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秋瑤此時與宋玉在同一處,她便會發現自己身處的地方有多熟悉。
“景大人請。”
走到其中一間牢房前駐足,景差默然,深深地看着裡面那一抹與周邊環境顯得格格不入的雪白。
少頃,景差令獄卒退下,向前走了兩步。
“我已與大王說過,眼下是秦楚交戰的緊要關頭,不宜爲了後宮而折損股肱大臣,況且此時過本不在你身,你應該沒有性命之憂。”一番話說完,囹圄中的男子依舊是靠坐在角落中,雙手枕在腦後作閉目養神狀,那副絕世而清冷的面容上絲毫不見身陷囹圄的困窘。
景差眉頭微微蹙緊,壓低了嗓音耐着性子繼續往下說,“這事無關調換神女一事……”
“但你終究是和夏侯聯手。”線條柔和的薄脣中吐出數字,那雙緊閉的眸子卻仍未睜開,宋玉說得輕描淡寫,令人難辨喜怒。
“這並非聯手,”景差有些不耐,“他既然已經知情,終有一日會向大王抖出這件事,到時候你我都難善其身,我這麼做不過是與他做一筆交易,尚且能保住你我二人的性命。”
“那我是該感謝你救了我一命?”宋玉的嘴邊漾開一抹難以察覺的苦笑,“還是應該笑自己愚鈍對你如此毫無保留地信任?”
“當真毫無保留?”景差胸口一鈍,眼神愈發幽暗,卻是盛着滿滿的苦澀,“如你所願,瑤瑤逃走了。”
“這便是真正的原因麼,”宋玉幽幽地睜開眼,眼中的痛苦較景差更甚,“我本是有備無患,而子云你卻是有意相害……”
“我說過我是爲了救我們兩個的性命!”景差一時間有些失控,得知宋玉下獄消息的時候他後悔不迭,而宋玉此刻淡然的指責卻讓他無比憤怒,“夏侯見你極力主降早就有意要將這件事都出來,到時候瑤瑤必然受到牽連,我這麼做既是保住了你我也是保住了瑤瑤。”
“所以你就夥同夏侯在大王面前信口開河說瑤姬與我有染,然後再試圖用計將秋瑤帶走?”景差看不到他枕在腦後輕顫的手,也看不見他那顆忍受錐痛的心,他本以爲只是形同陌路,卻不料竟然成了敵人。
“這並非信口開河,”景差眼中的情緒變幻莫測,嘴邊的譏笑不知是針對宋玉還是在自嘲,“易如歌對此供認不諱。”
宋玉一怔。
“不過你放心,她只是認了這條罪名,但絲毫沒有提及瑤瑤的事情。”
宋玉聞言微微放下了心,眸色卻更爲暗沉,一種讓人無力的疲倦感襲上心頭,想要撂下什麼絕情的話,卻發現自己連開口的力氣也無,重新合上眼,過了許久才聽到景差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就這樣了麼。
爲了共同的目標相知相交近十年,最後關頭卻因立場的不同而不計舊情,互相算計,互相防備,連他自己都想不通是那份曾以爲堪比管鮑之交的友誼幾時開始發生了變化。
是鄢城被淹,是巫郡失陷,還是更早?
牢門重又被關上,獄卒謙卑地同自己道別,手下低眉將馬牽近。
夕陽的餘暉拉長了身影,景差上馬前行數米,卻又勒馬回身,靜靜地看向那緊閉的牢門。
那道門成了他與宋玉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決定之前有過良久的躊躇,但最後仍舊是選擇如此,他不否認自己從前從未想過自己與宋玉有此一日,也不否認他此時的心中有悔有愧,但是如果時間能夠回到先前,他仍舊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一人策馬而來,近身後下馬而拜。
“景大人,夏侯有請大人前去赴宴。”來人景差並不陌生,是夏侯的心腹。
低頭,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嫌惡與憎恨,語氣卻是平靜得出奇,“同夏侯說,交易既成,我與他再無共宴的必要。”
“這……”
“將我的話原原本本地轉達給他。”景差不復多言,駕馬揚長而去,他本該厭惡夏侯,但此時他更加厭惡的是他自己,方纔與宋玉交談時他言之鑿鑿說是爲了二人的安危出此下策,可是他心裡很清楚自己是爲了什麼纔將二人最後的一點情誼抹殺。
往昔一幕幕在腦海中交替浮現,景差縱馬一連狂奔數十里回到府中,下馬徑直走進書房,關緊房門後深吸一口氣,隨後走到窗邊打開窗望向院中某處。
先前見夏侯與宋玉朝堂上不和,找上門來意欲同他聯手鏟除宋玉,他自然不允,但後來夏侯提起神女一事,他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厲害,當初神女一事基本由宋玉經手,夏侯並不知道他也有份,但是即使不知也不難猜到。
與其讓夏侯徑直上告楚王,不如與其協商,給宋玉換個罪名,如此一來自己的罪責便可完全洗脫,爲宋玉求情成功的機率也大了許多。
至此景差都覺得是爲了大局纔出此下策,但秋瑤一事,他是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的。
他原本想的很好,令夏侯的人進議政大夫府以王明拿人,他再派人半路阻截,丫鬟上車替代秋瑤的位子,而他的人則將秋瑤帶回景府別院,他在向他闡明利害勸她先留下安身。如此一來既是把她帶回了自己的身旁,又能令她自願留下。
景差自嘲一笑,景子云,你終究是個小人。
既然已經錯了,不如就這麼一直錯下去吧。宋玉既然已經將他視爲叛徒,他也不願枉做小人。
議政大夫宋玉涉嫌私通後宮,罪無可恕,本當處以極刑,然楚王念起有功,景差帶領羣臣求情,方逃一死。
消息很快便在郢城中傳開來,百姓皆爲愕然,平素見過宋玉的皆言其中有冤,但提及宋玉天人般的樣貌,又覺得得到那瑤姬傾慕也是在情理之中。
秋瑤所住的村子距王宮較遠,只得巴巴地坐在,門口等着去集市的鄰里回來,從中獲取一些宋玉的消息,但普通人步行前往集市,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一日,秋瑤一直到了第二日黃昏纔等到人。
宋玉的事情顯然傳得很開,秋瑤每聽一句心裡便涼上兩分,聽到瑤姬認罪那一段不禁有些憤憤,但得知瑤姬當晚暴病而亡又有些恨不起來,宮裡沒有對外說實話,瑤姬的死必然有內情。
楚王雖然免去了宋玉的死罪,但依然要追究他的罪責,瑤姬既死,憑楚王先前對她的寵幸程度就可以推斷他對宋玉的仇恨程度,宋玉死罪雖免,活罪必定極重。她得知宋玉身陷泥潭,只恨不得立刻飛到他身邊去,哪怕陪他受刑,她亦心甘情願。