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是裡靜悄悄的,只有羊角燈裡的燭火,不時噼裡啪啦地爆燈花。
過了良久,時靜姝才輕輕地道:“穆清,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可知道我爲什麼年都沒有過完就啓程來了京都?”
沈穆清正想問她。
聞言立刻點頭。
時靜姝目光有些茫然地望着燭火。
“年初,我查出四叔家的三哥管的幾家鋪子帳目有問題,當時私下和三哥談了談,三哥說,因爲三嫂孃家哥哥生意上出了點問題,他私下拿去轉帳了。親戚間借帳,也是常事。我當時用公中的錢把帳平了,囑咐他如果年前不能把錢收回來,跟我說一聲,到時候再想別的辦法……九月份的時候,三哥很爽快的把錢還上了。我想着,這件事就這樣完了。誰知道,他還錢沒有多久,我去鎮江清帳,船行到一半的時候,突然翻了。”
沈穆清驚愕地望着時靜姝。
“船翻了!”時靜姝望着她苦笑着點頭,“長三丈有餘,頭闊五尺的船,竟然翻了。”
沈穆清口乾舌燥:“難道是你三哥……”
“我不知道!”時靜姝眼底閃過悲愴,“我去鎮江查帳的事,只有我大伯知道。負責行船的,是我六嬸孃家的一個侄兒——上船之前,我並沒告訴他我去哪裡。而且更奇怪的事還在後頭。十月中旬的時候,我七叔生辰,家裡唱戲。我當時和幾位嬸嬸一起坐在水榭裡聽戲,偏偏我起身去淨房的時候,一盆月季花從屋頂落了下來——要不是紫荊在一旁推了我一下,那花盆就正好落在了我的頭頂。你說,月季花怎麼就上了屋頂了?”
沈穆清沒有辦法回答。
“我事忙,所以每年的十一月.下旬就會去給舅舅送年節禮。暖轎行至獅子橋時,突然有一幫打羣架的人衝了過來……要不是我長了一個心眼,臨時把家裡身手最好的一個護院叫着隨行,你恐怕就見不到我了!”
“會不會是巧合?”沈穆清言不由衷地安慰着時靜姝。
時靜姝自嘲地笑了笑。
“我也希望是巧合。”她端起面前的.茶盅,低頭望着茶盅裡三三兩兩簇擁在一起的綠色嫩葉,“我舅舅住在夫子廟旁邊,去獅子橋,是因爲我二伯讓我幫他帶那裡的鴨油酥燒餅……”
“可這也太明顯了……”沈穆清不禁道。
時靜姝對沈穆清的話置若罔.聞,低着頭,繼續低聲道:“問題是,夫子廟也有鴨油酥燒餅,可二伯偏偏點着要獅子橋的……我也知道,這些事如果是個陰謀,要麼主事的人太蠢,要麼,就是有人想要嫁禍於人……”
沈穆清已有些明白。
“我要祖父幫我做主,查清楚事情的原由。可祖父卻.給了我一萬兩銀票,問我,願不願意到京都來,借沈伯父之力做點小生意。”她眼角終於有了晶瑩的淚珠,“時家在南京三百年,是鐘鳴鼎盛之家,老一輩的,也有終身未嫁的姑奶奶,寄養在家廟,安安生生地過了一輩子……卻偏偏要送我到京都來……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離開時家,通身家當不過兩千兩銀子……母親抱着我大哭,說,誰讓我是女兒身?誰讓我太能幹?”
時靜姝的眼淚落下來,滴在黑漆炕桌上,燈光下,只.看見一片水光。
沈穆清想到了時子墨託付沈箴的事。
時靜姝,恐怕永遠不能再回時家了吧?
她輕輕地握住時靜姝的手:“靜姝姐,我家裡只有.我一個女孩,有時候遇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最羨慕別人家有姐妹。你做我的姐姐吧?”
時靜姝擡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沈穆清一直相信經濟獨立的女人思想才能獨立。
第二天一大早,.給沈箴請過安後,沈穆清和時靜姝回到聽雨軒,就開始商量開酒樓的事。
時靜姝先說了自己的意見。
她準備開一家以賣野菜爲特色的酒樓,並且把自己對酒樓的設想談了談。
沈穆清聽她話裡的意思,是想開一家比較高檔的酒樓。
她不由犯起愁來。
要開高檔的酒樓,就必須在路段繁華的西大街,可那個地方都是老字號,一鋪難求。就算你用重金砸,估計也很難讓那些東家動心……
時靜姝來之前也做了功課。看見沈穆清皺眉,她也能猜出幾分。
“我現在手裡的本錢不多,看能不能在靠近西大街的地方盤個鋪面下來……”
沈穆清卻另有想法。
“要不,我們不開酒樓,開個一般的飯莊。”沈穆清沉吟道,“開酒樓,魚龍混雜。我怕那些無賴來搗亂。”
時靜姝笑道:“恰恰相反,大家都知道京都的水深,你越是開飯莊,別人越是欺負你勢薄,越是有人來搗亂;你越是開大酒樓,別人不知道你的深淺,我們再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的,別人越是不敢輕易上門。萬一真的有人來,憑你、我兩家的人緣,想辦法一次打個碼頭下來,應該還不是什麼難事。”
不知怎地,沈穆清就想到了蕭颯。
那傢伙也是,常幹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的事。
時靜姝果然比自己有氣魄……要是自己,只敢小打小鬧一下。比如一文茶鋪,她就怕樹大招風讓別人盯上了沈箴。
“穆清,這件事,看來得商量沈伯父。”時靜姝沉吟道,“如果能通過沈伯父找幾個大股東入股,這生意的風險就又少了幾分。”
做生意最怕的是情、錢不分。而在沈穆清的印象中,古時候的人就喜歡講情不講錢,可偏偏因爲這點反而生出很多罅隙來,最後搞得是錢也沒了,情也破了。
時靜姝見沈穆清不作聲,猜到她反對自己的意見。
當初做一文茶鋪的時候,沈穆清就婉拒了自己的加盟。
但她是生意人,遇到困難得想辦法克服。
她直言道:“穆清,你有什麼想法?不如直言。”
時靜姝是個開明、有眼光的商人。
沈穆清略一思索,就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大家事先得立下契約,責任、義務、權限都得寫得一清二楚纔是……”
時靜姝點頭:“那是自然。”
“我們是生意人,能理解這種做法。但別人會不會接受呢?”
時靜姝笑起來:“穆清,你知道像錦州鄭家、臨城岳家這樣的大商賈爲什麼能屹立百年而不倒嗎?”
沈穆清搖頭。
她對這個社會並不是十分的瞭解。
但聽到時靜姝提起蕭颯的外家錦州鄭氏,她不由豎起了耳朵。
“因爲他們知道,單靠個人的力量是不足以讓一個家族長長久久地興旺下去的。”時靜姝目光明亮,“只有大家一起努力,才能夠讓家族經久不衰!他們通常整個家族都住在一起。有錢的那一房,每年都要拿出若干的錢帛維護族學、祭田的開銷,讓整個家族的孩子都可以上學,公平地給每個孩子學習機會。如果有哪家的子弟想做生意又沒有本錢,可以向有錢的本家親戚借錢,但要在族人的見證下,在祠堂立下字據,錢多少,利幾分,什麼時候還,都一清二楚的。讓他們有機會去嘗試。所以像錦州鄭氏這樣的家族,通常是這房勢消,另一房又漲起……可不管哪房消,哪房漲,你的後代都有機會和別人的子弟一樣享受學習和借錢的機會。在外人看來,不管是哪房消,哪房漲,他們都是錦州鄭家的人。
真正做生意的人,是要把情和錢分開看待的。這也是我爲什麼希望通過沈伯父的關係找合夥人的原因……一般的人,恐怕很難達到我的要求。大周也有些眼光獨道的官吏!”
沈穆清沉吟:“靜姝姐,對錦州鄭家好像很瞭解……”
時靜姝望着沈穆清促俠地笑:“要不,我們找臨城蕭家的人合夥吧?說起來,他們家雖然排行最末,又是新屹起的家族,可要是單論錢,我估計他們家最有錢。”
沈穆清跳了起來:“我們爲什麼非要和蕭家做生意?找岳家不行嗎?找那個湖州王家不行嗎?”
時靜姝笑彎了腰。
沈穆清惱羞成怒,眼淚都要落下來了:“我跟你講真心話,你卻欺負我!”
時靜姝忙哄她:“沒有,沒有!我看你挺贊同把做生意先立契約,所以才提得這個建議。真的沒有笑你!你別哭了,真沒有笑你!”
兩人正鬧着,外面有小丫鬟稟道:“龐管事求見!”
惹得時靜姝眼睛都笑彎了。
沈穆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讓小丫鬟傳龐德寶。
龐德寶遠遠地站定,給沈穆清行了禮,道:“姑奶奶,這眼看着就要開春了。開了春,出來走動的人也多了。您看,我們一文錢的茶是從江浙那邊進過來平價買呢?還是想辦法找茶場直接進貨賺點零頭錢呢?”
林瑞春過年都沒有回來,一直待在南京時家的茶場。
現在時靜姝回不去了,林瑞春在那裡待着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沈穆清就看了時靜姝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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