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尾聲

晉王姬歡, 在繼位一年之內,連克秦、翟、楚這來犯三國,三戰皆捷。使秦不敢再越過崤函一步, 使楚內亂, 熊惲爲太子商臣所殺, 諡號楚成王。晉霸主之位彌堅。

雖先軫, 趙衰二位重臣先後去世, 但曲沃朝野上下依舊信心爆棚。

次年,姬歡在十卿之上,封趙宣子爲正卿, 即是執政大夫,又是五軍主帥。

僅僅百日之後, 接霸中原, 野心勃勃的姬歡, 突然病薨,英年早逝。諡爲晉襄公。襄公臨終前放心不下尚幼的公子夷皋, 託孤於趙宣子。

宣子的居所,這日卻來了一位客人。這人沒有眉毛,眼珠上方凸現出像屋檐般的眉骨,但因爲年紀已大,看起來面目並不嚇人。他盤膝而坐, 環顧四周, 這趙卿的住處, 竟比晉宮還要輝煌奢華。

他還在四處打量, 趙宣子就開了口, 笑嘻嘻問道“師傅,不知千里迢迢, 從雍城過來,是爲何事?”

“聽聞晉王去世,大王派微臣前來弔唁。”百里奚將雙手放在腿上,微微頷首。

“呵呵,即是弔唁,爲何不去宮內,反倒來宣子這裡?”宣子絲毫不在乎體統,整個人就那麼隨意的斜躺在榻上,用手撐着腦袋,挑起眉毛,也挑高音調“更何況…先王屢敗重創秦軍。秦晉之好,似乎早就終結了?”

百里奚不尷不尬地笑了笑,兩腮動了動,輕輕試探宣子“不知晉王可有遺詔,是立得哪位公子?”

“呵呵,先王忽感風寒,竟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實在是太倉促,並未留下遺詔。”宣子一手撐着腦袋,另一隻手輕觸榻沿,百無聊奈。

“秦王的意思…”“是想立公子樂。”百里奚稍稍伸出脖子,看着宣子,眼珠轉動。

“如今,先王屍骨未寒,尚未下葬。師傅啊,你讓宣子如何是好?”宣子說着,縱身坐起來,散漫的舉起雙手,伸了一個懶腰,他用愛莫能助的目光看着百里奚,滿是委屈。彷彿被拒絕的不是百里奚,而是自己。“這事,宣子做不了主,還得同朝內諸位大夫商議。”

百里奚卻笑出了聲,這笑裡,有一絲冷,還有一絲寒“你早已一手遮天,如何做不了主?”

宣子卻不答他,歪起頭,咧開嘴,盯着百里奚,也呵呵的笑。

“呵呵,早料到你不會答應。”百里奚眼皮往上挑,因爲沒有眉毛,擡頭紋分外顯眼“你也不必再叫我師傅,你本是鄭文公的徒弟,共工門人……”

“既然轉投了你,你自然就是我唯一的師傅。”宣子打斷了他的話,趕忙哄勸百里奚,他話語柔軟,雙眸剪水,彷彿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怯生生的認錯,生怕父母不要他了。“徒兒一直有愧,先前失手誤殺了二公主,無言見師傅,更無言見秦王。”

宣子說到這,用手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發出響亮的聲響“既然秦王想立公子樂,那宣子一定扶持他登位,還請師傅和秦王放心。”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從懷內掏出兩樣東西,一樣是黑綢繩,上面繫着一個奇怪的飾物,類似五星。另一樣也是項飾,只是那璉墜更加奇怪,鑲金四爪,嵌着一顆硃紅碧璽,竟好像一顆人心。

宣子將這兩樣項飾,慢慢推到百里奚身邊“這是二公主的舊物,似乎是從秦宮裡帶過來的。呵呵,還望師傅替宣子,歸還秦王。”

百里奚看了看這兩樣飾物,沉吟片刻,方纔緩緩收了起來,同趙宣子告辭。

“宣子,你真要立公子樂?”百里奚剛在,穆贏就從屏風後搖搖曳曳地走了出來,笑盈盈坐在了宣子旁邊,腦袋順勢靠在宣子肩膀上。宣子伸臂,緩緩環住穆贏,起先只是淡笑,漸漸藏不住了,樂不可支道:“呵呵,傻娘們,你說呢?”

穆贏先是盯着宣子,默默看了半晌,忽然雙眼一亮,跳起來坐直,喜悅的叫道:“你要立的,是夷皋!”

“呵呵,你怎麼謝我?”宣子調笑着,右手順勢握住了穆贏的手。

穆贏卻突然緊張起來,雙手亦垂於身側,她擡頭平視宣子,儘量保持不動,臉無笑意:“可是秦王那邊,你如何交代?”

“呵呵,不怕,如今任好被我軍打壓得喘不過氣來。”宣子說着,先是不急不慢,“更何況他本不是什麼好人。當初竟派懷贏,拿紫玉斛毒死重耳。”宣子的聲音漸漸急促起來,裡面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感情,“不過重耳也不是好人,誰叫他當年派勃鞮殺了姬圉,結仇太多,自己都不知道。”

“你呀—”穆贏雙眉如畫,風姿綽闊,她媚笑着,深深凝望宣子。

這兩人,也是心意相通的。

“哈哈——”宣子放聲大笑,神采奕奕,佳人在擁,意氣風發。

半月之後,趙盾派人前往陳國,將將由賈季迎立回過的公子樂一行於半路截殺,一網打盡。隨後,擅自做主,擁立夷皋即位,新王年幼不懂事,全權由宣子攝政。

於此同時,晉軍五軍全部出征,突襲秦國。令狐之戰,秦軍再次爲晉重創,幾乎全軍盡毀。秦國旋即加入楚國反晉陣營,秦晉徹底決裂,成爲世仇。

※※※※※※※※※※※※※

高山巍巍,方百里,高千仞。紫衣男子,端坐在山巔之上。他一雙鳳眼全神貫注,挑抹銀弦,瑟聲鏗鏘而悠長,券券而來,汩汩韻味。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紫衣男子修指纖纖,音音牽連,彷彿置身物外,連有人乘龍而至,霞光東來,也不驚不咋,並不停手,瑟聲依舊涓涓不斷的流淌出來。

那來人羽冠鶴氅,手中執一枝赤玉簫,也不驚擾這彈瑟的男子,就這麼靜靜的傾聽《蒹葭》。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此曲情意綿綿,似是長相思,摧心肝,弦明明未斷,卻有斷腸音。連彈瑟的男子,那一雙桃花眼裡,也隱隱流露出牽絆。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一曲終了,他才悠悠收了手,擡頭對來人道“蕭史,你來了?玉兒近來可好?”

“回父王。玉兒同孩子同住於華山之上,一切安好。” 蕭史鬆了口氣,笑着回答任好,腦海裡回想與弄玉平日裡的恩愛甜蜜。卻突然滯住了嘴角,似有疑惑“父王私喚蕭史,莫非…只爲了詢問此事?”

“宣子給百里奚的五星,是仿製之物。”任好站起身來,用手梳理被山風吹亂的髮尾,不緊不慢地說:“我要你去一趟曲沃,將五星聖物拿回來。”

“諾。”蕭史身體略略前傾,點點頭遵命。

“去吧。”任好擺擺手,示意話已說完,待到蕭史都已跨上的巨龍,才添上一句“對了,此趟定要快去快回,免得玉兒等你心急。”

“恩。”蕭史駕起長龍,卻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低低盤旋着不肯離去。他丹脣張合了幾次,終是問出了口“這《蒹葭》,並非爲母后所譜?”

任好的臉,瞬間變得比白綾更白。沒有回答,寂寥天地,只有朔風呼嘯的聲音在迴盪。他俊逸的身軀,在這朔風中孑孓的獨立,好似唯一不曾摧折的崖上孤鬆。

蕭史不敢再說言語,一拍龍頭,騰雲而去。

直到蕭史去了許久,任好才從袖囊內掏出一顆心形碧璽墜璉,隨風搖搖擺擺,紅剔晶瑩。他狹長的雙眼,玩味的上翹,似笑非笑,隨手一揮,竟將這顆心,丟擲出去,從山頂直墜入深淵,淹沒於風沙塵土之中,再也找不到。

他淡淡地坐下來,起手又復彈了瑟來。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他幽然而彈的曲子,是《木瓜》。

這個男人似乎得了修仙之道,別國都是白雲蒼狗,歷經數朝,獨他從不見老。那紫色錦衣襯得他烏黑的長髮,宛如流雲。從來良宵短,只恨青絲長。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

任好爲趙盾壓制,不得東進,只好轉而開闊西疆,闢地千里,國界南至秦嶺,西達狄道,北至朐衍戎,東到黃河,秦遂稱霸西戎。

而在曲沃,趙宣子鎮壓完政敵,一無內憂,二無外患,開始了他長達二十年的專權,權勢熏天。甚至代替晉王,以卿大夫的身份主盟諸侯,使中原諸侯連成一片,對抗熊氏的擴張。開臣子坐大,諸侯卑微之先河。直至臨死,權傾天下,無一敗跡。

然而,宣子死後的第十八個春秋,當年任好與夷吾秦晉大戰,屠案夷死前的毒咒竟然應驗。

其後人屠岸賈,血洗趙家下宮,獨霸朝野的趙氏一門,竟慘遭滅門,宗族四百餘口被殺盡。

“趙盾,你若殺我,我子孫必將加倍奉還,將你子子孫孫殺光!”

所幸,宣子的獨孫趙武爲門客程嬰所救,數十年後終得報仇,史稱趙氏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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