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五日轉眼就過去了,我和隗商量着,這次戲就唱《狡童》。
演出的那日,午時飯畢,怪人婁老就給我們送來了登臺的衣服,他雖說長了一張奇怪的狗面,但其實人不錯,雖然以狗比人不好,但若真這麼比,他定是忠心護主、溫順老實的狗,而不是那種狗仗人勢,對富貴搖尾、向貧賤狂吠的狗。
我們倆的衣服,卻是不同的,她的衣與裙都是窄緊而貼身的,顏色都是一身綠,正是她喜歡的顏色,穿在身上,曲線畢現,玲瓏有致,猶如一株搖曳的柳枝,多情而嫵媚。
而我的恰恰相反,是一色的鵝黃,寬衣廣袖,罩住整個身體,但當我盤膝坐下彈瑟,這寬大的裙裾便猶如一株緩緩開放的花,我也是愛極了。
但我們倆,無一例外都得戴上一張面具,一張白色的面具,上面什麼也沒有畫,就是白茫茫的,只露出一雙眼睛。
我們的戲排在第四齣,我抱着瑟上場,徐徐而坐,我一挑弦,瑟音便柔和細弱的浸染開,婉轉輕盈,像一對年輕的愛侶在靜悄悄地溫柔細語,傾訴彼此心裡的愛慕之情。
隗便唱起《狡童》這美麗的情歌“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她的聲音似嗔似怨,把《狡童》裡的女子模仿的惟妙惟肖。
我們期待着環樓四繞,皆是掌聲雷動。
但反響卻並不熱烈,夾雜着不少竊竊私語,嘈嘈雜雜我聽不真切。
戲畢,我和隗退下了高臺,透過面具我們互相對視,有些得意,但更多的是失落,畢竟我們兩個都自負得要死,卻沒有得到我們所期待的。
幕後,老鴇似笑非笑的一伸手,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女兒們,也許你們該聽聽第九齣戲。”
等到了第九齣,卻見兩位女子,一黑衣一紅衣,都戴着與我們幾乎一模一樣的白麪具,黑衣女子的衣衫則與隗極其相似,耳紅衣女子的霓裳與我這身極其相似,更重要了是她懷內抱着的,是一張同我一樣,十尺一寸的瑟。
她們尚且不過是剛登臺,便已經全樓喝彩滿庭芳。
紅衣女起手彈瑟,悠揚飄逸,像柳絮輕場,隨風飄忽,在藍天白雲下自由飛舞。那黑衣女子便開口唱道 :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相映着,紅衣女的瑟聲熱鬧了起來,到處是鶯歌燕舞,百鳥齊鳴,好似有一隻鳳凰涅槃而出,引而高歌,緊接着便覺百鳥朝鳳,昇平氣象。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黑衣女子唱道。
什麼啊,我承認紅衣女是比我彈的好,但我覺得,這黑衣女唱得比可是比隗差多了,而且唱的什麼歌麼,雖然我就聽懂什麼”懷春”啊,“誘”啊,“脫脫”啊,但我敢肯定內容肯定脫不開三俗。
再看看這一羣羣看歌舞的男人們,各個如醉如癡。
老鴇笑嘻嘻不再看我們,提起裙子也跑上臺去,左手抓住黑衣女,右手抓住紅衣女,高聲喊道“今日的‘押寶’,還是慧女兒,棋女兒。”
“好!”樓內一片喝彩聲。
“果然還是慧棋兩位姑娘,我就說先前那兩個姑娘差了去了。”
“哪有其她的姑娘能奪這個寶啊,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哦。”
樓內議論紛紛,我右手沒好氣的抱着瑟,左手拉起隗扭頭就走,恰巧隗也打算拉着我轉身,我倆真是什麼事情都能想到一塊去,我們倆拉得緊緊地,一路任是誰的目光也不看,直接回房,“啪”的關上門。
“隗姐,,老鴇居然敢耍我們,這算是什麼意思?”我怒將面具從臉上扯下,摔在地上“還有,剛纔那紅黑雙煞唱的是什麼?”
隗便告訴我,剛纔那對女子唱的叫《野有死麇》,野地裡有一頭死鹿,白茂縷縷圍繞着它。少女春心蕩漾啊,便有男子過來調戲。你看那茂密的小樹林,荒野有隻小死鹿。白茅捆紮你要送給誰啊送給少女顏如玉。“喂,死鬼,慢慢來啊,不要慌張!別急着解我的圍裙啊!太響會惹到狗狗汪汪叫的!”
我還...這簡直就是神曲中的神曲啊,和什麼那x夜,xx買賣,xx有毒,兩隻xx有個錘子區別啊,想起以前我爸開車,每每聽到這些神曲,都要把音響調大,一副如癡如醉,難怪剛纔那滿樓的怪蜀黍們都如此興奮啊。
我與隗討論了一下,覺得這個“押寶”應該是這個妓院的特色節目,選兩個同樣的戲,押其中演得好的爲“寶”,tmd老鴇什麼都不跟我們說,故意坑了我們。
既然姐們進了這個坑,那就得從這坑裡爬起來,然後把你們一坑到底!
“她們既然唱《野有死麇》,那麼我們一定不能跟她們一個套路,我們偏偏要選個和她們完全相反的路。”隗愁眉緊鎖,以手托腮道“下次該選什麼好呢?”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江南聽大叔大姐他們唱的歌,那首改變了我的心的歌,便問道“隗姐,你記不記得一首曲子,裡面有句話是‘你要是心上還有我,你就提起衣裳趟過洧水來。要是心上沒有我,世上男人還不多?’,你會唱不?”
“呵呵,這首叫《褰裳》,唱這首到真是好主意,我最愛這首了。”隗的神彩又回來“只是你說的詞,卻是俗唱的詞,這狡童院是大家,是不能唱俗詞的,得唱雅詞。”
“什麼叫雅詞?”我問道。
她回答完我就後悔了,雅詞就是用生澀的古文唱,最煩了,不過還好我不唱,辛苦的是隗,我請她將《褰裳》的曲子寫在竹簡上給我(話說我不喜歡在這個年代讀書,一是都是古文,比做英語閱讀理解還無趣,二是因爲這個年代還沒有發明紙張,都是寫在竹簡上,幾句話可以寫一大堆竹簡,而且,還都是豎着寫的...太不給力...太不給力...)。
老鴇差遣婁老,給我們每人送來了五百文錢,這是我們第一次登臺賺來的九分之一。
待婁老走後,我與隗心有靈犀,相視一笑,隨手將前擲於地上,一個專心彈瑟,一個只管練歌。
前兩日,我細細地將曲譜記熟了,又反覆彈奏練習,彈得熟練了。而隗也認認真真將歌唱了又唱。
後兩日,我們倆反覆排練配合,直到爛熟於心。
第五日,便是我們第二次登臺。這次我們第二個便出了場,似乎狡童院有規矩,越差的戲便越先登場,我們一黃一綠,並肩登臺,臺下無人鼓掌,只有零零散散的噓聲。
我輕輕將瑟放下,自己盤膝而坐,隗走上前去。
她回頭看看我,隔着面具,我看見一雙堅定的眼睛裡,反射出一樣堅定的我,我倆心領神會的點點頭。
我一揮手而起。隗便開腔唱起: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豈無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她唱得入迷,我彈得專注,雖然我並不能全部理解這拗口的詞,但我卻能完完全全感受這詞的感情,我彈着彈着,腦海裡卻不斷浮現出一雙有着雙瞳的眼睛。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彈奏,卻控制不了我自己,好像有人把寒冰和炭火,同時放在我的心窩,冷得難受,又燒得熾烈。待到隗唱完最後一個字,我收曲當心一劃,終是控制不住,斷了一根弦。
還好,臺下如雷的掌聲遮蓋了這不諧之音。
我抱着瑟下臺,不想讓隗看到斷了弦,但她還是看到了:“吟姐,弦怎麼斷了?”
我支支吾吾,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算了,先看看她們演的。”隗嘴角勾起一絲得意的笑“這一次,她們輸定了。”
紅黑雙煞依然是壓軸出場。
待那紅衣女子彈起最初的幾個音符,我的心便一沉。
壞了......
到那黑衣女子唱起歌來,雖然我和隗都戴着白色的面具,看不到對方的臉,但若真摘了面具,只怕我們的臉,比這面具還要慘白。
我們就這麼慘白地,聽這那黑衣女子依依呀呀地唱着: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豈無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她們,唱的也是《褰裳》。
就好比一個女人,最怕的便是撞衫。
特別是和宿敵之類的撞衫。
更怕的,是撞衫之後,沒有宿敵穿得好看。
那種羞辱和不爽,是最鬱悶的。
“吟,不要擔心,我們和她們不分伯仲,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隗雖是這麼說,卻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我也捏住了她的手“恩,我知道,我們倆組的勝算是五五開,我們不會輸的。”我故作堅定的說,其實我心裡也沒底。
果然,當老鴇意味深長的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她們的時候,我便有什麼不好的預感了,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還是她嘴角那絲若隱若現的陰冷笑意。
老鴇她說:”今日的‘押寶’,還是慧女兒,棋女兒。”
我和隗,又一次敗了。
一敗再敗,敗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人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