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鶯飛草長,柳絲垂堤。
太湖畔,一對少年男女正在繞着一排柳樹追逐嬉戲。湖面波光粼粼,長長的柳絲直拂下來,被微風輕吹,微漾起輕輕水波,一圈一圈擴散開去。那對少年男女看上去天真無邪,充滿了和春季一樣盎然的生機。湖邊不遠處一棵樹下坐着一個老人,低垂着頭,雙手籠在袖中,現在正是春寒未褪的三月,坐在陽光下正是最舒服的時候,能愜意的感受這盈盈無邊的太湖春色。
那少女繞着樹打轉,少男則跟着她追,兩人之間始終間隔着數丈距離,不知爲何,男的始終追不上女的。但相隔距離一遠,那少女似乎故意就放慢一點腳步,等那個少男。兩人都是十多歲年紀。男的只不過十五六歲,女的更小,看來只有十歲模樣,正是最無憂無慮的年齡。他們身上襤褸的衣着透露出他們的生活處境寒微,尚不如普通人家的孩子。但生活的困苦顯然無法在壓抑他們天真的快活,他們臉上的笑意依然和江南三月一樣燦爛,眼睛依然像太湖水一樣清亮。
少女回頭大聲叫:“木楚哥哥,你追不上我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按理說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絕無追不上一個小女孩的道理,但那男孩竭盡全力,確實追不上這個女孩。那女孩奔跑極速,猶如一隻乳燕般輕快。奔跑之際,一棵樹上的燕巢內探出一隻小小的腦袋,巢中的乳燕似乎被他們的歡快渲染,又或者是受了他們的驚嚇,小小的眼睛望着這個花紅柳綠的世界,竟不慎從巢中摔了下來。那女孩忽然縱身一躍,身姿曼妙,輕盈得如同一片柳葉。她伸出雙手去輕輕一託,便接住了那隻下墜的乳燕,落下地時雙足輕點,又縱身起來,恰好到燕巢的高度,將那隻受驚的乳燕送回巢中。男孩呵呵笑着趕過來,說道:“我終於追上你了,瞧我不抓住你!”那少女一閃,躲開他咯咯地笑:“這樣不算,你賴皮。”兩人說笑着慢慢向遠處走去,直到背影漸漸消失。
湖邊那低頭似乎在打盹的老人終於慢慢擡起來頭,望着他們離開的方向,喃喃道:“好身手,好資質!”
那兩個孩子離開太湖邊後一蹦一跳的一直向郊外一座小小破廟而去。廟門口聚着三兩個乞丐,其中一個坐在門口倚着廟門,擋住了進廟的路。每個乞丐都懶洋洋的在陽光下捉着蝨子,即將落下的夕陽染的滿天紅霞,淡金色的餘暉照在他們身上。只有太陽和月亮在永不吝嗇的給他們所需要的光輝,不論是貧窮還是富貴的人,都能得到同等的待遇。
“我們回來了!”小姑娘歡快的叫。門口的乞丐沒擡頭,把腿縮了縮,算是讓了點道兒。另一個乞丐擡起頭來,朝她咧了一下嘴,算是招呼了一下,滿是胡碴和皺紋污垢的臉上,也看不出是笑還是哭。生活的艱辛顯然讓這些乞丐漸漸淡忘了什麼叫笑,甚至也沒有悲傷,只剩下淡漠。兩個孩子顯然是十分習慣這樣的態度的,毫不介意的從門口那個乞丐讓出的一點道擠了進去,其實大半是從他腿上跨過去的。進門後,兩個人同時驚叫了一聲。廟內的地面滿是灰塵和枯草,正中有個佛像和神龕,供桌上一無所有,若說一無所有也不恰當,畢竟還有兩個極殘破的燭臺和一桌子灰塵。桌子下面卻躺着一個人,蜷着身子,半倚着桌腿,滿面的血污,一動不動。乍然一看,卻也分不清是死人還是活人。
“劉伯!”小姑娘叫了一聲走上去,彎下腰去看他。男孩也走上去,蹲在供桌前。那滿面血污的人依舊不動,似乎連氣息也無。“他快解脫了!”門口一個乞丐毫無感情的說。“什麼解脫了?”女孩瞪大眼,回過頭問。在她這個年齡,一時還無法理解。“就是快要死了。”另一個乞丐微帶嘲諷和淒涼的說,“每個人都有這一天的,早來倒也罷了,下世可要投戶好人家,有吃有穿的,別餓着凍着。”他嘰咕着,似乎對死亡還有幾分憧憬。
“劉伯怎麼了?早上還好好的。”男孩皺着眉說,畢竟是年輕,他對這些乞丐看待生命的消極還是很不贊同,對生命也未能麻木。“他是被人打成這樣嗎?是誰幹的?”
一個乞丐慢吞吞的說:“餓狠了吧,去搶黃老闆家狗食盆裡的一個包子,結果讓狗咬了,他就踢了狗一腳,黃老闆正好出門看到,吩咐家丁將他打了一頓,就成了這個樣子。看到他的時候,已經暈在黃家不遠處的道上,我和大柱把他揹回來的。還是聽周圍看見的人說才知道的。”
男孩憤怒之情溢於言表,緊咬着下脣,篡緊了拳頭,但一句話也說不出。女孩一跺腳,睜圓了眼睛,大聲道:“我去宰了那個老烏龜!”一個乞丐懶懶的道:“宰誰啊?你一個小孩子家,被人一拎就扔八丈遠了!”女孩憤憤道:“我偏要去試試,難道讓劉伯這樣白被人打了不成?他們有錢人的命是命,我們窮人的命就不是命?”她的性子顯然十分急躁,說去就跳起來轉身向廟門外衝。男孩站直身子,一把拉住她:“你想幹什麼?別什麼事都不自量力的逞強,就算你真能殺了黃老闆又有什麼用?天下間像他這樣爲富不仁的在所多有,難道你能殺得光?再說殺人是要坐牢的,他們家有的是錢,轉眼就把你送上斷頭臺,或是抓了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孩跳着腳怒道:“你別攔我,我纔不管那麼多,就是要去殺了那個老烏龜!你放手,放開我!”她想甩開男孩的手,但她年紀幼小,身材瘦弱,又是個小姑娘,怎能掙得脫?男孩攔住了她,微怒道:“筱雪!你再這般衝動,胡亂行事,非但不會對劉伯有所幫助,只怕還會連累了大家。那黃老闆如此橫惡,乃東洲一霸,倘若鬧起事來,我們這羣人在東洲再也無法立足事小,只怕全被他暗裡殺人埋屍也未可知。莫說無人替我們申冤,縱然是官府知道有我們這樣一羣乞丐被殺,也絕不敢得罪黃家。你自己或許不怕死,難道要連累大家與你一起受累?”那被叫做筱雪的女孩終於沉默下來,慢慢地也不再掙扎。男孩這才放脫她的手,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與破廟內的乞丐,都是四處流浪,以乞討爲生,大多數乞丐,無非也是被貪官土豪所害,賣田賣地,家破人亡,爾後在乞丐生涯中相互結識,才聚到一起。男孩名叫舒木楚,他尚記得自己的姓名,卻完全不記得七歲前的事,對於自己的家鄉,父母,來歷,已然全無記憶。只知在流浪中結識這個叫筱雪的小姑娘,見她年幼,孤苦無依,後來一直照顧她,與她相依爲命。乞丐羣中的人聚散無定,唯有他們倆從未分開。筱雪對於自己的身世來歷更是一無所知,自她知人事以來,便是乞討剩菜殘羹,撿些垃圾爲生,甚至連姓名也無。與她一起的一個老乞丐曾說過,她似乎排行第二,小名筱雪,但老乞丐年邁,再問便稀裡糊塗,什麼都說不上來。直至那個照顧她的老乞丐一死,更無人知道她的身世。筱雪素來性子急躁,喜歡惹事生非,幸而她對舒木楚的話尚且聽從,否則以她的個性,自然已衝出破廟,真要去殺那個爲富不仁的黃老闆了。
暮色漸漸降臨,如血的殘陽終於要收盡它的餘暉,陸續回廟的乞丐們各自取出白天乞討所得,勉強果腹。吃完了這一頓,他們便不知還是否有下一頓,自然他們也不會多想。筱雪摸出日間討到的半塊餅,遞到劉伯面前,叫了許久,才見他微睜了雙眼,眼珠左右轉動一下,不知是想表達何意,便又合上雙眼。筱雪無言,捏着那塊餅,怔怔的坐在地上。舒木楚走上來,握了握她的手,撿些枯草蓋在劉伯的身上,在她身邊坐下。這一夜衆乞丐格外安靜,唯有劉伯微重濁的喘息聲迴盪在夜色之中,上弦月猶如一彎黛眉,俏生生,冷冰冰的掛在夜幕上,將它淡淡的清輝透過破瓦投射在破舊不堪的古廟之中。乞丐們一個接一個的入睡,唯有年幼的筱雪大睜着雙眼,看着廟頂的破瓦,依稀的廖落的寒星。舒木楚輾轉反側,也是難以成眠。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終於感到疲倦之極,漸漸閤眼。
筱雪朦朧之間,似乎聽得一陣悉索之聲,陡然驚醒。她先是睜眼呆了一下,隨後想起供桌下的劉伯,立即坐起,藉着昏暗不明的月色望過去,劉伯依舊蜷在供桌下,只是原先清晰可聞的喘息聲已然停止,一動不動的倚着供桌。筱雪心中漸漸發涼,趴在地上慢慢爬了過去,輕輕伸手在劉伯臉上探了探,在他尚覺溫暖的臉上摸索了一下,卻在他鼻端感覺不到任何氣息。筱雪呆了良久,慢慢跪起,坐在雙腿之上。一向喜歡吵鬧叫嚷的她,竟一反常態的安靜。廟內的乞丐都在入睡,天地之間安靜的似乎只剩下她一人。終於她扶着供桌的腿站了起來,輕輕的,悄悄的走出廟去。走出了幾丈,她開始飛奔起來,向鎮上衝去。
天尚未明,舒木楚已經醒來,想到劉伯的事,心中十分痛苦,卻又充滿無奈。他輕嘆一聲,坐起身來。月色斜斜從廟門射進來,他身邊空空如也,筱雪卻不知去向。他驚跳起來,四下一看,除了橫七豎八躺着的乞丐,就是供桌下蜷着的劉伯,並無筱雪的蹤影。他走近供桌,彎下腰去,心中覺得有些不妙,果然伸手一摸,觸手僵冷,劉伯已是氣絕。舒木楚心中想到了什麼,暗叫一聲苦也,幾乎要大叫起來。他立即轉身衝出破廟,也向鎮上衝去。
舒木楚到了鎮上,已聽得雞啼之聲,東方微白。時值初春,春寒料峭,他縮了縮肩,焦急不安的在鎮上最大的綢緞莊老闆黃貫家門口轉來轉去,黃家大門緊閉,門口的碧紗燈籠輕輕在晨風之中搖晃,似乎平靜之極。他呆了呆,有些許茫然地看着黃家的朱漆大門,門口兩隻石獅子碩大威武,頗有兇惡之態。稍傾,黃家的大門吱呀一聲,有人拔了門栓,即將打開大門。舒木楚立時閃到街頭轉角,探頭而窺。只見黃家一個家僕搓着雙手將門打開,打了一個呵欠,四下裡看了看,又縮回院子去,將兩側大門拉開到底。這一切都正常之極,正常的出乎舒木楚的預料。他納悶的想:“難道我所料有差?筱雪並未來黃家闖禍?還是黃家人尚未發現?”苦思之下,並無結果,他繼續在街角一直蹲到天明,仍未見有異象,不由得奇怪之極。黃家的家僕進進出出,打掃門口灰塵,拂拭石獅,一如往常。舒木楚又是奇怪又是焦慮,擔心筱雪去向,一路心事重重的回到破廟。
然而走近破廟之時,他已聽得廟內高聲喧譁笑鬧,竟如集市或節日一般。舒木楚大愕,不由放慢腳步,險些疑心自己走錯了路。他慢慢走進廟,只見廟內正中升了兩堆火,一堆上架着一隻肥雞,一個乞丐翻轉烤着,油滋滋的滴入火中,焦香四溢;另一堆火上架着一隻破甕,其中沸水翻滾,也在冒着一股香味。舒木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呆呆站在門口無法動彈。筱雪正蹲在一堆火前添着柴火,聽到腳步聲,擡頭微笑道:“木楚哥哥,你回來了!”舒木楚臉上殊無笑意,一臉怔愕不解之色。筱雪招手道:“過來呀,吃東西。你看我買了許多好東西。”
舒木楚仍是大惑不解,問道:“哪來這許多東西?你去哪了?”筱雪尚未回答,旁邊的乞丐已道:“她去黃記綢緞莊借的錢。”語氣中帶着戲謔玩笑之意,顯然言不附實。舒木楚又怔了一下,心中感覺有些不妙,已隱隱猜到,臉色微沉下來,問道:“你去綢緞莊做了些什麼?”筱雪小嘴一撇,道:“我去劫富濟貧了。你不准我殺那個黃老烏龜,我就不殺,不過我把他家金銀珠寶擄了個一乾二淨,四處散發了去,現下他恐怕還未發覺呢!”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舒木楚心往下沉:“你這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倘若讓黃家發現,他家在東洲如此財雄勢大,我們非但在東洲呆不下去,而且只怕小命不保!”
“有什麼大不了,從昨夜我去他家借錢之時起至今已有二個多時辰,他尚未發覺,又怎會查到是我乾的?再說我並未留下多少銀兩,大半散發到東洲各戶百姓家中,他還去哪查?哼哼,這回要叫他心疼死,誰讓他仗着有錢,欺負窮人,沒有人性,沒有良知,我沒順便取下他腦袋已經算是他萬幸。”筱雪肆無忌憚地說,以她的年齡,她的個性自然不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什麼叫害怕,只知道想做就要去做了,完全不計後果,對於舒木楚的話,自是大大不以爲然。這些乞丐吃上了頓沒有下頓,連自己三天後是死是生都難預料,縱然知道後果,也懶得去想明天的事,都在大塊朵頤,誰也沒有害怕之色。舒木楚臉色頗爲難看,在火堆邊坐下,不聲不響。筱雪道:“木楚哥哥,吃東西啊。”伸手撕了一塊雞腿遞給他。舒木楚卻不去接,冷冷道:“我不吃,廉者不受嗟來之食,這種不義之財買來的東西,我是怎麼也吃不下。”筱雪一怔,她不懂什麼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但舒木楚的語氣卻是聽得出來的;一翻好意換了一鼻子灰,她不免有些不快。但她素知舒木楚的個性,他若不願意做的事,就是不願意,無論怎麼說也沒用。當下撅了撅小嘴,自己拿着雞腿咬了一口。舒木楚又道:“黃家固然是剝削百姓奪取的金錢,可是你用這種手段自黃家取來,也一樣屬不義之財,這份骯髒的錢,你散了也就罷了,原本屬於百姓,還給他們也屬情理。只是我們自己堅決不能用這份不乾不淨的錢財。吃完你們得爲自己的去路想想,最好我們立時離開東洲,否則黃老闆可能會疑心到我們頭上。他現下還未發覺,但立時便會發現,他家乃東洲第一大綢緞莊,以他的財勢,將我們打入牢中慢慢折磨毫不困難。”衆乞丐這纔開始覺得有些惶恐起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
舒木楚問道:“你身上還有剩餘錢財嗎?”筱雪點了點頭,,自懷中掏出一疊銀票珠寶。舒木楚道:“你將這些散發給大家,然後分頭離開東洲,走得越遠越好,珠寶首飾不可在東洲地段之內兌換,各人自己小心。”筱雪有些茫然,但她到底年幼,毫無主張,自來習慣聽舒木楚的話,見他這樣說,便順從的做了。衆乞丐拿了錢,一時竟不知是喜還是驚,對一輩子從未見過這麼多銀票的乞丐來說,簡直是天降橫財,連歡喜都不會了。“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