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我齊豌豆對不起你,對不起戟竹林----”說到這裡,齊豌豆忽然低下頭去,再擡起來時,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不等衆人反應過來,他竟已是手起刀落,將自己左手的四根手指生生齊根斬斷,忍着劇痛哆嗦着向被他這反常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的羅橫說,“這---這手指,就當是我齊豌豆這麼---這麼多年欠戟竹林的----我知---知道,也許不夠,--但是,我只有這麼多了---”
說着,他牽起弟弟的手,在陽光的剪影中,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殷紅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地板上,在他腳下匯成一地。
這齊豌豆平素就以軟弱癡善聞名,據說第一次隨羅橫下山往索命線處尋利市時,被那索命線上纏着的人頭嚇得三天開不了口說一句話,今日見他居然如此殘忍而決絕地切下自己四根手指,在場其餘衆人震驚錯愕的神態自不必多說,
“齊豌豆,你這唱得是哪一齣啊?”羅橫最先反應過來,他和齊豌豆齊菜豆的感情遠比戟竹林裡其他人要深,當年就是他帶人殺入縣令府,才偶然救下了第二日就要被那個狗縣令丟進豬籠裡去淹死的齊氏兄弟,齊豌豆兄弟上山以後,也是一直跟着他同宿一衾同食一桌,此時見這兩個丁點大的小孩竟是如此決絕地要走,揚聲衝齊豌豆的背影粗聲粗氣地喊道,“瞧你這架勢是要帶着你弟弟脫離戟竹林,下山去了麼?你難道就爲了區區兩匹馬,賭這樣大的氣麼?天下駿馬不有得是,明兒個你們四爺我下山再去給你們找兩匹上來不就是了!”
“不是因爲馬。”齊豌豆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望着羅橫,眼眶裡有淚在打轉,嘴巴張了張,良久才哽咽着說道,“那兩個人---走了!”
“那兩個人?哪兩個人?”羅橫一愣,薛青川上山來的時候,他正忙着和魯弘在這裡爭鬥,並不知道有這麼個人的存在,疑惑地看一眼柳三知,“軍師,你可知這小鬼說得是哪兩個人?”
“那位晁都尉把地牢中的那個人給救走了,是麼?”柳三知略微一沉吟,便明白了過來,臉色微微一變,側耳往山門的方向聽了聽,未聽到什麼廝殺聲,才復又鎮定了下來,望着咬着下脣微微低下頭去的齊豌豆,“你是因爲看丟了那兩個人,怕林中頭領責罰,所以纔要走的麼?”
“好你個臭小子,犯了這樣的大錯,你還有理了你?”魯弘一聽齊豌豆居然把地牢中的佟侍天給放走了,頓時氣得鬍子都要翹起來了,他早就帶着李順兒拿着《利市簿》去地牢裡給佟侍天估過價,儀表堂堂風度不凡的佟侍天在他看來至少值五百兩銀子,五百兩雪花花的銀子啊,就這樣打了水漂了,對他這樣吝嗇貪財的人來說,無異於有人拿了個鑿子從他的心臟上挖走了一小塊心,咬牙切齒地道,“那地牢之中的人最少也值五百兩雪花銀呀,你區區四根手指頭值五百兩麼?——王六,去,給我把齊豌豆綁起來,先丟到竹牢裡去面壁思過!”
“慢着!我看今天誰敢動我的人!”一聲斷喝之下,羅橫已經迅速地一掠,掠至了臉色慘白的齊豌豆身前,皺着眉頭往他那還在向外涌血的手指頭看了兩眼,向羅派隊列中一個小嘍囉低聲吩咐道,“去,把林大夫請過來!”
“呦嗬!羅橫,馬你要管,人,你也要和我作對,看樣子你小子今天是打算和我死磕到底了,是吧?”一見羅橫那擺明了要護短的架勢,魯弘立刻氣得火冒三丈,手緊緊地按在刀柄上,眼睛瞪着羅橫,話卻是向柳三知說的,“軍師,你說,這個事情到底該怎麼辦?你今天不給我魯弘一個心服口服的說法,我---我,老子就不幹了!”
“哎呀呀,我說你們兩個還有完沒完啊?是不是看許林主不在,你們非要將這戟竹林翻過來,是不是?”肖虎彪畢竟已經上了歲數,剛纔那一場混戰,讓他一直到現在纔有氣力和心情開口說話。
“二當家,許林主他到底什麼時候纔回來啊?老虎不在家,紅屁股的猴子都快要稱霸王了!——林大夫,這小鬼的斷指可還接的上?”羅橫皺着眉頭看匆匆趕來的林大夫給齊豌豆包紮斷指,一邊匆匆問了一句肖虎彪。
“你說誰是紅屁股呢?”魯弘立刻抓着他這一句話不放,提着刀向前跨出一步,幸而被柳三知一把拽住了。
“二位當家的休要再吵了!”一向以溫和內斂示人的柳三知,看樣子終於被這兩個小家子氣的二位給惹惱了,大力一把抓住魯弘,皺了皺眉頭,向橫眉怒目對視着的魯弘羅橫,不悅地道,“自從夏林主歸天、許林主繼位以後,你們兩個便整日就是這樣爲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就連今日山門下有大隊官兵壓境這等危急時刻,你二人也是這般不分輕重緩急在這沒完沒了!我告訴二位,如今那個自稱晁都尉的年輕男子既已將被關地牢之中的人救走,去向不明,說不定便會毫無顧忌地帶兵來攻山了,若是這戟竹林百年基業毀在你我手上,看諸位死後有何臉面去見歷代林主!”
見魯弘和羅橫雖面上還微露不服之氣,然卻低下了頭去不再說什麼,柳三知從懷中掏出許揚青臨走時秘密交予他的那枚假的林主之戒,半舉過空,威嚴的厲聲道:“林主之戒在此!戟竹林之大小頭領見此戒如見林主,還不快快下跪?”
華陽閣中所有的人一見林主之戒居然在柳三知手上,臉色都是微微一變,立刻都單膝下跪,抽刀駐地,表示服從於柳三知接下來要做的任何決策。
“齊豌豆聽令,你和齊菜豆邀功討賞在先,擅自放走林中人質在後,目無林規,攪起二位頭領爭鬥,現我以林主之戒的名義,將你和齊菜豆逐出山去,永不得再踏入戟竹林半步,其餘所犯過錯亦不再追究!你二人可還有何話要說?”
“沒有。齊豌豆和齊菜豆多謝軍師寬宏大量。”斷指已被林大夫包紮好的齊豌豆,臉色似不似剛纔那般難看,聲音也不再發抖了,和其餘衆人一樣單膝跪地,恭敬地彎腰領命。
“軍師----”羅橫看一眼被柳三知高舉在手的戒指,那是戟竹林最高決策權的象徵,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擡頭說道,“齊豌豆他們兩個還那樣小,如今手又受了傷,你就這樣將他們逐出山去了,叫他們二人如何在這亂糟糟的世道上活下去?”
“真是看不出來,四當家竟還是個如此宅心仁厚的強盜!”不無譏諷地笑笑,柳三知面無表情地反問道,“他們小?那請問四當家你出道當山賊的時候年歲多少呢?”
羅橫被這一問,問得不說話了。他八歲那年,爹孃被來家中強收徭役的官兵一腳一個踹死了,十歲,被宣回妙從乞丐窩裡撿回來,十五歲,已經是臭名昭著殺人不眨眼的大強盜了。
這樣七國割據幫派林立的亂世,哪裡容得了人完全做好了準備,才從從容容地決定要哪種生活不要哪種生活?
再說這作爲戟竹林裡三代元老的柳三知,平日裡雖一向以寬厚溫和示人,然而若真要在戟竹林裡排個心腸歹毒排行榜,他絕對的當仁不讓要位於榜首。心腸不歹毒,做得了殺人越貨地位僅次於林主的強盜頭頭麼?心腸不歹毒,能設計得出那索命線連環刀麼?心腸不歹毒,能眼都不眨一下,便將兩匹馬的馬頭砍下麼?
因而,對於這個深沉莫測的軍師,別說是林中一般山賊,就連羅橫魯弘等人,在難以揣測他陰沉的臉色背後隱藏的真實心意的時候,都不敢對他的話有半點的不敬。
“好了,事情就這麼定了!”見羅橫不再說什麼,柳三知轉過頭去對負責記賬的主簿李順兒道,“李順兒,你去庫房給他們兄弟兩個支十兩銀子,送他們下山----”
“軍師,我們不要這銀子。”一直沒有做聲的齊豌豆卻忽然開口打斷了柳三知的話,然後在柳三知驚訝地甚至有點惱怒的目光注視下,輕輕而堅定地說,“我們不能要這銀子,這天下這樣亂,若是我兄弟二人身揣這樣一大錠銀子在身上,只怕還未走出黔洲地界,便已經被人謀財害命了。若是軍師眷顧的話,請賞給我們兄弟幾個大饅頭在路上做乾糧吧!”
一番這樣頗有遠見的話,居然從一個平日裡看起來並無甚異於常人之處的半大小孩口中說出,幾乎讓在場所有的人都又是驚訝又是刮目相看。就連柳三知這等心計高於常人之輩,都不由得暗暗讚歎,當即一口答應了下來他的請求:“李順兒,去廚房裝二十個白麪饅頭給他,挑最大的!——其餘的人,立刻隨我去正廳,商議如何抵禦大批官軍來犯之事!”
等李順兒背來了饅頭,羅橫親自將齊豌豆二人送到山門口,望着兩個小小的身影互相依偎着漸漸消失在夕陽的餘暉中,這個殺人如麻的強盜居然眼眶一陣發熱。
孩兒們,你們要保重。每個人都有他想保護卻保護不了的東西的,他實在是身在林中,受幫規所限,身不由己。
那個時候的羅橫還不知道,在這如血的殘陽中,這兄弟二人的出走,卻是五年後江湖上另一個震懾整個武林的殺手組織崛起的序幕。
當然,這些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