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陽城上空俯視,蜿蜒行進中的秦軍猶如一條漆黑粗長的蛇,千乘百騎,繞過蓬門緊閉的村舍,帶起一波沉鬱肅殺的冷風。
一個騎兵從隊列最前方行至中前方,放緩速度靠攏一身輕便戎裝的年輕將領。
“出發到現在他可有說過什麼?”
“除了發號施令,大將軍未曾說過隻言片語。”
“是嗎?”胡陽抿了抿好看的嘴脣,臉上的不羈收斂不少,清秀的眉目間籠着一層不甚明顯的憂慮。
征戰結束之後,軍隊在駐城修養幾日無可厚非,此前也並非沒有先例,雖說白起這回耽擱的時間多了兩日,但事態也沒有嚴重到被火速召回的地步。
不知千里之外的咸陽城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胡陽略一蹙眉,揚起馬鞭,準備迎頭趕上前面不遠處的白起,正想與他並騎說上幾句話,卻發現另外幾名裨將都跟在白起兩丈開外,白起當先一人脫離軍隊行進在隊伍的前方,身後千軍萬馬,此刻看着卻似乎只爲了襯托此人的形單影隻。
他自由便聽聞過此人的威名,入宮後成爲客卿不久,便主動向秦王請命,投入武安君麾下,這在衆人眼中皆是一份榮耀,他也爲此高興不已,但獨獨那名始終站在衆人之上的武安君,對此無動於衷。
他知道之前在將軍府上發生的事情惹了白起的不快,但白起絕非爲了私事而對手下心存罅隙之人,該給的職位照給,該計的軍功照計,但他始終覺得兩人之間隔了點什麼微妙的東西,並且他的直覺告訴他,那些東西於他於白起都有百害而無一利。
或許他應該找個時間跟白起談談,但絕非眼下。尋常的將領身旁總是擁簇着裨將與親兵,但白起卻自己獨身暴露在掩護之外,平添了自身的危險,但周圍卻沒有一人上前勸說。
武安君,總是帶着毋庸置疑的威信。
但這份睥睨天下的凜然,總是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寂寥。
胡陽忽然想起來,來的時候,白起身邊還帶着那個女子,但回去的時候,只剩下他一個人。
箇中原因他並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也算知道個大概,依照白起眼裡不揉沙的性子,應該是不惜殺了那個宋玉也要奪回妻子的,但這次卻是不聲不響地帶着軍隊離開。胡陽不信白起決計就此作罷,武安君的心中,應是另有打算。
正當胡陽沉思的時候,前方的背影忽然一頓。
左右的將領面面相覷,卻無一人敢上前詢問,胡陽猶豫了數秒,打馬上前,剛要開口,白起忽然擡起手掌示意衆人停下,聲音低沉卻不失力度。
“原地戒備。”
胡陽心中一緊,此處仍舊是魏國國境,難不成幾天前還誠惶誠恐獻出土地的魏王這會還有膽量叫人設伏?
這個命令在行伍中引起一陣小騷動,但很快人羣中便只剩下解下兵器的聲音,嚴明的軍紀讓這支數量龐大的軍隊在短短几分鐘內便靜了下來。
所有人屏息凝神,同當先的將領一起凝視前面的山谷盡頭的那一片平地。
馬蹄聲頓起,一羣身着魏服的士兵如潮水般從谷口涌入,殺聲震天。
有了白起的事先提醒,秦軍並未太過失措,一時間短兵相接,錚鏦之聲不絕於耳,白起一馬當先衝在最前方,胡陽對着那個白袍銀甲的背影皺了皺眉,隨後跟了上去。
來人不過只有數千人,而秦兵則有一萬之衆,從數量上看秦軍佔據了絕對的優勢,但是魏兵有備而來,又佔據着谷口的地理優勢,從平地一路殺進來,與秦軍抗戰,絲毫不落下風,而秦兵則因爲山道狹隘,後方的士兵無妨一同擠到前面支援,一時間與魏兵形成了掎角之勢。
魏兵短時間內取得不錯戰果,士氣大振,傾盡全軍之力涌入山谷,正當兩軍廝殺不分勝負之時,又一羣人嘶吼着從谷口衝了進來,魏軍聞聲回頭,全都駭然變色。
一支秦國勁旅不知何時被埋伏在了外頭,在魏兵全數進谷之後從後頭抄了過來,一前一後將魏兵夾擊在山道中,毫無防備的魏兵當即被衝成了一盤散沙,數千之衆尚未來得及回神便被秦人絞殺。
白起手執飲血長劍,一直殺進魏軍的正中央,目標明確指向在親兵掩護下試圖突圍撤退的魏軍主將,一路上數十名士兵見到主將涉險試圖營救,無奈秦兵悍勇,自身尚不得保何況他人,那主將的幾個親兵幾乎是在一轉眼間被斬殺在馬下的,魏將心驚,瘋了似的朝谷口衝,卻只跑了一小段路便被身後的人趕上。
橫刀立馬,轉眼間魏將的血便爲白起染血的白袍多添了一抹豔色。
一場激烈的伏擊與反伏擊戰,在一瞬間爆發,又在一瞬間結束。
魏軍全軍覆沒,白起的劍猶滴着血,勒馬回身,面色一如方纔。
“將此人頭顱送回給魏無忌,除此之外不必多言。”
裨將應聲上前,將那死了的魏軍將領的頭顱割下,一手提着頭一手握着繮繩加鞭回城。
隊伍重新前進,彷彿方纔的一切全都不曾發生過。走出山谷,曠野一片開闊。準備回國的將士眼中無不閃爍着激動之色,唯有白起仍舊面無表情地在最前方帶着路。
他的身後是他一手練出來的兵,少年從戎,卻沒有多少人是一路跟着他出生入死走到今天的。
胡陽眸色見深,不遠不近地跟在白起身後,旁邊卻忽然插進了一個黑色的人影,不用看也知道來人是白起最爲信任的心腹司馬靳。
司馬靳沒有出聲,卻是用行動將白起同胡陽分隔開來。
他們都是秦國忠烈,就他一個是外人。
胡陽撇撇嘴,臉上重新掛上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放慢了前行的速度,大喇喇地混進士兵中間跟着一起走。
白起擺明了打算放過魏無忌這一遭,胡陽能猜到幾分他的用意,卻猜不到這個看上去明智的舉措之後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影響。
魏國的天空格外的陰沉。烈烈的北風捲起染血的旌旗,爲秦軍奏響凱旋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