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燦爛年代

每個人有時會有這樣感覺,有些人,你認識了很多年,卻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但有些人,你纔剛剛認識,卻彷彿舊友重逢,有說不完的話,這大概就是所謂性情相投吧。

再甚至,被你視爲閨蜜死黨的,你敢放心與她說盡好話歹語,你敢大膽與她做盡好事壞事,是因爲你必定能從她身上找到你所喜歡的某些夢想,還有某些你的影子。

她信得過你,你,也信得過她。

我認識的這第三個叫隗的女子,就能給我這樣的感覺。

我看着她笑,便覺得親如姐妹,我聽她說話,彷彿聽到自己的靈魂。

我是一顆有着瓶子心的人,瓶口大大的,所以容易與別人交泛泛朋友,但瓶頸窄窄的,所以很難有人進到我心裡,但若你一旦通過了瓶頸,我就會讓你看我瓶內的廣闊天地。

我知道哪些人進了我心底,我不想說,但我要說他們都用了很長時間。

而隗,就這麼唰的一下,直接掉進了瓶底。

我們翌日睡到日上三竿,頭疼得像要裂開,我倆慵慵懶懶散散滿滿地起來,收拾了各自的包袱,發現客棧裡臨來送往,吃喝閒話,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生意,向老闆打聽了,灰衣少年卯時不到就走了,老闆連一文錢也不肯收我們,滿臉堆着笑送我們出門,其實心裡估計巴不得送了我們這兩個瘟神。

我與隗手挽着手前行。

但我們,總歸只是旅人相逢,再相投,最後也還是得一笑一抱拳,還歸各路,此去經年。

在進入鄭國的時候,我們分開了,她去虎牢投親,而我,要去都城新鄭,我們招手道別,相約有空便去看望對方,但其實心裡都清楚,也許再也遇不到了。

我有些傷感,我明明知道離別與重逢不過是人類不斷上演的戲,但每次我置身其中,卻總也擺脫不了悲傷。

幸虧,還有這一路上風景的美好。

鄭國和其他國家不同,鄭國重商,雖然國土小且資源缺乏,但是往來貿易卻極其繁華,大家想賣什麼便賣什麼,想買什麼便買什麼,有點自由貿易的味道,所以家家的日子,過得到也不差。也許正是因爲這個原因,鄭國的人們,才無時無刻不在歡歌,路上三三兩兩有男子互相勾肩搭背,郊遊嘻戲,作爲一個腐女,我看得很是激動。鄭女們大多穿着性感,走在路上高興了,起了興致,就隨手敲起一戶人家給他們唱歌。

我慕名去了新鄭,鄭國的都城,溱水河流經這裡,我之前在江南聽大叔夫妻說,這裡的歌謠最多,也唱得最好。

上巳節,三月上旬的巳日,亦是春天,男女們穿着輕薄的春衫,香腮染赤,耳墜明珠直搖曳去溱水便嬉戲對歌。我也湊着熱鬧,悄悄混入人羣中間,歌的調子有歡快的,也有憂傷的,但都有一個特點,就是聽着真實,沒有矯揉造作的感覺,雖然大多數歌我都聽不太懂,但有首著名的,我還是知道的,有三個女子,雲袖輕擺如蝶舞,雖長得不像,但一起唱起出的聲音,猶如三胞胎一般。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我坐在鬆軟的草地上,聽着她們的歌,溱水河畔的綠草被偶爾溢出的水浪打溼,青青如碧。作爲一個現代人,我深深被這古風震撼了,活在那個世界二十五年,大製作的電影電視看了數千部,但沒有一部來得比現在震撼,那些神馬名導巨星燒錢燒出的國際巨片,可以燒出其形,卻始終得不到其神。

一個時代便是一個時代,春秋只有一個。

記得高中時候選理,卻對一堂歷史課印象頗深,歷史老師與我同姓,也姓文,老師當年說,中華古代史,猶如一具人身,春秋戰國便是頭腦,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有浩然之氣;而後至漢代,便是胸脯,漢武帝拍拍胸脯對匈奴說,中華不納貢,不和親;再至唐宋,便到了腰部,尚可稱爲天可汗,尚可挺直了腰間。但到了清末,就到了人的□□,多少不平等條約,東亞病夫.....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溱水屬於黃河,但因爲是尚在上游的緣故,河水波光凌凌,可以清楚的看見水中游動的魚兒。

我右手淺淺點入河水中,掬起一捧水,隨着水流蕩開去,這中華古史,就是這溱水啊,先秦是上游,清澈見底;漢唐是中游,雖泥沙俱下,畢竟有波濤洶涌之雄大氣象;明清是下游,已經常斷流、奄奄一息了。

我越想越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右手不自覺地輕撫河水,卻猛然聽得遠處好幾個女子齊唱着: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這句我知道啊,這是《詩經》裡的《將仲子》啊,原來她們唱的是《詩經》啊,我一頓足,以前語文課本上不是說,《詩經》不就是春秋各國歌謠的採風麼,鄭歌就是鄭風啊,可惜以前覺得《詩經》裡的句子太過生澀,遠沒唐詩宋詞來得感染力強,我只知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蒹葭蒼蒼白露爲霜”“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這幾首高中被強制默寫過的,故而愛了這麼久鄭歌,都不知道就是《詩經》。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這句我倒是一直挺上心,小時候看“咆哮馬”和“許仙”演的93版《倚天屠龍記》,卻被孫興演的楊逍深深吸引住了,但卻覺得紀曉芙太過迂腐,若是我,定隨了楊逍去坐忘峰,而後翻了金庸先生的原著,看到第十三章,題目便是《不悔仲子逾我牆》,才明白紀曉芙對於楊逍,是“將仲子兮,無逾我牆”,叫仲子的我的愛人啊,請你不要翻牆過來,你過來了,大家會怎麼說我的閒言碎語啊,峨眉又怎麼與明教的人結親呢?

但是,我不悔,故而十多年後,纔會有一個丫頭在光明頂護着楊逍說“紀曉芙是我娘,我叫楊不悔。”

而後漸漸大了,對這記憶也淡了,大學臨近畢業時一個朋友與我偶爾說起倚天,我們發現我倆不謀而合,喜歡的是楊逍不是張無忌,然後在網上搜索,才發現,原來那麼多人同我一樣癡迷着那個楊逍。網上竟有人將倚天裡楊逍曉芙二人的二十多場戲截下來,做成合集,然後我便看了,才發現,一晃十幾年,從未對他人說出的癡迷,原來,依舊。不悔仲子逾我牆。

哎,我又開始不斷憶古傷今,陷入無盡的回憶中,其實我很討厭這樣,因爲每每此時,自己的心態總是特別老,而自己也彷彿隨着心態一同老了幾十歲,成了一個做什麼都沒有動力的怪阿姨。我試圖努力從心中驅趕走這種老年心態,卻還是失敗了。

我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搖搖頭。卻聽見一聲清脆地“姐姐”。

我回頭一看,不遠處正是那日在客棧裡遇到的灰衣少年,他還是那身粗布灰衣,他看着我,腦袋微微左偏,咧嘴一笑,露出不齊的牙齒,英武異常卻又年少可愛,他牽在身後的白馬前蹄輕起,“小狄,別鬧”他撫了撫馬鬃,徒手翻身上馬,身形修長,從容矯健。

“走了,姐姐。”他在馬上朝我揮揮手,回眸一笑。

心裡剎那一暖,清如溱河水。

雖說小清新容易被鄙視,但哪個怪阿姨和女流氓,心裡總還是有那麼片刻,有一顆小清新的心。

可惜小清新再怎麼清新,肚子也還是會“咕”的一聲叫的,當年從楚宮出來的時候,不知道是息嬀還是熊惲,託宮娥送我了一袋盤纏,確實豐厚,只可惜用了這麼兩年多,我摸摸自己的口袋,只剩下掌中這兩個貝殼狀的錢幣了。

起身,走了,看來我吃完這頓飯,得去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