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桓公之死

“夫人, 其實,你不必送我,父王既然饒了我, 就一定會放我出關。你若送我, 他一生氣, , 反倒會.....”子蘭說話細聲細氣的, 就好像一隻捧着手心的小蠅,輕輕一捏就會斷氣,該有一個多麼殘暴的父王, 纔會養成如此唯唯諾諾的公子。

“我不是送你,我自己, 也要走。”我儘量把聲音放得溫柔, 來安慰這個孩子。

子蘭的瞳孔卻瞬間闊大, 他一臉惶恐,音調也提高了一倍“夫人, 你走不了的。”

“爲何走不了?”我輕輕地笑了,這麼多年,走南闖北,哪個地方留得住我?哪個地方我走不了?

“因爲...你闖不過魚麗之陣...”子蘭細若遊絲,還未說完, 就被宣子呵斥制止。

“甚麼是魚麗之陣?”我話音剛落, 便看見了這魚麗之陣。

茫茫一支鄭軍, 竟然開入宮內。軍中應該都是精兵, 因爲我見着婁老, 也不過這大軍中的一卒。

一軍五偏,一偏五隊, 一隊五車,五偏五方爲一方陣,以偏師居前,讓伍隊在後跟隨,彌補空隙。大將陣後,分作若干魚鱗狀的小方陣,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就猶如一隻大魚,車馬宮中,顯得異常黑壓壓密不透風。

我心下一橫,赤手空拳就打算闖過去。既然有出來打的心,就該有挑艱險的膽色。管他魚麗之陣,就算猝然臨死,也不該有半句呼號,咬牙挺過去的是大丈婦,挺不過去的是大豆腐。

“孃親,我同你一道闖。”我看着宣子朝我堅定的點點頭,眼神毅然決然。

我熱血直往胸腔涌,熱淚直往眼眶涌,瞬間就原諒了他,宣子他良知尚存,尚且知道何處爲心之所向,心之所安。

我不禁揮手招呼他過來,等下一起上,心裡卻提醒自己,等下要保護好這孩子。

可宣子,他卻過來點了我的定穴。

這是我一生打得最可笑的一仗,還沒開殺,就束手就了擒。

我怔怔地看着宣子,看他氣宇軒昂少年郎,我心下悲涼,有悲涼他,也有悲涼自己。他見我盯着他,臉色一白,眼睛躲躲閃閃的避開我,反倒一臉堆笑,雙手抱拳,好似邀功請賞般,迎上走過來的鄭踕“義父——”

“呵呵,不愧是我的阿盾。”鄭踕拍了拍趙宣子的肩膀,笑得如花綻放,兩個酒窩格外迷人。宣子也是一臉得意,他湊近鄭踕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鄭踕的臉色變轉爲耐人尋味,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眼角勾着曖昧,接着轉過瘦小的身板,晃晃悠悠的離去。

只留下宣子,解開我下身的穴位,押着我前行,這條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它通往鄭王的寢宮。

“孃親,魚麗之陣威力非常,你根本不可能闖過去。而且闖出了宮,也逃不出城。”宣子環顧四周,見並無耳目,便將聲音壓到最低“倒不如等會假意順從義父,藉機從暗道出逃。”

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很白癡,好像最近我都喪失了思考力,凡是都只看表面,便衝動行事,武斷了宣子,我心內感動,對宣子說:“宣子,等會我穩住他,你先下暗道去。”

“孃親,我不打算走。”趙宣子搖搖頭拒絕了我的好意,慼慼然擠出一笑“世上沒有第二人,如義父般與我投緣。”他擡起頭凝視着我,有不捨也有無悔。他眼簾一垂,彷彿對我做無聲的珍重和道別,然後一揚手,解了我上身的穴道,旋即調頭離去,背影修長而挺拔。

這個孩子已經長大成人,我已不能再決定他的命運,那就讓他選擇自己的道路吧。

我回轉頭,伸開雙手,用力一推,兩扇宮門左右對開。

這寢宮裡香氣迷人,琉璃宮燈燈八盞把流光拋,器具佩飾精雕細琢,雲錦牀榻上歪歪斜斜靠着鄭踕,他眉毛彎彎,笑意盈盈,倘若我只是初見,不知情這浮華背後的陰暗,定會覺得,他是怎樣一個驚豔人間。

他不經意間聳起眉毛,好似挑逗地撅一個嘴兒“姐姐,你再繃着臉,便真會變老了。”

我神色不變,依舊是冷着一張臉,徑直走到他邊上,猛地往榻上一坐。

“姐姐,你這來勢洶洶地,莫不是要打我吧?阿水知道錯了,你還在生我的氣麼?”鄭踕睜大了雙眼,彷彿很害怕很委屈的樣子,嘴角卻偷偷勾起一絲笑,這一絲笑漸漸渲染開,直到他咧開嘴露出牙齒,笑得放肆。他長得真不算英俊,但爲什麼笑起來卻如此好看。

我看着他,想起宣子的囑咐“倒不如等會假意順從義父,藉機從暗道出逃”,雖然我覺得宣子想得有點過於美好,我沒有諂媚鄭踕的本事,他也不可能被諂媚得了。

不過,死馬當着活馬醫了,倒不如試一試。

於是我學着他的神態,也對着他笑逐顏開。

鄭踕看見我突然展開笑顏,初始一怔,他一瞬間變臉,收起了笑容,脣欲啓而猶閉,表情變得十分酸澀。然後,他猛的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我,越抱越緊,我感到一股絕望孤獨的氣息,噴涌而出,這氣息嚇到了我,我試圖用力推開他,他卻愈加用力和霸道,彷彿唯恐失去.....

哎,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橫下心來,不再掙扎,反而伸出雙臂也抱住了他。鄭踕感受到了我的順從,他將頭從我肩上移開,用一種陌生的表情看着我。

他臉上無笑,眼睛裡泛着難以置信神色,顫抖的雙脣不吐一字,兩隻手臂好似兩根直直的木頭,一點點僵硬地鬆開.....

好機會,我抱着他的雙臂稍稍往上挪了一點,左右兩下,點了他的定穴和啞穴。終於也有一次,是我成功點了別人。

我便趁着鄭踕還沒有衝穴,將他推下牀去,接着移開牀榻,打開石門,我想了想,又取了牆上他的佩劍,然後一躍石階而下,也顧不得暗道的狹窄和窒息,五步並做三步,一路狂奔。

到了井下,我將井繩末端纏繞在右手上,將劍咬在嘴裡,雙手交替着往上攀爬邊,一邊爬一邊收繩子,卻聽見腳步身由遠及近,我猛然往下一瞅,正對上鄭踕那雙暴戾的眼睛,他仰頭直勾勾盯着我,厲聲大吼“你給寡人回來!”

我聽到他的吼叫,爬得更快了。當我鑽出井口,着陸平地的時候,我從口中拿下劍,抽出來,從連着井軲的那端砍斷了井繩,然後將繩子朝遠方甩了出去。

“你給寡人回來!”鄭踕重複着又吼了一遍,凌厲狠絕的要挾我道“不然讓寡人捉到,必定一劍殺了你!”

我心中燃起怒火,探頭井內,黑乎乎一片,什麼也看不清,如今繩子已被我甩得遠遠的,你就是深井底的蛙,再怎麼也跳不上來,想到這,我也朝井內吼道“老孃我就不信你捉得到我!”

“好,你等着,你看寡人捉不捉得到!”他雄厚的吼聲從井底一直響徹到長空,天地也爲之肅然低昂“哪怕追到兩千五百年後,寡人也奉陪到底!”

他看過那個手環,他知道我來自兩千五百年後。

我心中一慌,惴惴不安,不自覺又朝井內探看,井內一片漆黑,就好像我夢裡那永遠看不清的黑影,該不會,鄭踕就是我夢中,那第五個人......

想到這,我一失神,跌坐在地上,又趕緊手忙腳亂的爬起來,大腦空空,驚恐的往前飛奔,逃離這一口井,逃得越遠越好。

因爲害怕,我竟然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是在往哪再跑。於是我稍稍停下喘口氣,我發現我選的,竟然是由鄭入衛的路。

我的心,它想由鄭入衛,然後由衛入齊。我將右手放在胸口,我的心臟因爲劇烈運動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也許真的只有去齊國,才能讓它安定下來......

我好像這半生,都在不斷的受難,流浪、愛情、生存,可我偏偏又不肯做個聖母,總是選擇以硬碰硬,到頭來碰了一身的傷。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說我只知俎與刀,難免今生刀俎磨難。現在看來,這到成了一個詛咒。

我來到齊國,齊國卻是一片混亂。桓公病重,五位公子各率黨羽爭位,刀戈相向,人心不安。但我的心卻因爲一點點靠近重耳,變得越來越覺得安全。

齊宮這些年間,經歷了多次翻新和擴建,很多道路和宮殿都已經改變。所以我憑着小時候的記憶來辨路的結果是,我迷路了。

殿廊重重,雕樑連畫柱,亭臺接樓閣,山水交錯,我被繞得暈頭轉向,因爲桓公病重,宮內無主的緣故,別說是侍衛宮女,就連一個可以問路的人都找不到,當真是而今只有鷓鴣飛。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熟悉的瑟聲,從遠處傳來,是重耳在彈《溱洧》!我心中一陣欣喜,踏過如茵的綠草,經過如蓋的青松,急急尋着瑟聲而去。

但,我卻在遠處,生生止住了腳步。

那邊,好像和我,是兩個世界。

齊宮佈景巧妙,一座六角鳳雕亭背山環水,三面荷花一面柳,亭上一人,不爲歲月風霜所蒼老,他髮髻高聳,穿一身寶藍廣綾長尾袍,風裳水佩,起手彈瑟。

他身邊的二八佳人,年紀比宣子還輕,低髻上插着兩支珍珠簪,頭輕柔地放在男子膝上,一身煙水百花裙娓娓垂地,她的臉上,倒影出男子含笑的雙目,郎情切切,妾意濃濃,曲子愈發千迴百轉,《溱洧》啊《溱洧》,這是多麼動人的歌啊,它情意綿綿,嬌嬌滴滴,婉婉述說着永結同心,朝夕相待。

場景依稀,他的雙瞳依舊柔情似水,只是倚在他膝上的人,卻換了朱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