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瞳,你跳慢點!”我朝前頭的重瞳嚷嚷道。
前方懸泉瀑布,飛漱一湍綠潭,清澈映出重瞳的倒影,他短打草鞋,身後揹着瑟,清榮峻茂“丫頭,我們才走多久,你又累了?”
“我纔沒累呢”我沒好氣的說“這麼好的巫峽風光,我們費着力氣飛崖爬峰,卻不慢慢看看,豈不可惜?”
沒錯,這是巫峽。
長江三峽之一。
自從大漠那一晚以後,重瞳不再給我用幻藥,只是普通調理,我的病雖然沒有好,但也沒有惡化,我索性不再管它,放下了墨結草,放下了所有怨與癡念,反倒變得異常輕鬆。
我和重瞳離開大漠,沒了目的地,便不再形色匆匆趕個不停,我們一路彈彈瑟,吹吹笙,練練武,愛上一處風景,便住個數十日半月,走走停停二十六個月,從西域穿過函谷關,又渡過黃河,再由陝入川,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長江三峽。
十二巫山見九峰,船頭彩翠滿秋空。
一路走來,所見與我兩千年後所見,大不相同,這巫峽也是如此。昔日我曾與爸媽來過,但那已是修建了三峽大壩,長江漲了水平線,高峽出平湖,不像現在我眼前所看到的。
這兩千年前的巫峽,低頭千丈水,底下激流湍急,白浪橫江起,魚兒時而被衝散,時而又被衝到一起,偶有白鷺出現,卻輕展兩翅,踟躕不敢下水,偶有扁舟轉曲,嘈嘈數灘,盡起波瀾。擡頭萬仞山,一山連一山,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蒼蒼兩崖間,夾着青天,猿猴蕩過絕壁,長嘯空谷,轉響林澗,久久不絕。
“人都道峽江險惡,沒想到走慢細看,到真別有一番風景。”重瞳與我,慢慢穿行在山間,懸崖峭壁,確實得小心着走。
“重瞳,你相不相信有一天,這峽江會變成平湖?”我問道。
“那前面那座漂亮的山峰,就會變成小島,豈不可惜?”重瞳看着前方道。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對岸的山崖,一座孤峰,窈窕如一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彷彿正頷首待望遠方。
這座峰,我好像在兩千年後看過。
是神女峰!
我內心裡忽然就波瀾激盪如這峽江,前塵往事齊齊涌來,和爸媽來三峽那年,是大三暑假,我還沒去法蘭西,我看着神女峰出神“那座峰叫神女峰,相傳一位少女,等待出征的夫君歸來,一等便等了千年,等到少女化作了石頭。”
“很好的故事,以後我會和每個經過這的人說”重瞳說道。
我雙眼不自禁泛酸,想起中學時讀過舒婷的《神女峰》,不緊脫口而出“不過於其在懸崖山展覽千年,到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重瞳偏轉頭,雙眸看向我。
對上他的眼睛,我一愣。
我忽然想到我十五歲的那晚,沙如雪,月似鉤,我在他肩頭痛哭,我的雙耳燒燙起來,自覺失言,尷尬的避開了重瞳的目光“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我的一個朋友說的。”
“她是衛庭裡的一個歌姬”我又開始胡編亂造了。“你記不記得幾年前在妓院,我說要是我,就要也是一棵樹,與我的夫君,並肩而立,那句話也是她說的呢,她說.‘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爲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來清涼的慰籍;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我不得不承認,舒婷的這首《致橡樹》,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情詩之一。
“不,這些都還不夠!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爲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高中語文課本我每每讀到這一句,都是無比激動,卻又說不出來爲什麼,後來年紀大了,談了幾次戀愛,愈發理解和喜歡這句話,我和我的愛人,我們互相尊重而平等,不離不棄,但我們是互相獨立的,擁有各自的空間,我和我的愛人,做爲樹的形象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裡。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
最討厭每天粘在一起,見則同吃同行,離則視頻短信電話不斷,彷彿一刻不相對,便抽了靈魂死了去,那樣累而痛苦的愛,是我絕對最不會要的。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的紅碩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越背越激動,聲音越來越高昂“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彷彿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纔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裡,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待到背完全詩,我已是心潮起伏,高過這千仞絕壁,冷不防又一次對上重瞳的雙眸。
他雙眸流轉,四瞳灼灼,隱隱而現“丫頭,第二次問你,這‘愛’是何意呢?”
我一時哽咽,我忘了兩千年前沒有‘愛’字,該怎麼解釋呢?
我腦海裡想出千百種解釋和回答。
但是
不知道爲什麼,面對他,我忽然無法坦然的解釋。
重瞳卻似乎並不想從我口中求得答案,他悠悠地迴轉身,卻並不動。
他忽然迴轉了頭。
他迴轉頭看着我,嘴角剎那勾起一彎笑,然後是眉梢,然後是眼角,漸漸渲染開。他笑得那樣溫暖美好,好似太陽出朝霞,芙蕖出淥波。
原來這個男人,也是可以笑的。
這個男人,笑起來的時候,原來這般最動人。
只十幾秒,然後他復轉回頭,起步前行。
看着他的背影,和他背上的瑟,我六根裡剎那生起各種莫名的歡喜與哀愁,八風凌烈,蕭蕭肅肅,頃俄如玉石崩散,散入五臟七竅,卻是再也揮不去,解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