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衰聽得聲響, 聞得氣味,立馬回頭。小心翼翼揭起簾角,藉着縫隙, 瞥見我吐了。他察言觀色, 趕緊朝熊惲正色道“晉王答應大王, 晉楚世代爲好。”
熊惲面露無限的欣喜, 好像突然就保住了性命, 忙不迭又匍匐下去,聲聲謝恩極其諂媚。
趙衰面不改色的穩住他,敷衍客套了幾句, 不慌不忙駕車返回晉營。
“主公,夫人她……”趙衰話還未說完, 等候已久的重耳, 便一躍上車, 一把掀開簾子,渾然不顧地跨過一地污物, 一手抱住我,一手搭在我的脈上。他眼中的光越閃越亮,跳動着驚喜,雙臂摟將起我,抱出車來, 卻又像想起了什麼, 忽然就柔緩了動作, 輕輕將我放下, 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
我看着他的表情, 猛然醒悟,隨即心內綻開了花, 嘴角不自覺就勾起了笑,指着自己的肚子“我…我有了?”
他點點頭,又揚起頭,仰天大笑,復擁我入懷。兩人心照不宣的和好如初。
重耳當晚就下令,晉軍三軍,只留部分留守,餘者大部分均拔回曲沃,他也擺駕回宮。
在車內,他摟着我,右手拂上我的肚子,悄悄在耳邊癡語“將來,我要將王位傳給他。”
“別,千萬別!”我趕緊阻止他,我真心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也同他一樣,陷入無盡的謀算“你要真愛他,就不要讓他當太子!”
“爲何?”重耳幽暗的眼中,隱約有些許失望。
“因爲我希望他能平凡的活着,每天不需要考慮太多。”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肚子,滿心期待和憧憬,這裡面有一個小生命,我和重耳的孩子。他的父母跨越千年,歷經艱辛,所以這個孩子,一定要遠離廟堂,幸福的活着。而不是一不小心,就在爭權謀利中被別人算計,掉了腦袋。“你還是立姬歡做太子吧。”
“呵呵,那就依你。”重耳想了很久很久,才說出這句答應我的話。又過了良久,他方纔釋懷一笑,湊到我耳邊“你說,我兒子該取個什麼名?”
“你怎麼知道會是兒子?”真對他感到無語。想想啊,他目前有一個兒子,名歡。“那不如就叫他樂吧。”願這個小寶寶,一生都能歡歡樂樂,開開心心。
我們剛到晉宮,便有宣子和且居帶着一個人,上來通報,看那人的衣飾,是天子的使節。重耳猶猶豫豫看了看我,似難割捨。
“你快去吧,天子的事,不可耽誤。”我勸他道。其實,他也算到了我會說這句話,轉身便隨使節去了正殿。
“哎,沒想到啊。”宣子雙眼看着離去的重耳,淡淡地在我身邊丟下一句“沒想到老夫少妻也能如此恩愛。”
老夫少妻?宣子雖然說完便遠去了,但他這句話,卻還是深深觸動到了我。我心裡其實很清楚,但卻不由自主忽視重耳的年齡,不斷刻意的告訴自己,他沒有老,他的容顏未曾滄桑,他永遠不會被歲月帶走……
我直視着重耳的背影,這麼看似乎真也有稍稍的彎曲。突然間有點恨宣子,故意用輕輕一句點到爲止的話,重重傷到了我。
一個人有些傷感的回到寢宮,卻發現懷贏等在門外,來回踱步。沒有重耳的命令,她不敢進去。
“許久都沒見妹妹,呵呵。”懷贏見我回來,眼睛閃爍,緊鎖的雙眉終是展開。
“姐姐,進去說。”我笑着招呼她,她卻忐忑的向內窺望,還是不敢進去。
“呵呵,進來吧。”我說着硬拖着她,將她拉進來,這個姐姐,還是扭扭捏捏不肯移步。卻聽得哐啷一聲,她在與我拉扯之時,不小心將靠在門前的一隻案几撞翻,那案几上那支玉斛跌落在地上,碎成數片。
“啊!”懷贏惶恐的蹲下去,撿拾着碎片,也許是因爲心內太慌張,匆忙中劃傷了食指,滴下血來。
“算了算了,姐姐別撿了。你也是無意之舉。”這隻玉斛是往日重耳飲酒用的,我同他說說,就說是我失手打碎,他應該不會怪罪的。
“不行,不行,一定要賠。”懷贏說着,竟然全然不顧,丟下我就跑了出去。不久,她就手捧着一個箱子歸來,氣喘吁吁的遞給我。打開一看,是一隻紫玉斛,斛沿翹起,形似花朵,無論材質與做工,都別緻無雙,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
“這隻…這隻…陪給妹妹。”懷贏說完,又一個招呼就不打,匆匆就跑走了,她走得跌跌撞撞,出門時差的自己絆了跤。
她和這宮裡的其她女人一樣,都十分害怕重耳,似乎自從入主了晉國,他就對她們沒有了好臉色。
搖搖頭,收拾了一下,將這紫玉斛,擺上原來的位置。
※
重耳一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俯身貼在我肚子上,看來他對小寶寶的期待,並不比我少。他賴在那好長一會兒,興沖沖提酒拿斛,自斟自飲起來“天子要爲我加爵了!”似乎覺得不對勁,他低頭打量紫玉斛“怎麼換了一個?先前的呢?”
“我方纔不小心,失手打碎了。”怕他責罰懷贏,我撒了謊。“不過,我特意去挑了一個,是不是比以前那個還要好看?”
“好看,丫頭挑的,怎麼會不好看?”重耳哈哈大笑,滿眼喜悅,絲毫沒有生氣,他反倒嘴上如抹了蜜糖般“以後,我便只用丫頭挑的這隻斛。”
“你呀!”我嘆口氣,他獨對我如此寬容…不如,戲謔他一句“重耳,如果這玉斛不是我打碎的,你會責罰那個人嗎?”
“會,打碎寡人的玉斛,寡人一定會責罰。”重耳第一次在我面前坦誠他的嚴厲和狠心,出乎意料,我反倒吃了驚。
他凝視着我,墨黑的雙眸內星光閃耀,儼然看出了我的驚訝“丫頭,以後你無論問什麼,我便如方纔這般,如實作答,不再瞞你,也不再騙你。我這個人,的確薄情寡義。”
“是啊,你對有些人,真的太過於薄情寡義。”很奇怪,我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那個被火燒死的男人。君非良人,他爲他割肉剜股,他卻任他焚死“比如,介子推……”
“呵呵,丫頭,你偏偏說了一個,我未曾薄情寡義的人。”重耳一隻手飲酒,另一隻手環繞我的腰間“割股奉親,本是人子之事,必於親疾病垂危之時,萬不得已而爲之。”
“恩,那又如何?”我有些不解這話有何深義。
重耳一臉深沉,淡淡的張開雙脣“割股不能奉主,只可奉親。子推這般舉動,未免有些不合常情。”
“那是因爲他對你……當時你那般落魄悽慘,我們哪個看得下去!”我本來想告訴他這是某種感情,卻還是選擇了暗示。
“哦,那爲何當時你不割?狐偃不割?先軫不割?趙衰不割?”重耳完全沒有領悟到這種男人之間的感情,繼續分析推理道“獨獨子推來表忠心。如此所作所爲,不僅讓我想到了一個故人……”
“誰?”難道,還有喜歡重耳的男人?
“易牙。”重耳冷冷的說出了一個名字“當年齊國桓公愛美食,易牙便烹子奉君,憑藉這奇能異行,獲得桓公非常之報,頂替管仲,被封爲相。”他說着,嘴角不屑的笑了笑“但最後呢?桓公爲易牙築高牆所囚,下場何等淒涼!”
重耳眼角上挑,好似事事皆在他股掌“當日,我便看出子推絕非賢臣,爲了誘出他本性,我冊封諸臣,卻故意忘了他。他果然露出狐狸尾巴,假稱歸隱,卻劫持你去綿山,藉以要挾……”
他後面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就是他提起齊桓公,我腦海裡全是齊桓公最後的樣子,那些爬出來的屍蛆,噁心從胸內翻上來,忍不住又吐了,還全吐在了他身上。
“丫頭。”他沒有顧及那一身錦衣,反倒慌忙愈發摟緊我,用手替我順氣。
“子推不是佞臣。”我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替介子推辯護。
“好好,他不是佞臣。”重耳忙不迭的許諾我“等我得了空,便去綿山祭拜他,他不是在柳樹下被燒死的嗎?那我就加封他爲柳神,丫頭,這樣你可安心?”他見我不答他,聲音愈發溫柔的哄勸我“丫頭,你該替我高興啊,天子要爲我加爵了。”
周天子賜晉國大輅之服,戎輅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三百人。並策命他爲伯侯,即爲諸侯之長。獨抗尊王攘夷大旗於肩,日後可以直接討伐不臣諸侯。
如此加爵,百年來只有齊桓公得到過。加爵加爵,就是公認了你是霸主。
桓公加爵後,旋即北杏會盟。
重耳加爵後,也旋即公以周天子之命,召集諸侯踐土會盟。
除了楚國已自認蠻夷,不敢再來中原。其餘諸國衆王,皆數盡到踐土。
重耳帶我一道來踐土,讓我坐在車內,不讓我出來,也不讓我看外面。他的笑神神秘秘,卻帶着得意“丫頭,等會我自會再回來,帶你出來。”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帶我出來。
重耳穿着大紅伯侯朝服,整個人都張揚得像一團火,我看看四周,黑壓壓好多人,全部圍繞在一個高臺下面。他在衆目睽睽之下,牽起我的手,帶我並肩走上高臺,我們執手並立,日月朝朝,俯視天下。
忽然,聽得底下不止一陣騷動,越來越多的人擡起頭,仰天驚呼。
“快看,五星連珠!”
“是五星連珠!”
我也順着方向仰視,朗朗晴空,天藍如洗,卻顯出五顆耀眼的星辰,比黑夜裡還要灼人眼目,鳳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潤,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
那個我們不知道的第五個人,此刻也一定正在衆人當中!
我心一揪,仔細向下望去,慢慢的尋找着,表情怪異的任好,任好身邊恨恨的百里奚。遠處同弄玉站在一起,朝我們笑的蕭史……還有一個會是誰呢?我目光一個人一個人的掃過去,卻猛然看見了…鄭踕。
他還是那般瘦小,臉上卻不再掛着笑容。他緊閉着雙脣,看不見他那排不整齊的牙齒。他尚不到四十,頭髮卻全白了。衆人皆伸頸看着天空,議論這千古難遇的奇景,獨有他神情漠然,盯着地上,一言不發。偶有微風,吹亂滿頭如霜鬢。
“丫頭,在找什麼呢?”重耳欲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我怕他看見鄭踕,趕緊迴轉了頭“五星連珠了,我在找第五個人,那個共工門人。你說,他會是誰?”
“呵呵,我也不知道。不過…他是誰都不重要。”重耳似乎根本就不關心,不在乎那第五個人“我要的東西,馬上就可以得到了。”
他說着,擺擺手,示意兩批人上到臺上來。
一批是晉國的大臣,狐偃、先軫、趙衰、賈佗、魏犟、欒枝…甚至連趙宣子和先且居都來了。
一批是各國諸侯,秦王、齊王、宋王、魯王、蔡侯、鄭王、獨獨衛國,來的是衛王的三弟,衛叔武。
“你兄長呢?”重耳詢問武,這語氣並不禮貌,連稱呼都沒有帶。
“兄長在野,未能來得及親自前來,還望大王見諒。”衛叔武倒是極其客氣,言語十分恭敬。
重耳並未再搭理他,而是捏緊我的手,他掐得很緊,似乎是想昭告着什麼。
“大王糾逖王慝。”狐偃率先朝重耳,雙膝跪拜了下去,雖然我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那一舉一動,很明顯是俯首稱臣。狐偃一跪,其餘的諸位晉臣,也紛紛跪了下去,參拜重耳。
重耳卻什麼也沒有說,反而將目光轉向的另一批人,他的雙瞳,第一次突兀到如此明顯,明明是平視,卻覺得像是在睥睨,在等待。
難道,他在等待着這些諸侯,也同晉臣們一般,給他下跪,以臣禮見君?
這未免,有些過分了…
但竟真有人拜了,最先跪下去的是宋王,他兩腿直接貼在了地上。然後是曹、蔡、魯、齊、衛…任好疑遲了一下,只彎了彎右膝,卻還是直了膝蓋,選擇彎腰,將整個上身鞠下,如瀑的青絲,全部倒垂於地。
“哈——”一聲狂放不羈的冷笑,不合時宜的冒了出來。獨獨這挑眉冷笑的鄭踕,不但不拜重耳,反而背起雙手,憤然轉身,他一級臺階一級臺階走下去,步步有聲,是那般重實,和以前喜歡輕輕巧巧躍下的他,早已判若兩人。
鄭踕由隨從們攙扶着上馬,擺起諸侯的仗隊,公然離去。我停滯在他剛纔上馬的動作,他的腿必須依靠侍從的幫忙,才能翻擡過去。怎想得到當初溱水河畔的灰衫少年,靈巧而敏捷地徒手翻身上馬,而後咧嘴回眸一笑,年少可愛。
縱有殺身之仇,我還是起了惻隱之心,擔憂地將目光轉移到重耳身後,他果然一臉慍色,眯起雙眼,望着這唯一的不和諧。
但重耳的餘光,很快發現我怔然相望,立馬轉頭與我對望,翹起嘴角而笑,好似一彎朔月,有些暖,也有些涼。
※
我本以爲,踐土會盟之後,重耳會選擇伐鄭,以抱鄭踕的公然挑釁。但他卻什麼也沒有做,反倒照常返回晉宮,一心一意陪我,等待寶寶的出世。甚至衛王下旨殺掉了參加了會盟的衛叔武,派兵與重耳對峙,他也只是派了先軫出征,聽說俘獲衛王之後,只是略微教訓了一番,就放了他。
“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手下留情了??”我戲謔重耳。“你不怕衛王以後還會反你?”
“哈哈,衛侯反不反,我都不在乎。”瞧着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的喜悅也一天比一天多。“我如今最在乎的,是我的樂。”
“別急,就快了。”如今小樂已經七個多月了,不知道他是長得像我呢?還是像重耳?會不會也有像重耳那般璀璨的雙瞳?
“我明日要離開下。”他怕我擔心,趕緊接上話頭“我明日,想去綿山祭一祭子推。”
“去吧去吧,我正好明天想要穆贏陪我。”穆贏前不久才生了夷皋,重耳都不去看自己的孫子,還是我去的,小傢伙看起來很憨厚,小臉腫腫的,鼻子塌塌的,嘴巴則是肉乎乎的,呵呵,不知道小樂生出來的時候,會不會也這麼可愛。
可翌日,重耳如期而去,穆贏卻沒有如期而來。
我覺得肚子有些難受,一點一點的加強。但想想重耳,回憶我們的點點滴滴,又很快忘記了這種不舒服。我甚至起了興致,將重耳的瑟抱至案上,想彈幾首曲子,手指剛按在弦上,穆贏就不顧禁令,衝進了我的寢宮。她才生產沒幾個月,這一路狂奔,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夫人,夫人求求你救救宣子吧。”她已經無力到連哭,連哀求,都是柔弱得幾乎沒有氣息。“宣子他方纔知道,大王今日出徵,是要伐鄭,就瞬間失了神智。先是怒氣衝衝來宮裡理論,奈何大王已率三軍出伐,他……他竟打算追趕三軍,憑一己之力阻止大王。”
“啊?”我下腹一陣疼痛,強忍着拉起穆贏,就往外趕“我們快去阻止宣子。”
出門沒多久,就見着一個趙氏家臣打扮的小童,全身倚靠在一匹黑馬上,死死抓緊馬繮,不讓宣子上馬。“主人,你不可以去啊。”那孩子任憑宣子搖晃他,呵斥他,甚至打他,就是咬緊牙關不肯放手“主人,衛君那樣冒犯,大王也只是囚了他數日,大王必定不會爲難鄭王的。”
“韓厥,你給我滾!”宣子猛地朝小童的下身踢去,小童被連人帶馬撞翻在地,鬆開了繮繩。趙宣子頃刻間扶起馬,抓繮上馬。“你懂什麼!重耳此去旨在亡鄭,義父不死,他一日不會回曲沃。”
“宣子——”我用手撐着腰,挺着肚子追趕他的馬,宣子你不能去救鄭踕啊,不然你也會死的。我跑得很快,可卻離他越來越遠,心一急,猛然覺得下腹一縮,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感覺有什麼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再低頭看,身下一片鮮紅。
小樂,好像要提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