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入房內, 見重耳背對着我,正在穿衣。他將雙手套入一件花草紋繡淺白絹面織衣,從下往上, 緩緩滑過他健碩的背部, 直到遮住那兩塊高高的肩胛骨。我覺得臉上有些發燙, 心潮澎湃。
“你回來了?”重耳一邊給自己罩上件交領玄色深衣, 一邊問我。
“公子, 是我。”我端着水盆的手在抖,抖得水面起來一陣的漣漪。
重耳回頭掃了我一眼,雲淡風輕。又扭回頭, 拿起一根紳帶,繞過腰間束起來, 他疏離地說道“你過來吧。”
“恩。”我小心翼翼的端着銅盆上前, 雙手將銅盆遞至他左側。沒想到有一天, 我也能看他洗漱,爲他端水。
重耳繫好申帶, 將雙手放入盆中,這雙熟悉的大手,手背上指節粗大,這手也老了啊。再不珍惜眼前人,真是怕來不及了。
“行了, 你退下吧。”重耳洗完手, 習慣性地一揮, 這一揮就把水珠兒不偏不巧濺在我臉上。等我我反應過來, 眼睛, 鼻子,嘴巴上全是他的洗手水。可我雙手還端着銅盆, 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怎麼覺得他這一揮,有種羞辱人的味道?
“重耳!”我在這水霧中睜開雙眼,卻見他的不屑一顧,彷彿這一切都是應該的,我理所當然該替他端水,他理所當然該濺我一臉。呵呵,他不過當我是個下賤的滕妾,是我太認真了,所以纔會如此傷心。呵呵,海不曾枯,石不曾爛,地不會老,天不會荒。重耳以前說過的話,都是狗屁啊!
想到這,我揚起手中的銅盆,一盆子水潑向他,就像潑出鬱積已久的怨氣,將他從頭淋溼到腳。
重耳轉過身來,正對着我。他尚未梳理的頭髮粘連在一起,衣服溼漉漉貼在身上,顯透出起伏而發達的胸肌。我擡起下巴,直勾勾盯着他,等待着他給我呵斥,給我暴風驟雨,然後厭惡的將我放逐天涯,讓我從他眼前永遠消失,不再過問。
然後,時間卻是另一番靜謐。
他什麼也沒有說,單單只是凝視着我,眼神好似經過了過濾一般,變得如碧波般清澈,洋溢着寵溺的味道,平和地將我完全包圍 。忽然,他嘴角畫出月牙樣好看的弧度,開心的笑了起來,和陽光一樣的耀眼。
剎那間有些恍惚,他是在對文贏笑,還是在對文吟笑?
看着他在笑,我也想笑,可是我怎麼忽然就哭了起來。他知道了?他發現了?他認出我來了?突然覺得自己這麼久的心血,沒有白費,守得雲開終見月明……
“妹妹,你怎麼了?”這麼大的動靜,懷贏在外面自然聽到了。她慌忙推門進來,看見重耳是渾身透溼,而我則是哭個不停,想都不想,毫不猶豫擋在我面前,就勢跪倒在地,替我求情“公子,妹妹年少氣盛,沒有規矩。求公子千萬不要責罰她,要罰就罰我吧……”
“姐姐。”我見懷贏聲聲誠懇,心有不忍,止住哭啼,上前拉起她。爲什麼要給重耳下跪啊,我這一輩子,也不會給他下跪。“秦晉不相上下,姐姐何故自賤。”
“哈哈—”重耳不怒反笑,彎彎的眉毛就像高掛的新月,狡黠的眼睛就像璀璨的星辰。他轉過身去,打開漆花的櫃子,找出一卷麻繩,然後又轉回來,對着我一揚手,掀掉已溼的衣服,露出幾乎連成一塊的肋骨。他收斂起笑容,正色將麻繩遞給懷贏,自個兒將雙手背在身後“懷贏,把我綁起來。”
懷贏花容失色,接了繩子,卻不敢起身,更不敢上前。
“過來綁我。”重耳的話語恢復了一貫的冰冷,寒氣襲人,讓人不敢不從命。懷贏畏畏縮縮上前,將重耳反綁起來。於其說是綁,到不如說就是鬆垮的繞了幾圈,打個結。直到懷贏退下,她的手和身軀,都在微微發抖,一個這個高大的女子,卻抖得像一隻瘦弱的小貓。
他脊背挺拔,筆直着上身,雙腿卻一點一點地彎曲了膝蓋,他,他,他竟然徐徐跪在了我面前“是在下冒犯了二公主,重耳向公主請罪。”
重耳向我下跪。
他是對文贏跪,還是對文吟跪?
如果他認出了我,爲何還要叫我“公主”,向我請罪?如果他沒認出我,又爲何要對他厭惡的公主“笑”?
他總是這樣,時寒時暖,永遠都讓人難以捉摸。陌生又熟悉,似乎要將人拒之千里,又似乎要將人融化在他的身體裡。我一時沒了判斷力……
我要不要告訴他我是誰呢?如果他真的是對公主好,那我說出來,豈不是自討沒趣?再說,還有懷贏在場。到嘴邊的話,又被我再次嚥了下去。
見重耳跪着,想扶他起來,可手卻僵硬得不能動,腦袋裡雜亂無章,完全不知道該幹什麼。我心裡忽然就退縮了,竟踱步跑出了門,離開了這間屋子,逃避這一切。直到回到自己房內,坐在榻上,心還在跳個不停。
我發現,我現在面對他會變得異常糾結,腦袋裡總有兩個人,一個文贏,一個文吟。文贏羨慕文吟永遠在重耳心底,文吟擔心重耳會愛上文贏,這兩個人繞來繞去,把我自己越繞越糊塗……
還好暫時又見不到他了。重耳翌日就離開了雍城。
任好派公孫枝率三千秦軍,護送重耳渡過黃河,重返晉國。他此次復國,只帶了下臣們隨行,家眷都留在了雍城,包括他唯一的兒子姬歡,都由先軫照料。
不久,先軫就向我們回報,重耳一渡過黃河,那些埋伏於國內的親信們就立刻前來接應,就同秦軍裡應外合,在衆人的擁簇下一路開到曲沃。夷吾的舊部呂省、郤芮紛紛投降,姬圉倉皇出逃高梁。重耳朝於武宮,被衆人擁立爲君。
重耳,他終於做了晉王。
先軫的話好輕描淡寫,這十九年的輾轉,讓我有些不相信,怎麼結局會如此輕鬆,彷彿輕輕一伸手,就摘得了王位。
“大王傳信,讓先某護送歡公子同各位夫人,回曲沃去。”先軫已經改口“主公”爲“大王”了,他恭恭敬敬地向我們傳達重耳的意思。
“好啊,先大哥。”齊姜的笑容乾淨清朗,一心記掛着重耳“不知公子最近可好?衣可暖?食可飽?是否很操勞?”
“呵呵,夫人放心,大王一切安好。”先軫樂呵呵地回答齊姜。“夫人,你也該改口啦。”
“那就好。”齊姜自覺失言,用手捂了捂嘴巴。她聽聞重耳安好,更是言笑晏晏,轉而對我和懷贏“兩位妹妹同我一樣,都還沒去過曲沃呢。我們早點動身,早些同公……大王匯合可好?”
“我和文贏,都聽從姐姐的吩咐。”我還沒開口,懷贏就笑着替我答了。
“那太好了,妹妹們先坐,我去整理行禮。”齊姜笑得嘴裡都帶了蜜,她朝姬歡招手“歡兒,我們去收拾收拾,早點去見你父王。”
“是,姜姨。”姬歡站起身來,乖巧地同齊姜一同離去。我看着這個孩子的背影,他比宣子、且居他們小不了幾歲,身子卻矮了兩截,瘦了一圈,就和璧結一樣單薄。聽說近年來他常常生病,多虧了齊姜,視如己出般的照顧他,方纔好轉起來。所以母子倆尤爲親近。
“先…大人……”懷贏見先軫欲離去,突然吞吞吐吐開口叫住了他,暗地裡卻突然抓住我的手,她指甲好尖,抓得有點疼了。
“額,夫人。”先軫不得不折返身,朝懷贏行了個禮,洗耳恭聽。
“聽說圉…公子逃到了高粱?”懷贏的聲音就好像快斷流的水,越說越細,越說越小“大人…可還有他的消息?昔日齊國桓公,棄射鉤之仇……”懷贏止了聲,她似乎還有什麼要說,卻不敢說。
“恕在下無能,並不知別的消息,不過……”先軫似乎猜到了懷贏要說什麼“夫人請放心,大王是宅心仁厚之人,連呂省和郤芮,如今都可以繼續上朝,原職不改。大王一定不爲難爲公子圉的。”
聽到這,我感到手上的力道變輕了,用眼角餘光一瞟,懷贏已在不知不覺中鬆開了我的手。
呵呵,看來弄玉說的也是對錯各半,這懷贏當初逼妹妹將姬圉讓給她,只怕不是爲了做妃做後,而是爲了一個“情”字。
不覺有些替我這位姐姐擔心。
擔心她的不只我,還有父王。任好將我們倆姊妹,從雍城一直送至大荔,過了大荔,就要到黃河邊了。
任好年紀大了,竟然也囉嗦了起來,還要一個一個單獨囑咐,我在這邊看着他同懷贏交談,百無聊奈。
“秦王真好,庶嫡一般對待,對你們都如此上心。”齊姜拽着我的胳膊笑着說。她這人其實挺好交流的,說話帶着靈氣,隨意那麼活躍地一勾嘴角,就能不知不覺拉進同你的距離。“妹妹,不說了,你父王過來了。”齊姜朝我使個眼色,用手肘拐了我一下,放開鬆開我,識趣的避開。
與此同時,任好正漸漸走進我。他的笑容徐徐綻放,是那般閒恬,但又無法遮住他明淨睿智的心機。“父王送你的五星還在嗎?”
我條件反射般將手探入衣內,要將系在脖頸上的小星星掏出來,卻被任好阻止了“唉,不用了,好生戴着便可。”他說着,嘆了一口氣,這嘆息低沉得有些神秘“寡人,就送你到這裡了。去了晉國,要同你王姐相互扶持,好生……輔助晉王。”
任好的錦衣,還是他最喜愛的顏色。整個身子,都瀰漫着淡淡的紫色氣息,繚繞那長垂的青絲,安逸又瀟灑,魅惑又大氣。“寡人聽聞,你數月前,曾經水潑晉王?”
“文贏一時衝動,望父王恕罪。”我趕緊識時務的給他跪下認錯。任好也不攔着我,也不叫我起來,就任憑我給他跪着。你倒是叫我起來啊,跪得…有點疼了……
“這世上,恐怕只有寡人,纔會送你千里吧。”他棱角的輪廓分明是極柔和的,卻像盛開的罌粟一樣的妖豔。他雙眼分明是笑的,卻像空中一彎朔月般悲慼,讓人有些不忍。
我不禁仰起頭,隨口安慰他道“父王的養育之恩,文贏今生今世無以回報。”突然想起求嫁的時候,他說的話,於是又趕忙添上一句“文贏將來一定收集天下美玉,全部獻給父王,報之以瓊玖。”
“哈哈—”任好放聲大笑了起來,風吹起了幾縷他的長髮,半遮半掩住臉,模糊了笑顏,變得意味不明。我有點覺得自己將要在這勾人的笑容裡一蹶不振地沉下去,莽莽荒野霎時間失去了原本的顏色,一切一切悄無聲息地歸於混沌。
這混沌中忽然出現一對雙瞳的眸子,我瞬間就清醒了,定了神。自己站了起來,例行公事的向他告別。然後和一行人,趕往河岸,乘船渡河。
龍門山一帶的黃河水,似乎更勝峽江的湍急。陣陣驚濤駭浪衝打着礁石,就好像那些石頭,是被這黃河水衝裂開來一樣。懷贏和姬歡在艙內,我和先軫,齊姜則選擇站在船頭的制高點,欣賞這這奔流的奇蹟,波瀾壯闊。向下望去,那河水一瀉千里,濁浪排空,最終會奔騰入郴海,天地之間,是那麼澎湃又是那麼恢宏。
“先大哥,你看前面那是不是大王?”齊姜忽然指着前方,驚聲叫了出來。我循聲望去,前面岸上,確實是人影攢動,還有鼓樂之聲?那華蓋之下,不是晉王重耳,又會是誰。
“大王竟然親自來黃河邊迎接。”先軫似乎也吃了一驚,眯起眼睛眺望“大王這是意欲何爲?”
“大王,大王怎麼會……”齊姜沒有理會先軫,而是扭頭看向艙內,眼神空洞,喃喃自語“她,怎麼會是她……”
齊姜她這是看的懷贏姐姐?
等船快靠了岸,我才明白齊姜爲何會失態。
岸上來的人,有晉軍,有侍從,有大臣,還有禮官,迎親的禮官。
樂師們奏的是《車轄》,所有的車馬,皆是墨色。重耳站在最前面,一身新婚的玄色長袍,幾乎要融入這黃河的濁浪,
他親自奔赴黃河,竟是要千里迎親,重新辦一場婚禮,將新嫁娘從龍門山一直接回曲沃去。
四牡騑騑,六轡如琴。覯爾新婚,以慰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