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穿上這身衣裳可真風流。”丫鬟捂着嘴在一旁笑看秋瑤在原地轉了個圈。
曲裾深衣,白衣勝雪,秋瑤低頭看着比自己胳膊和腿都長處一截的衣料,心裡忽然覺得有些癢癢。
原先的衣裳污了,丫鬟的衣裳只有一替一換兩身,宮裝更是不能穿,秋瑤只得讓丫鬟從宋玉的櫃子裡拿了一身衣裳給自己換上,於是便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秋瑤看着纖塵不染散發着淡淡幽香的白衣,總覺得穿這種衣服的人應該會有潔癖,“我還是和他說一聲的好。”
拎着過長的衣襬,秋瑤覺得這衣服改改改還能當婚紗用,等穿回去的時候可以順手拿一身,用過之後還能當文物拍賣。
輕輕地敲了兩下門,秋瑤見沒有動靜便自行推開了門,卻見宋玉正迅速收起一大塊布帛,隱約可以看到上面是一幅畫,秋瑤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笑得有些訕訕,“我沒有替換的衣裳,先借你的穿兩天,”見宋玉沒有反應,只好又補充了一句,“我會洗乾淨再換你的。”
“恩。”宋玉輕輕地應了一聲,拿起那塊已經被捲起來的畫卷走到秋瑤身旁,慈寧宮袖中取出一塊白色的帕子遞到她的面前,“別再丟了。”
“誒?謝謝~”這不是她先前拿去給楚王包紮傷口的帕子麼,秋瑤將其放回袖子裡,覺得掌心熱熱的,“那我回去睡覺了。”
宋玉看着她穿着自己的衣裳提裙走出房門,衣袂飄飛,在月光下透着一股輕靈的神秀,不由得收緊了捏着畫卷的手。
或許她真是瑤姬也說不定。
宋玉自嘲般笑着搖了搖頭,出了書房向院外走去。今夜的蘭宮顯得尤爲靜謐,通往楚王寢殿的甬道上一反常態的空曠,守衛全都被撤了出去,楚王只擔心唐突了神女,卻不知道擔心如此鬆懈的防衛會將自己置於多麼危險的境地。
然而宮門口的守衛卻是壁壘森嚴到了反常的地步,宋玉路經時狀似無意地瞥了門口一眼。幽深的黑眸中掠過一道嘲諷。
他當然知道夏侯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而且這事早已在他和景差的預料之中。
從容步入景差所處的南院,房檐四周除了幾名心腹的侍衛再無他人,數分鐘後,宋玉引着一名身着青衫的女子從院中徐徐走出,走到一半便聽到夏侯的冷然的嗓音。
“宋大人這是要去哪兒?”夏侯從旁走來,身後還跟着四名侍衛。
宋玉臉上波瀾不興,轉過臉迎上夏侯挑釁的目光,淡然道,“自然是回自己的院子,夏侯難道忘了再過半刻鐘便是今日的宵禁了?”
“本侯當然記得,而且本侯還知道這是宋大人您的意思。”夏侯冷笑着看了眼宋玉身後垂頭不語的青衫女子,眼中盡是掩飾不住的得意之情,“本侯既然負責這蘭宮的守備,自然有義務在宵禁之前四處巡視一番,免得有人裝神弄鬼欺君罔上,還冒犯了尊貴的神女~宋大人身後的這位姑娘甚是眼生,應該不是這宮裡的人吧?”
“這是子云從家中帶來的貼身侍女,我那邊人手不足又恰逢子云回郢都,我便讓這位紫鳶姑娘去我院中幫忙。”
“原來是這樣,本侯適才差點以爲這便是所謂的神女。”夏侯冷冷地哼了一聲,鷹隼般的雙眼緊盯着宋玉身後之人,彷彿要把人看出個洞來。
“夏侯說笑,神女乃是仙體,怎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夠看到的,亥時將至,夏侯還是儘快回去吧,宋某就先告辭了”宋玉說罷便要離開,誰知夏侯卻仍不罷休。
“今夜宮裡的守衛都被調去了宮門口,宋大人的院子裡只有兩名侍衛恐怕不太穩妥,本侯這四名侍個個身手過人,可以保護宋大人周全。”
宋玉看了看那已經橫到自己面前的四名侍衛,雙眉微微蹙起,“宋某偏好清靜。”
“哈哈哈,我看宋大人是心虛吧。”夏侯笑得恣意,並未見到宋玉眼中一閃而逝的譏諷。
“既然夏侯執意相護,宋某便卻之不恭了。”繞開那虎背熊腰全副武裝的四名侍衛宋玉兀自向自己的院子走去,紫鳶緊隨其後,那四名侍衛也隨即跟了上去。
行至院外,四名侍衛自發地站在院門口——也是院子的唯一出口。
亥時鳴鑼,主殿四周再也看不見一個人影,所有宮室閉門闔戶,就連守在宋玉門口的四名侍衛也自覺地推到裡面並且關上了院門。
是夜月明星稀,蘭宮內靜謐得出奇,唯有不遠處的巫峽是不是傳來幾聲淒厲的猿鳴。
少頃,一個纖細嫋娜的身影出現在了蘭宮的甬道之上,華裝綷縩,環佩叮噹,美人臻首低垂,姣好的容顏掩在月光透過鬢髮投下的暗影中。款款而行,步步生蓮,踏上玉階,輕推殿門。
一夜巫山雲雨,後人揣度無數,或香豔綺麗,或夢幻朦朧,真正貼近事實的,唯有青蓮居士的一首感興——
瑤姬天帝女,精彩化朝雲。宛轉入宵夢,無心向楚君。
錦衾抱秋月,綺席空蘭芬。茫昧竟誰測,虛傳宋玉文。
而此刻的宋玉,正一如往常地坐在案邊,彷彿任何事物都無法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波瀾,燭光忽明忽暗,幽潭一般的漆黑瞳仁中看不出熱河情緒。
紫鳶垂首侍立在一旁,幾度想要哽咽,卻都不得不生生將其嚥了下去。
“你似乎很委屈。”宋玉揉了揉眉心,說出的話讓人分不出喜怒。
“我……我只是爲小姐感到不值。”既然是對方先開的口,她索性將心中的悲怨一吐爲快。
宋玉將燭光撥涼,重新拿出一塊素帛,提起羊毫,邊寫邊說道,“得王恩寵,富貴終身,有何不值。”
“你明知道小姐她……她……”紫鳶捂着臉已然泣不成聲,後面的半句話她自然是說不得的,心想宋玉心裡應該是有數的,只是他並未把話接下去,並且他似乎也算準了她不敢把說下去。
一刻鐘後,一首《神女賦》躍然布帛之上,筆法遒勁而灑脫,書寫之人卻是一臉的淡然,寫罷之後,繼續悠悠然地挑燈夜讀。
不只是誰敲響了二更的鳴鑼,宋玉神色不變,身後的紫鳶聽了卻是渾身一震,淚水再一次掉了下來,卻又強忍着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她淚眼迷濛地看着那個靜默閱讀的人影,敢怒而不敢言。
宋玉巍然不動,靜候黎明的到來。
長夜未央,蘭宮之內瞬間從一片漆黑變得燈火通明,寢殿之中,熊橫神情恍惚地看着身側空空如也的一片,華服半敞,髮絲凌亂,整個人看上去三魂去了其二。
宋玉奉命來到寢殿之內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行禮過後,低聲問道,“大王深夜喚臣來此,可是爲了神女之事?”
“孤方纔彷彿果真見到了那神女,天姿國色,美貌橫生,只是半夜專醒卻又發現身旁空無一人,這……”熊橫盤膝坐在牀頭仰頭看着宋玉,眼中的清明尚未完全恢復。
“大王稍安勿躁,請大王仔細回想一下,期間神女可有留下什麼信物或者言語?”掌燈起身,更衣洗漱,夏侯等人接到命令後至少還要半柱香的時間才能到這裡,而他徹夜未眠,爲的就是這半柱香的時間。
“容孤想想……神女似乎確實說……不是唱了兩句,”熊橫努力地回想,“她先唱‘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隨後又說了一句‘予以良配,常伴君側’……沒錯,就是這兩句!”
宋玉沉吟半晌,不疾不徐地向慢慢清醒過來的熊橫解釋道,“鳳凰者,神女也,高岡者,國都也。梧桐向陽而生,照樣於東,從這裡東行即爲國都郢城。如此一來後面兩句也就不難理解了,大王返回國都,大赦而行祭祀之禮,昭示天下迎娶神女,神女便可常伴君側。”
“宋愛卿分析得極是”,熊橫兩眼放光地點了點頭,將半敞的衣衫攏好,沉思半晌後擡起了頭,“等天一亮孤就擺駕回國都……卻不知景愛卿與那莊蹻商量得如何了。”
“大王放心,子云必定不辜負大王的期望。”宋玉話音剛落,夏侯便步履匆匆地從門外走進來朝熊橫行禮,宋玉不着痕跡地勾了勾脣。
“夏侯來得剛好,替孤吩咐下去,四更啓程,返回國都。”熊橫不等夏侯說話便喚入兩名侍女侍候起身,宋玉告退,夏侯無法,只得領了王命也走了出去。
“宋大人這招調虎離山使得可真是高明。”一出寢殿大門夏侯便忍不住出聲詰難,不遠處州侯等人剛剛穿戴完畢,正匆匆忙忙地往這頭敢來。
“宋某愚昧,不懂夏侯何出此言。”宋玉嘴上答着話,步伐卻並未停留,徑直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夏侯快步趕上,緊緊盯着他那張連女子見了都會生妒的絕美側臉,黎明前的月光令其變得更爲出塵,夏侯不由心襟一蕩,但又很快回過神來,冷笑道,“那宋大人可敢讓本侯入院搜查?”
宋玉足下一頓,回過神面無表情地看着夏侯,目光凜冽,“夏侯請便。”
夏侯冷冷一笑,“宋大人還是行事低調一些的好,一匹白駒被置於一羣高大的紅馬之中,未免顯得有些突兀了。”
宋玉聞言眉頭輕蹙,收緊了袖中的雙手。
是他大意了,這種疏漏究竟還有多少?
“那並不能代表什麼,”宋玉面上恢復鎮定,毫無懼色地迎向夏侯挑釁的目光,“畢竟神女已然到過蘭宮。”
“既然是你的人,自然會按照你的意思辦事。宋大人請放心此事本侯不會多加干預,本侯只是想提醒宋大人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夏侯的提點宋某必當銘刻在心,只是夏侯別光顧着提醒宋某,卻把自己給忘了。”宋玉不再理會他,轉身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州侯等人趕到時,恰好聽到宋玉的這最後一句話,再去看夏侯的臉色,顯然不太好看。
“還杵在這兒做什麼,回去收拾東西準備回郢都!”夏侯拂袖而去,他本以爲這次終是佔了上風,不料仍是被宋玉弄成了平手。
不過事實也並非全然如此,自己的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然而宋玉哪裡,只要找到一人,便能讓其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