他沿着長廊一直往這邊走,漸漸靠近,但卻沒有往樹下的我投來任何垂詢的目光,這裡到底是皇宮,他一直目不斜視,便也漸漸地離我遠去。
我微微有些悵然,餘光跟着他消失在側門外。只聞得他所過處有一股清新但也淡淡的蘭花香味。
側門外的一個小偏殿裡,是臨時闢出給那些舞姬休息更衣的地方。何澤憶想必是去找自己的舞姬,準備表演的事情。
我望着那頭,只能眺望,等待何澤憶再次經過。側門那突然閃出兩個人影,我正心頭一喜,看清楚,卻原來是兩個小宮女。
奇怪,這個地方怎麼會有人?然而,這種念頭只是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