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上席,衆人開始談論起到苗疆的目的。原來這一席七人中,竟然沒有一個是苗疆本土人氏。聽舒木楚說要尋找自己身世,曹陽銘和尹蕭天均表示要幫他尋找親人。舒木楚感激之餘,謝過了他們好意,卻不願麻煩他們。
曹陽銘道:“舒大哥這是瞧不起我們呢,雖然我們不是苗疆人氏,但人多找起來終究是方便些,再說結伴同行,也好熱鬧些。你們說是不是?”
尹蕭天點頭道:“左右我也閒着,恩公有事就是我的事,自然要稍盡綿力。”
“什麼人同行都是無妨,只有一種人我不喜歡。”尉遲筱雪臉看着酒店外,斜眼不看他們,說道:“那些愛罵人,不識好歹的,最好不要與我同行。”
曹陽銘“哼”了一聲道:“你這是在說我呢?你們女人家難道都這麼小氣?”
尉遲筱雪心中更不痛快,不知怎的,這該死的大鬍子說話總是讓她特別不喜歡,什麼“娘們”,什麼“女人家”,聽起來極其彆扭,江南甚少聽到這樣的稱呼,在她聽來頗帶蔑視之意。不過尚未等她開口,巫華池已先道:“你娘不是女人?女人是不是小氣回家問你老孃就知道。”
曹陽銘有幾分悻悻,沒再言語。尉遲筱雪心中暗叫活該。
吃完飯結賬同行,這一下變成了七人同行,更是熱鬧,一路就聽到聒噪之聲不絕於耳,令人想清淨也無可能。
初春的苗疆,尚有料峭的寒意,微風夾着絲雨拂過禿禿的楊柳,掠過靜靜的水面,令水面漾起一層層鱗波,刮在人臉上微微生疼。半分沒有“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意境。但見橋下水面半帆煙雨,一葉吳舟,暮靄微茫,水色瀲灩,盡顯苗疆風情。
前方青石路上行人漸稀,拱橋上一羣人聚成一團,中間傳出隱隱人聲,尖銳而清脆。隨着距離拉近,人聲漸漸清晰,一個少女的聲音尤爲尖而高:“你們想做什麼,讓開!青天白日的,沒有王法了麼?”雖然因驚懼而變得尖銳的聲音,聽起來依然清勻而動聽,以吳儂軟語說出來,當真別有一番風情。
“咦,前面發生什麼事了?”
七人同行,自有好事者非上前去打探一番不可,其餘人慾不理亦不得。湊上前去,發現是一羣看上去像流氓地痞的人,圍着一個女子。那女子被圍在中間,容貌神情自是見不到,但在人縫中隱隱看她衣着似是個富家小姐,被這些人圍在中間,自然是驚恐萬狀,是以高聲尖叫。
“喂喂,這是在幹什麼呢?青天白日的圍着人家大姑娘,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羣流氓中有一個轉過身來,冷冷看了舒木楚一行人一眼,又自轉過頭去不理他們。那一轉頭間,目中精光一盛,竟然不像尋常地痞流氓。
“說你們呢,聽見沒有?”
這回終於有幾個流氓轉頭,其中一個道:“滾開,哪裡來的外鄉人,少管老子閒事!”他學着苗疆方言說話,乍一聽倒還頗像苗疆本地人,細聽就知不過是模仿而已。
舒木楚心中一動,覺得這羣流氓大是可疑,光從剛纔那流氓的一眼,他就發覺這羣人並非真正的地痞流氓,從這人的一句話,更可以肯定如此。他們假裝是本地人,但聽口音卻顯然也是外鄉人,裝成苗疆地痞模樣,多半以爲舒木楚他們是尋常外鄉客,想嚇退了事。
“道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外鄉人怎麼地?你們一羣大男人欺負一個姑娘家,想當街搶劫還是調戲良家婦女?”曹陽銘喝道。
對方衆人對視,目光閃爍,神情奇異。過了片刻,一人道:“你們是不平門的?”
“什麼不平門不平窗?”曹陽銘一怔。
“既然不是,還敢多管閒事,可是活得不耐煩!”話音未落,那羣流氓呼地散開,呈半圓形將舒木楚等人圍在中間,倏地同時發難。這羣人初起時不過作無賴狀,但真動起手來,竟然訓練有素,出手整齊劃一,配合嚴密,身手利落,遠出舒木楚等人預料。一方是有備而來,一方是毫無戒備,而且對方人數衆多,配合得又十分熟稔,舒木楚這方立時措手不及,慌了陣腳。
舒木楚雖有防備,但未料到對方武功高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初出茅廬,並未有真正臨敵經驗,一時招架得有些手忙腳亂,劍都忘記拔出。對方一共十人,多出他們三人,舒木楚以一敵二左支右絀,尉遲筱雪倒是拔出長劍,對付三人尚能持平。其餘衆人以一對一,一時倒也未見危機。
打得熱鬧間,那被圍住的女子看了片刻,轉身就跑。舒木楚等人雖然瞧見,卻也未曾理會。那羣流氓背對着她,一時無人發覺。待得有人一瞥眼發現那女子已然不見,登時呼叫一聲:“她跑了,快追!”立即撤手,轉身向那女子逃跑方向追去。尉遲筱雪等人卻不肯放過,一人攔住一個,纏住了他們,只有其中二人能脫手追去。舒木楚見已方一時無礙,擔心那女子安危,撇下對手一躍而起,拔腿追了去。那與他對敵之人有一個緊隨其後,但並未再向他追擊,而是向他同伴追去,看樣子追那逃跑的女子更爲重要。
漸漸地越追越遠,舒木楚未注意來時路,只知漸漸追着前方二人到了荒僻之處。初時三人之間始終保持距離,久追之下終於漸漸拉近,顯然舒木楚比之他們氣力要悠長一些。而與他對敵之人卻漸漸與他拉遠,從十多步之遙漸變成幾丈距離。不久,前方看見那女子身影,正全力狂奔。跑了這麼久才見到那女子身影,敢情那女子也非他們所想的富家小姐,纖纖弱質。
“站住!”那三個流氓呼喝之聲漸近,那女子扭頭看了一眼,眼神中透着驚惶之色,那一抹驚懼楚楚動人,剎那間令人驚豔。舒木楚乍看之下覺得那女子十分眼熟,隨即便想起,那女子竟然是趙家的二小姐趙青檸,令得他委身三年作祖家小廝的那個小姑娘。年初一曾在祖家相見,但並未注意打量。今日才得以看清,她身量已高,苗條得近於纖弱,雖在奔跑之中,依舊不減靈動文秀之氣,長裙翻飛,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一張瓜子臉兒,淡掃黛眉,粉妝紅顏,鬢邊散亂幾縷零亂的秀髮,隨風輕揚,勾得她整張臉悽楚而招人憐惜。趙家亦是武學世家,看情形她身手不弱,但終究是個小姑娘,萬萬敵不過眼前這凶神惡煞的三人。
趙青檸眼見逃不脫,拔出一對柳葉刀,回首對敵。柳葉刀輕薄而短,適於女子使用,但臨敵時未免威力不夠。當前的二人同時出手,欺她是女子,空手便去奪她的刀。趙青檸刷刷兩刀封住前方空門,不求殺敵,先求自保。急切間,那二人卻也無法奪得她手中雙刀。舒木楚轉眼將近,忽聽得當當之聲,趙青檸手中柳葉刀墜地,更奇怪的是,斷成了四截。空中呼嘯之聲自舒木楚身邊掠過,瞬間又掠回。舒木楚愕然回頭,發現落在他後的那個流氓兩手之中,各執一柄小斧。那小斧小得奇怪,連柄帶斧身不過半個巴掌大小,看樣子那人以此爲暗器,擊落趙青檸手中柳葉刀,斧又迴旋,回到那人手中。那斧雖小,但聽着與柳葉刀撞擊之聲,再看柳葉刀斷爲四截,便可斷定這斧絕對是實心重鐵,雖小而份量甚重,以此爲暗器,不但準頭力道難以把握,還需有過人膂力。更難得的是,那小斧飛出擊落人兵刃尚能迴旋回到主人手中。
舒木楚心中爲之凜然。此時趙青檸驚呼之聲又起,舒木楚驀然回首,見她已落入敵手。其中一人封了她穴道,將她置於一旁,三人作前後之勢,圍將過來。舒木楚心中叫苦,先前以一對二已然有些忙亂,現今以一敵三顯然落於下風。趙青檸若不受制,尚可聯手支撐片刻,但趙青檸已猝然不及地受制於人,剩他一人,顯然無法應付。轉眼舒木楚便落於下風,只能將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以求自保,心中暗自盼望尉遲筱雪他們早日趕來。那三人始終空手禦敵,看他們衣着也不似帶有兵刃的模樣,多半他們除了精擅拳腳外,並不擅長武器。而那種小斧只能及遠,近身搏鬥並無用處,因此舒木楚雖明顯處於弱勢,尚且支撐了許久。
尉遲筱雪等人卻被那七人牽絆住,雖然略佔上風,卻決計無法在短時間內取勝。況且舒木楚追上去許久,吉凶未卜,令他們十分心焦。愈是急於退敵,愈是有些心亂。而對方似也萌生退意,越打越怯。纏鬥半日,曹陽銘與巫華池等脾氣急躁的,已先嘰嘰咕咕罵起人來,尉遲筱雪自然也不落人後,說到武功,這羣人中當數她最高,論到罵人,她也絕不輸於任何一人。她最擔心舒木楚安危,心中最爲急切,自然罵起人來也就十分惡毒:“你奶奶的一幫龜孫子王八蛋,要是我木楚哥哥有何損傷,我定將你們切成一片片的醃起來喂狗……你們纏着姑奶奶不放到底是何居心?你們究竟是什麼人?……他媽的不說話,全是啞巴?……祝你們頭上生瘡腳底流膿,斷子絕孫不得好死……有兒子的都長不到十八歲……”她越罵越有勁,手上倒是絲毫不緩,可是對方無論她怎麼罵,居然都一聲不作,竟似十分默契。
那幫人功夫路子相近,纏鬥久了尉遲筱雪等人也漸漸看出,這七人多半是師出同門或同一幫派,絕非普通地痞流氓。而且訓練有素,配合有度,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般簡單。漸漸地雙方都失去耐性,與尉遲筱雪對敵的一人稍不留神,被她一劍刺中左腿,鮮血長流。另一人見勢不妙,喝道:“撤!”其餘衆人聽得號令,同時撤手,向手躍去。尉遲筱雪等人原本也不比他們勝出多少,加之無心追擊,見他們同時撤退,也就此罷手。那七人飛速後退,待見他們無追擊之意,轉身狂奔。
尉遲筱雪驀地想起舒木楚追那女子下落不明,如今早已過了兩個時辰,再追必定無用,倘要找到舒木楚下落,必定得從這批人身上着手。她心頭一驚,急掠而出,追了上去。那七人去得已遠,只有腿上受傷的那個落在最後,未幾被她追及。那人聽得耳後有聲,急回頭一甩手,一柄小斧激射而出。尉遲筱雪猝不及防,揮劍一削。她不知那小斧沉重,而且男子膂力甚強,一削之下,小斧被劈成兩半,長劍也斷爲兩截。一怔之下,她罵了句:“你奶奶的,什麼玩意這麼重?”揮舞半截斷劍疾刺那人,那人腿受傷後跳躍不靈,他的同伴已漸漸去遠,不聞打鬥聲,不數招他便被尉遲筱雪所制,接着腿上一麻,另一腿亦中一劍,雙膝倒地跪了下去。
尉遲筱雪笑道:“你倒不用給你姑奶奶下跪,只要乖乖交代你們落腳處在哪便行。”巫華池、馮樂章等人追至,七手八腳將那人捆縛起來。
起先那人十分嘴硬,一句話也不說,給拳打腳踢逼問久了,只得答道:“我們在苗疆的人都已撤了,給你們這一攪,自然不會再呆在苗疆。”
“那會上哪兒去?你們追那姑娘作甚?倘若捉到,又會去哪裡?快說,若有一句虛言,先將你切片炒菜。”
“姑娘,上吊也讓人喘口氣,你問這麼多,叫我一時如何作答?而且答不出便炒我做菜,我不是鐵定成了你的盤中餐?”
“我看你說話挺流暢的,你腿受傷又不是舌頭打結,怎地答不出?快說,慢一點我就敲你一下。”說着,尉遲筱雪晃晃手中半截斷劍,橫過劍背在他頭上拍了一下。
那人苦着一張臉,說道:“他們多半退往葛洲去了,葛洲有我們幫一處分舵,離此最近。”
“葛洲?去那麼遠?奶奶的……還什麼分舵,你們什麼幫?”
那人瞪大了眼,說道:“你們都不知道我們是什麼幫的,那你們阻攔我們抓趙家二小姐做什麼?”
“什麼趙家二小姐?我們不認識,自然更不知你們是什麼幫。不過看你們一羣惡人欺負一個女子,自然不是好人。”
“……”那人打量他們片刻,確信他們所言非虛,才道:“我們是飛斧幫的,來苗疆執行一項任務,苗疆分舵舵主命我們追捕那位趙家二小姐,具體爲何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幫裡無名小卒,無法得知這些。倘若你們想知道更多,除非去問我們舵主。”
尉遲筱雪喝道:“你道我們不敢?你們舵主是哪隻鳥?姓什麼叫什麼?現在在哪裡?姑奶奶現在找他晦氣去。”
那人愣愣地看她一會,尉遲筱雪一揮手中斷劍,作勢欲打,他嚇得脖子一縮,說道:“倘若事情辦得順利,我們舵主此時也已退往葛洲,此刻去我們分舵一看便知。”
尉遲筱雪皺眉道:“辦什麼事情?如何才叫順利?”
“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整個苗疆分舵接有自總舵傳來的任務,我們只管做舵主吩咐我們做的事,至於舵主自己會做什麼,自然不會向我們通傳。行動之前,他曾說如果順利,他自退往葛洲,臨行前給我們發個消息。若不順利,我們便自己前往葛洲。日前我們已收到舵主傳書,叫我們自行前往葛洲,那多半是他那邊事情辦得十分順利,已先行離去。”
“你怎麼一問三不知?奶奶個熊,全不知道還問你個屁,帶我們去你們的狗屁分舵,把你們那賊頭鼠腦的舵主揪出來問個清楚明白。”曹陽銘惡狠狠地道。
那人不敢多言語,一瘸一拐帶着他們前往飛斧幫在苗疆的分舵。到得那裡,果然見人去院空。那所典型的苗疆式園林座落在城內繁華之處,雖不算豪奢,亦稱得上精緻,若不知是一個幫派的分舵,幾疑是大戶人家的宅院。如今園子裡靜悄悄的,庭門緊閉,處處落鎖,並無人聲。衆人這纔信了那人的話,又再押着他前往葛洲。
葛洲。
葛洲古渡,亦是一片江南風情,青石板橋,波光船影,煙雨長廊。
舒木楚與趙青檸端坐於渡口茶樓。身畔是那三個飛斧幫的人。向舒木楚投擲飛斧的,是苗疆分舵一名香主,另二人身份較之低微,陪坐下首,神態恭敬。既然不必再裝地痞流氓,他們之間便分出了明顯身份地位,相處間神情舉止都中規守禮。
那日舒木楚久戰之後寡不敵衆,失手被擒,便與趙青檸一起被押往葛洲。側目看茶樓下千帆過處,煙水輕寒,心中微生愁思。一路上被看管極緊,不得自由,倘若只是自己孤身一人也就罷了,偏生還有個嬌怯怯的趙家二小姐在側,縱然自己一人能使計逃脫,也絕無可能將趙家二小姐一併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